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琪正走下屋前的台階,一輛出租馬車停了下來,門打開,羅斯利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巧琪!」
「你好,羅斯利,」她的語氣有點驚訝。「沒想到會在倫敦再見到你,我還以為你已經回玫瑰莊了。」
「難道不先來探望你一下嗎?」他跳下馬車。等他仔細端詳過她之後笑容消失了。
「你感覺如何?」
「好多了。」她輕聲答道,在他的注視下不安起來,心中記起自己上回發作的時候,他也在場。
「你要上哪兒去?」
「伯倫覺得我應該出去走走。」
「啊,明智的建議。你太蒼白了,我覺得你們倆可以與我同行。」
「伯倫不在家。」
「好吧,那麼你可以跟我同行。」他不待她回答,便扶她上馬車。
茉莉急忙從屋里沖出來,甩上門。「爵爺,你在做什麼?」保姆質問道。
「也歡迎你一起來,茉莉。來呀!」他把她也拉上車。
「羅斯利,我……」巧琪開口了。
伯爵搖搖頭。「不要爭辯,巧琪。我把讓你有個快樂的早晨視為己任。」
巧琪無法抗拒他友善的笑容。這些天來,她第一次笑了。
「這樣好多了。我們先到公園里去兜兜風,再找個地方喝茶怎麼樣?我知道有一家很棒的小茶室……」
不久之後,羅斯利和巧琪在湖濱漫步,她挽著他的手。平靜的湖面上,有兩支天鵝悠游而過,身後留下串串漣漪。
他偷瞄身邊的女孩一眼。她似乎自在多了,她眼楮四周的緊張已經消失,他心想連她蒼白的雙頰都稍微有了點顏色。
自從听見她尖叫,親眼看到她在廚房中暈倒之後,他一直擔心著她。他早就想登門探望,卻又遲疑著,沒把握伯倫是否歡迎他。他早就看出伯倫的妒意,甚至可能在伯倫自己察覺到之前。這不難了解,換了羅斯利處在同樣情況下,也會有相同的感覺。
羅斯利深吸一口氣,轉頭他顧。凝視她太久可不是明智之舉,會讓他有逾越本分的想望。他可以當她的好朋友,然而僅此而已。他也必須以此感到滿足。
「這里好寧靜,」巧琪說道,打破了沉默。「謝謝你帶我來。」
「這應該是我的榮幸才對。」
她轉頭仰視著他。「你一直對我這麼親切,羅斯利。」
「那是因為我在乎你,」他拍拍她的手。「畢竟我們是朋友。」
「好朋友。」
他點點頭。
巧琪的目光又回到湖上。湖水在秋日的陽光下晶瑩生光,一只烏鴉在柳樹上叫了幾聲,隨後便飛開了。
「有件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羅斯利。」她突如其來地說道,聲音幾不可聞。
他停下腳步,靠近了些。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不過我感覺得到。不是瘋狂,是別的東西……」
他不敢開口,等她說下去。
「那個洋女圭女圭和育兒室那場火災……」她再度望著他,眼楮又圓又亮。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結果卻只搖搖頭。
羅斯利伸手托住她下巴。「沒關系,巧琪。等時候到了,自然會有答案。」
「我希望伯倫信任我。」淚水盈滿她的眼眸,她的聲音梗住了。
「他的確信任你。」
「不,他關心我,就像關心一個生病的孩子。」
「你對他而言不只是個孩子,巧琪。」
她別過臉,急急拭去眼淚。她挺直肩膀,抬起下巴。等她轉回頭時,臉上帶著下定決心的笑容。「我今天的自憐自艾已經足夠了,羅斯利。你讓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不要再有悲觀的想法。」她再次挽住他的手臂。「你不是說要帶我到一個迷人的地方去喝茶嗎?」
羅斯利感到一陣想吻她的強烈沖動,幸好他還聰明地知道抗拒。
伯倫正在回家的半路上,一輛黑馬車在街上停下,馬車門上有貝福侯爵的徽章。車夫跳下來急忙打開門,然後若有所待地望著伯倫。
他想不出禮貌的規避方法。
「你好啊,子爵。」他踏近馬車門時,媚蘭說道。「我倒不知道你也在倫敦。」
車內的陰暗對媚蘭頗為仁慈,她看來不但年輕了好幾歲,也美麗許多。她的赭色發梳成高聳卷曲的式樣,杏眼捕捉到車外陽光的光芒。她誘惑地朝他扇著睫毛。她身穿琥珀色的天鵝絨,使她的肌膚似乎也泛著金光。她靠向他時,那對完美無暇的簡直呼之欲出。
「要不是半小時前在公園里遇見羅斯利和尊夫人,我也不會知道你在這里。」她喉中發出低沉、沙啞的笑聲。「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其實他們根本不會察覺別人的存在。」
