馮羽桑一個人坐在白色搖椅上,十月的風微涼,但她不在意。白色的衣袂與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她的視線落在遠方,對周遭一切不聞不問,置身度外。
一道陰影落在她眼前,她受著驚嚇地往後縮,赤果的腳踝雪白而無依。
羅奇神色復雜地盯著她。她柔亮的發還是在風中飛揚;她的頭發愈來愈長,他與她的距離卻愈來愈遠。
她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他良久才開口,聲音低低的︰「我想知道一些事。」
她的臉色依然蒼白,若不是迫在眉睫,他不會選在這個時候問她。
「你唯一該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芃芃的身世。而我已經告訴你了。」她冷冷的語調表示不想再多說。
「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的事。」
她動了動身子,顯然相當震驚與惶恐。
他早料到她不會輕易說出,只好繼續逼她。「我說過,為了芃芃,我必須娶你,但我不能娶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我們高貴的羅勃茲血統不允許。」
她憤怒地瞪著他,他不屑的口氣和眼神又刺傷了她。「我不會跟你結婚的!」她狠下心的說。
他不在意地聳聳肩,「沒關系,但芃芃的撫養權歸我。」
「你休想!」她咬牙切齒,痛恨他總是能絲毫不差地揪中她的痛處。
「我不介意上法院,而且我深信芃芃的撫養權一定歸我。」
她冷冷一笑,「那你就等著看我死!」
他詫異的說不出話來。原以為,他這樣就可逼迫她就範,但倔強的她,竟寧願選擇以這種方式作了結。也許,他真的沒有了解過眼前這外表柔弱,內心固執的女子。
他放軟了口氣,蹲在她面前。
「你為什麼要回台灣?」
她冷哼一聲,「腳是我的,我愛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著。」
「你為什麼要生下芃芃?」
她的回答延襲上句的風格,「肚子是我的,我愛生幾個就生幾個,你管不著。」
很好。「你為什麼要坐在這里?」
「房子是我的,我愛坐哪里就坐哪里,你管不著。」
「你為什麼要買這套衣服?」
「錢是我的,我愛買哪套就買哪套,你管不著。」她發覺他一直在問搭不著邊的白痴問題。
「你為什麼要愛我?」這句才是唯一重點。
「心是我的,我要愛你多久就愛你多久,你管不著。」她不疑有他地回答。
「你為什麼喜歡吃大蒜?」他又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
「我不喜歡吃大蒜!」等等,她剛才好像說了一些不應該說的話。「我剛才說什麼?」
「你不喜歡大蒜。」他照實回答。
「還有?」她努力回想著她方才講過的話。
他搖頭。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接下來,他要自己去查,查出原因。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他發現自己有一種快要飛起來的快樂,這感覺太奇妙了,難不成全因為她在無意中被他套出的那句話?
「你這兩天還有沒有再看到鬼?」他突然問。
她差點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錯愕地逃避他的眼神,「看到鬼的是你的陶曼莎,不是我。」
他從鼻子哼出一口氣。「曼莎只屬于她自己,不是『我的曼莎』。」
她苦澀地牽出一抹笑,「董媚芝也說過這句話。」
他察覺出她的異樣,「董媚芝是誰?」
她笑得更滄桑了,「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是你的新母親。」布魯斯她早在四年前就知道,羅奇提過他,但只有兩個字︰風流。而且,布魯斯根本就不信「鐵杵磨成繡花針」這套,情人照換,老婆照改。
「布魯斯的中國新妻?」他一向直呼布魯斯的名諱。「她跟你有什麼關系?」
「生我的人。」她可以承認董媚芝是她母親,但不會再稱呼她一聲「媽媽」;早在得知馮靖柔的死亡後,她對董媚芝的愛也隨之幻滅。「可笑嗎?你的母親跟我的母親是同一個人。」
他總算有些了解她的事了,雖然不是全部。「她不是我母親,只是我爸的第六任妻子。」
「或許我應該說,你父親娶了我母親,我又與你生了一個女兒。羅奇,我們的關系匪淺。」
「那是布魯斯的事,而芃芃是我和你的女兒,我們三個人跟他們沒關系!」他耙過頭發,氣她總是把好幾件事攪在一起處理。
「我們三個人」?何必說得如此親密?芃芃是他們兩人共有的女兒,但他們兩人沒有任何關系!她如此肯定。
她搖搖頭,「我替布魯斯感到悲哀,也替我自己感到悲哀。」
「為什麼?」
「董媚芝。」
他深深地望著她,看出了她眼底的傷痛與不堪,多少理出了些頭緒,但又不確定。他不想再從她身上得知更多的答案,那只會將她傷得更深。
他決定自己去找答案——董媚芝。
***
巴言的突然出現,讓馮羽桑有些詫異。「巴箴不在。」
「我知道。」巴言從沙發背後躍過,一坐到她旁邊。
「我來找你呀!」說著,便開始跟馮羽桑咬起耳朵來。咬完,便和羽桑連袂上樓了。
羅奇一直倚在門邊,看著他們的反應。又是上次那個男人!
他等兩人上樓了一會兒後,終于忍不住,才跟了上去。他貼在羽桑的房門外,偷听里面的動靜。
「不好吧!她會不高興。」羽桑意興闌珊地應著。她心煩意亂,對巴言的提議沒多大興趣。
「不會啦!她也常常這樣對你,偶爾報復一下沒關系。」巴言倒是興致勃勃。
「我沒心情。」羽桑悶著頭不大想講話。
「這跟心情無關嘛!只要你願意配合就好。」巴言仍不放棄。
「改天吧!」
「改天就來不及了啦!就是要趁這期限還沒到才好玩嘛!」
「你找別人。」
「就是要你嘛!」
門外的羅奇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撞開門,把怒氣全發泄在巴言身上。
他氣自己的情緒,氣羽桑成功地挑起了他的嫉妒。
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巴言跌坐在羽桑的床上。這自然正常的動作又惹得他羅奇老大不開心,他一把將巴言揪起來︰「起來!別踫她的床!」
話剛落下,他已得到了現世報。巴言一手捂著眼楮,一手揍向羅奇的左眼。
「你打我哪里都沒關系,就是不可以打我的眼楮。」難怪一向溫文的巴言要回揍他,原來他就是那一雙眼生得漂亮,又沒有近視,向來最愛自己眼楮的他,當然不允許自己變成貓熊。
羅奇又一拳揮了過去,這次揮在他的下巴。「那你干嘛打我眼楮?我眼楮比你差了嗎?還是藍色的耶!」
「你為什麼打我?」巴言終于發現一個比他更自戀的男人了。
「你跟她在里面搞什麼?」他吼叫著。
巴言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非常為自己被揍的眼楮感到不值。「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打我?」他上上下下把羅奇看了一遍,最後停在他那對湛藍銳利的藍眼上。「你就是我們家芃芃的爸爸?」
他馬上反駁,「芃芃是我和她的女兒,關你什麼事?」他發現他的血液循環又到了手部,有一股沖動想要揍人。
「我是她舅舅耶!白痴!」巴言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的身分。
「哪來的舅舅?」其實他連羽桑到底有幾個兄弟姊妹都不清楚。對于馮羽桑,他的了解真的少得可憐。
「巴箴跟羽桑是姊妹,我是巴言,巴仔的弟弟,不是舅舅是誰?弱智!」巴言從羽桑的床底下抱出一個紙箱,里面有數只稚幼的小豬。「我們打算把這些豬寶寶送給巴仔當生日禮物,但羽桑怕豬會亂叫,大小便會沾到巴仔的畫紙,所以不答應。這跟你八竿子扯不上關系吧?」
羅奇冷冷的看著巴言和那些豬,其實心里早已咒罵了自己數十遍,這下可好了,臉丟大了。
巴言抱著小豬走出羽桑的臥房,經過羅奇時還不忘瞪他一眼。
羽桑站起來就想把門關上,一並把羅奇隔絕在外;但他一手抵著門,不讓她逃避。
「羽桑,我要回家了。眼楮又紅又黑,我不敢見人。」巴言的聲音從外頭傳來,接著,便听到他離開的聲音。
羽桑無力地把自己縮在圓椅里,準備繼續接受羅奇的折磨。折磨,她竟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兩人之間的情形,每多見一次面,她就更多愛他一些,而他也回報她同樣的傷害。
他總算比較了解她了,但都是經由別人口中,從來就不是她告訴他的。
***
羅奇雖然見到了董媚芝,但她什麼也沒說,只丟給他一句︰「你去問馮靖邦吧!」可憐的馮羽桑早已被她遺忘。
之後他找到了馮靖邦,一個沉默寡言,沒有得到關愛的寂寞老人。羅奇得到了他所想知道關于羽桑的事,但仍不是全部。
「你去問桑桑吧!如果她願意告訴你的話。」
羽桑身邊的每個人都這麼說,他終于知道自己若想得到最後的解答,還是得靠自己。不知是保護、尊重,還是不忍、同情,沒有人願意告訴他真真實實的「馮羽桑」。
于是他又轉回羽桑身邊,這次他一定要問出結果。
「我們可不可以平心靜氣地談一次?」他問,沒有一貫的譏誚與嘲諷,卻令她更不安。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她顫抖的問。