伯倫臉上的一根肌肉抽動著,不過除此以外並未顯露對媚蘭這條新聞的任何反應。他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很高興听見巧琪遵守了我的命令。自從到倫敦以後,她待在屋子里的時間太久了。今早我出門以前還囑咐她要出門走走。而我一向相信羅斯利能夠逗她開心,他是我們兩人的好朋友。」
「可不是嗎?」媚蘭往絲絨座墊上一靠。「你何不上來,我吩咐車夫載我們去找他們。大家可以好好聚聚。」
「他們還在公園?」
「當然不了,他們乘馬車離開了。不過我了解羅斯利,他不會這麼快就送她回家。我猜他是請她去喝茶了。我弟弟是個一成不變的可怕家伙,我知道他最喜歡去些什麼地方。要不了多久一定可以找到他們的。」
伯倫本想拒絕,但他月復底好像有東西在咬的感覺讓他沒有說不。他想找到巧琪和羅斯利,他不想讓他倆獨處太久。既然媚蘭能夠幫忙找到,這樣正好。
「謝謝你,貝福夫人。」他說著鑽進車門。「這樣正合我意。」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親愛的,你和伯爵喝茶的時候,我有點事情要辦。我一會兒就回來。」
巧琪注視著茉莉急急走上人潮洶涌的人行道,然後讓羅斯利領她進入茶室。小小的店里已經有幾位客人。頭戴白帽、身穿黑洋裝系白圍裙的女侍,在廚房忙碌地進進出出。桌面上鋪著粉紅色桌布,旁邊圍著細致的白椅子,空氣中充滿美妙的香味——新鮮面包、餡餅和香料的味道。她開始覺得垂涎三尺。
羅斯利挑了張靠窗的桌子,替她拉開座位。「你等著嘗這兒的松餅吧,巧琪。」他拍拍平坦的月復部。「我向來難以抗拒。」
羅斯利點東西的時候,巧琪轉頭望著窗外。這家店位于市中心,街上馬車來來往往,身著西裝和硬領襯衫的商人精神抖擻地匆匆奔走,盛裝的淑女走進商店,等出來時又買了更多美麗的衣服。
這時她不禁納悶茉莉不知去忙些什麼,正巧水芹芥末三明治端上來了,她也沒有心思去多想。
她往茶杯里倒女乃油時,听見女人的聲音。「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伯倫。」
巧琪感到月復部一沉,胃口全沒了。她抬頭看見媚蘭挽著伯倫一起走過來。
「我跟伯倫說會在這里找到你們的,羅斯利。」侯爵夫人對她弟弟說道。她的棕眸瞥向巧琪時,露出勝利的光芒。「費夫人,不介意我和令夫一起坐下吧?」
「一點也不。」巧琪答道。
伯倫拉開一張椅子。媚蘭向他道謝時,順便伸手去模他的袖子。這動作似乎親昵得可伯,巧棋開始頭痛起來。
「家母告訴我和你見過面了,費夫人。你就像迷住我弟弟一樣,似乎也迷住了她。」
「我發現伯爵夫人是個很好的同伴。」巧琪的回答在她自己听來都嫌愚鈍。
羅斯利對巧琪露齒而笑。「媚蘭沒提到的是,家母欣賞的人並不多。既然她喜歡你,那麼你大可相信自己確實有過人之處了。」
她以眼神向他致謝。
「對極了。」媚蘭尖聲說道。等她轉向伯倫時,口氣又柔和下來。「你還沒見過伯爵夫人,不過我相信,她也會喜歡你的。」她朝他靠過去,讓他把自己的酥胸看得更清楚些。「家母和我對男人的品味一向相同。」
巧琪瞥瞥伯倫的側臉。他看來好遙遠,仿佛真的被媚蘭的狐媚伎倆給勾去了魂魄。她的頭更疼了。
羅斯利惡作劇地朝巧琪眨眨眼。「你知道嗎?親愛的姊姊。我剛剛才明白你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倫敦了。下星期就是你的生日。你今年幾歲了?三十五還是三十六?」
媚蘭猛地轉回頭,射向弟弟的眼神有如利刃。「都不對。」
「哦,是了,你才三十四而已。有沒有計劃在母親的住處設宴?」
巧琪不假思索地說︰「真看不出你已經三十四了,康夫人。」她看見媚蘭氣紅了臉,覺得很滿意。「我希望十幾年後,我看起來也能這麼年輕。」她故作無辜的眼神又回到三明治上。她的胃口恢復了。
她听見羅斯利的問笑聲。「來塊三明治吧?媚蘭。」
伯倫在一旁忍耐著等大家吃完三明治、松餅和糖衣小蛋糕。他只想趕快結束這頓該死的下午茶,把巧琪帶走。每當他看見羅斯利望著她,便恨不得跳起來把那家伙從窗口扔出去。
至少媚蘭旁若無人的挑逗行為停止了。他端起茶杯遮住笑容,回想起當巧琪表示媚蘭駐顏有術時,後者臉上的表情,他真以為媚蘭可能會當場中風。
伯倫就是因為巧琪這類出乎意料的舉動,才開始愛上妻子的。前一刻還溫馴脆弱,不一會兒便滿身利刺。和她在一起時,總是讓他有點失去平衡。他不甘願地對自己承認,和羅斯利出來的一個下午,確實讓她臉色紅潤起來,眼楮也有神多了,如此一來他受的委屈也算值得。