「我想知道你,馮羽桑。」他擰著眉,定定地看著她。
「何必呢?」她的眼角淌下一顆淚,牽動了他的心。「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千瘡百孔的我,滿身傷痕,全因我那個亂七八糟的家庭。」
他有些慌亂地想安撫她的情緒,卻又不知從何做起。他索性握住她冰冷的手,緊緊握住。「我不是在逼問你,也不想藉此傷害你,你受的傷已經夠多了。」
她努力想抽離他的手,「那你就同情我,別再加深我的傷口。」她痛苦地哭喊著。
「你知道我不想!」他口氣又軟了下來,「你知道當我看到你跟……那個巴什麼什麼的在一起,心里有多……不爽。」
她冷笑,拒絕再听他說的每一個字。他說的每一句話听來都像一根毒針,狠狠地扎向她最脆弱無依的心。
「你說吧!我到底欠了你哪樣東西,我傾盡所有也會還你,只要你別再折磨我。」
「折磨?你是這樣形容我的?」他氣得臉孔發青,「你還不起的,就算你還了,我也不會要!」
她愣在原地,感到悲哀與無奈。「那你到底要什麼?放了我吧!」
他突然一個向前,雙手扳住她的肩膀搖晃著她,「懦弱!你還是想逃,你逃了這麼久了,你到底要逃到哪里去?你為什麼不會想想芃芃,想想我?就因為你父母那失敗的婚姻,所以你寧願獨自帶著芃芃,也不要跟我結婚?」這個傻瓜,他到底要怎麼跟她講她才會明白?
她只是螓首微晃,不敢看他,「你不會懂的,你不要逼我……」
他用力放開她,她又跌回圓椅,手肘卻撞到椅背。「你不說我怎麼會懂?你還有沒有大腦啊?」他氣極,又開始口不擇言。
她低著頭,看到了垂墜在胸前的十字墜鏈,倏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取下墜鏈,在同時卻又感到空虛與剝離,但她還是忍痛拿給他;她戴了這麼久,一直與它密不可分,忘了它原是屬于他的。
「你要的,是這個吧!」
他又開始暴跳如雷,他一把扯下她手中的精致鏈子,隨手把它拋向一旁,「我遺留在你身上的東西可比它有價值多了。」
她頹喪地捂住臉頰,已經無力到幾欲崩潰。「我所有的錢都給你如何?」她除了錢和芃芃,根本就一無所有;但芃芃絕對不能讓給他,那就只有錢了。
他輕蔑地笑了笑,「我的錢不比你少。」
「那你……」她話還沒說完,便有一記劇力萬鈞的吻強印上她的唇。她回過神時才發現早已被他攻略,她慌亂地推開他,逃離好幾步遠。
這算什麼?她不能接受這種報復,如此強烈、如此令人窒息、如此狂亂。她無力負荷!
一急,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苦苦哀求︰「你到底怎樣才肯放過我?」
他搖頭,並走近她,「我的東西掉在你身上,要不回來,我也不想要回來,只是它在你身上的一天,我就跟著你一天。」
「你……太殘忍。」她細聲的控訴听來如此微弱,就像一只被困死的囚鳥。
「你知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殘忍?你因為上一代的陰影,不敢走入婚姻。芃芃長大後,是不是也重蹈你的覆轍?你給了她一個最壞的榜樣!你白痴的以為你這樣做就是最好的決定,卻不知道你將害慘她的一生。你是最殘忍的母親!」他嚴厲的苛責刺痛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無懼地迎上他的注視,月兌口而出︰「若不是因為愛你我就不會如此!」
他點點頭,她看不出那表示什麼,他的眼神太復雜、太迷離。她別過頭,並不後悔講出這句話,她不介意他在她血淋淋的傷口上再多劃上一刀。
她蜷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感覺到她的異樣,又握住她的手,她累得沒有力氣躲開,他開口了,但她听不見他在說什麼,閉上眼,她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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