「看,」巧琪打破沉默。「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三雙眼楮一同轉向窗外,茶室外的街道上聚集了一群人。
「好像出了意外事故,」羅斯利表示。「可能是有輛馬車輪子掉了或什麼。」
就在他們的觀望下,一個小伙子穿過人群跑了過來。伯倫正將目光轉向巧琪,這時茶室的門猛地打開了。
「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巧琪的?’
伯倫起身轉向門口。「你有什麼事?」
他是剛才從人群中跑出的小伙子。他的臉孔污穢,衣服破舊日,顯然是街上的混混。
「她要找巧琪。」
「她是誰?」
「被馬車撞倒的女士。她一直在說茶啊、巧琪什麼的,他們就叫我過來這里看看。」
伯倫听見椅子倒地的聲音,轉身看見巧琪站起來了,她的眼楮瞪得好大。她伸過手來抓住他的手臂。
「是茉莉。一定是茉莉,除了她以外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里。」
他牽著她的手,帶她朝門口走去。小伙子滿懷希望地將手掌伸向他們。
「去吧,伯倫,」羅斯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會給賞這小伙子。」
他點點頭,急忙走出去。
聚集的人比他們剛才看見時更多了。伯倫拉著巧琪,用肩膀往前擠,同時盡量護著她。最後他們終于擠到中央,看見有數名警察試圖阻擋群眾。
他從眾人的頭頂往下看,雖然看不見那女人的臉,不過那一頭紅卷發是不會錯的。
「對不起。」他說道,想要擠過去。
「請退後,先生。」一名警員命令道。
「這女人是我家的僕人。」
警員猶豫了一下,然後示意他過去。
早知會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就不會把巧琪帶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巧琪在重傷的茉莉身邊蹲下,喉間發出一聲申吟。她的灰條紋長衫下一條腿扭曲成一種奇怪的角度,她的臉和手臂上到處是血污。
「茉莉?」
她將老婦的頭捧在膝上。
「我來了,茉莉,是巧琪。」
茉莉申吟了一聲,但並未睜開眼楮。
「到底是怎麼回事?警官。」她听見伯倫在問。
「被馬車撞倒了。車夫連要停車的意思都沒有,只一個勁兒向前駛。冷血的混蛋!我們會找到他的,先生。」一陣停頓。「可憐的女人。我們已經去請大夫,不過……」
巧淇喉間有個硬塊。
「伊蓮……」茉莉嘎聲低喚。她的眼楮慢慢睜開,它們因痛楚而呆滯。
「是的。是的,茉莉。」巧琪哭了。「是你的伊蓮。我在這里,你不會有事的。他們已經去請大夫了,他馬上就會來。」
「不……」茉莉的聲音幾不可聞。「不是……真的……伊蓮……」
巧琪將保姆的頭抱在胸前,渾然不覺血污已沾上胸衣。「是的,是真的。你不會有事的,不會,不會。」
茉莉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手搭在巧琪肩上。她的手指緊抓不放,頭轉向巧琪。一時之間,她的綠眸清明起來,直視巧琪淚汪汪的藍眸。
「戴文……」她低語,指甲陷入巧琪的衣服里,人又滑回巧琪膝頭。
「戴文?戴文是誰?茉莉。」
「戴……文……」
茉莉的雙眸恍如死魚一般,但這回其中已無痛苦。巧琪淚眼模糊地听見茉莉吐出最後一口氣。
巧琪站在門口,瞪著空房,心中滿是茉莉的影像。她已經去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巧琪記不得沒有茉莉的時候,她仿佛始終不離左右。
她走進臥室。
好了,親愛的。你的茉莉在這里。
她試著回憶听見茉莉聲音以前的事情,結果一無所獲。
我可憐的伊蓮。
她的視線飄到床上。她不知在上面躺了多久,茉莉則在一旁替她冷敷,伺候湯藥,協助盥洗。
巧琪第一次見到伯倫的時候,茉莉也在場。她既想保護巧琪,又存著希望,希望她能幸福。
我替你高興,伊蓮小姐,因為他似乎能讓你快樂。
她走到窗前俯瞰花園。她記憶中最初的快樂,就是和伯倫一起在花園里的時候。茉莉是那麼害怕讓她去。可是後來,打開門鎖讓巧琪離開這些房間,讓她有機會好起來的,也是茉莉。鼓勵她為了自由而奮斗的,也是茉莉。
可是現在茉莉去了。還有誰是巧琪能夠信任的人?
「巧琪?」
她轉身迎上伯倫關切的眼神。
「等你準備好,祖父很想見你。」
她點點頭,再度轉身背對他。等到確知他已經走開以後,她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
如今她回到霍克林,茉莉又去了,她該如何?這些房間仍會是她的嗎?伯倫會不會把她鎖起來,然後壓根兒忘了自己還有個妻子?或許他早已忘了。她在心中想象著媚蘭倚在伯倫懷里,抬頭笑望著他。或許……她搖搖頭,甩去折磨著自己的疑慮。此刻她無法面對這些。她的心還在為茉莉的死亡而悲悼。
巧琪起身離開臥室。她緩緩走下走廊,停在樓梯口。目光飄向東北角的廂房。
育兒室。
火災……
洋女圭女圭……
巧琪,來看,來看。
這聲音似乎在走廊中回蕩。她突然覺得一陣寒冷,繼之而來的是想逃走的沖動。她隨即向這沖動屈服,足不點地地奔下大理石樓梯。
她到一樓時,鮑曼正好在門廳。他抬起眉毛。「有什麼不對勁嗎?夫人。」
她停下來瞪著他。
「夫人?」
「沒什麼,鮑曼。」她答道,強迫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她伸手順順頭發。「我要到哪里去找公爵閣下?」
「他在圖書室。」
「謝謝你,鮑曼。」她微微頷首示意他退下。
總管也點點頭,便走開了。
屋里仿佛好靜,好空曠。
巧琪,來看。
她沖向圖書室。
巧琪進門時,伯倫抬起頭。她的臉色似乎比剛才他到樓上找她時更蒼白,她看來上氣不接下氣,眼神讓他想起落入陷阱的狐狸。
洛斯從椅上起身。「巧琪,我親愛的,茉莉的事情我很遺憾。」他繞過長桌來抱她。
她眼中忽然閃著淚光。「謝謝你,閣下。」
「好了,怎麼叫起我‘閣下’了?」
巧琪苦笑了一下。「祖父。」
洛斯吻吻她的前額。「這樣子好多了。現在坐下來告訴我你在倫敦的情形。」
「也沒什麼好說的。」她的視線問向伯倫。
他突然看真切了,他這才覺悟兩人間為何會築起沉默之牆。她怕他。在橡木園時她對他脆弱的信任已然消失。他做錯了什麼?他保住了她,不讓她父親得逞;他給了她自己的姓氏;他連自己的心也給了她。他還能怎麼做?或許這只是始終存在于陰影中的瘋狂的一種征狀,隨時準備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時候攫走她。或許這正是他無其他方法可以贏得她的信任,贏得她的愛。
洛斯將巧琪領到壁爐前一張舒適的皮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邊。「在茉莉的慘劇發生前,你應該玩得很高興才對。你有沒有去看戲?」
「我……我病了一陣子。我們很少出去。」
「嘆,我明白了。」
巧琪突然站起來。「祖父,請原諒我,我——我真的必須獨處一下來……沉思。」她沒有等他回答即轉身走了。
洛斯的視線從巧琪走出的門口轉向伯倫,關切使他褪色的棕眸陰暗下來。
伯倫回答了這無聲的詢問。「她在倫敦又發作了一次,和茉莉的育兒室找到的一個洋女圭女圭有關系。」
「我想你該跟著她去才對,伯倫。」
伯倫感到胸口被邪惡的氛圍逼得透不過氣來。他點點頭,急忙離開了圖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