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夠混帳了。
黎忘恩拉長脖子看著黑幽依舊的天幕,低頭模了模口袋,又咒了一聲
自從村上憐一這台會走動的空氣清淨機在她身邊繞來繞去之後,她根本沒有機會去買煙。
「因為從小在山林長大,因此對于空氣,我們很敏感。」村上憐一說明。
「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如果是我,也會生氣。」他沒離開,反而走近她,只差幾公分的距離,兩人就胸背相貼。
她視野中的建築物很快地被一張紙取代。
「你從哪里翻出來的?」
「你沒有收好,壓在羽織錦下面。」依她的個性,看到這張字條不發火是不可能的。總是由自己掌握生活周遭事物的她,到最後才發現原來絕大部分的事都是因為一塊布的牽動,多少會不甘心。
「我不會因為任何東西的牽引去選擇終生伴侶。」村上憐一發自肺腑地開口。
「這些話去跟你的女朋友說。」
「我正在說。」她什麼時候也像雨朵一樣健忘了。
「誰是你女朋友?」她哼道。
村上憐一將黎忘恩扳過來與自己對視,看見向來平靜的一張臉上此刻正顯露不滿。「如果不是,你不會有這種反應。要我重述字條的內容嗎?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找……」
「閉嘴。」
「就是因為字條里的話說中了你現在的情況,所以你才會這麼生氣不是嗎?」
「你想太多了。」
「倘若我不夠了解你,或許就會相信你現在這句話。」
「你最好相信。」
「相信一個不坦率又正在賭氣的女人?」
「我沒有。」面無表情的清秀臉孔平靜得不見任何情緒,黎忘恩雙手抱胸瞪著他。
村上憐一回敬以相同的態度,兩人之間不見小倆口般動氣的甜蜜,而是兩雄對峙的局面。
「別忘了我認識你是在找到羽織錦之前。」
「你是先感應到它的存在才決定住進這里。」
「我並不知道你擁有它。」他對她動了感情不是因為羽織錦。
「天曉得。」
「我沒必要說謊騙你。」
「你自己心里有數。」
「你脾氣太拗。」
「很抱歉,本姑娘天生就是一副拗脾氣。」說她拗?
「不是每個人都會被你的冷言冷語嚇到十尺之外,至少我不是。」
「我說話就是這樣,到死都改不了。」
「我沒想過要改變你。」犀利不留情的口舌是她一開始吸引他側目的主因。
她是他所見過第一個嘴巴像毒蛇般的女人,犀利不留情,那與不婉轉、不矯飾同義,再換個形容詞好了,那是直接。和別扭不坦率的個性正好相反,她說話很直接。
這個男人太難纏,不是普通的棘手,他似乎看得透她。會走動的空氣清淨機有時候會搖身一變成為X光機,試圖看穿她。這種感覺,跟在校時偶爾讓出第一名寶座,屈居第二時的敗北滋味一樣令人討厭。
「你受不了我的。」她揮手,要他別玩了。「回日本,扶桑姑娘配你正好。」
「容我提醒,你有一半的扶桑血統。」
「純種的比較適合你這大沙豬。」她才不會像日本女人一樣為男人提鞋、煮飯、燒洗澡水。光想……噢,直接殺了她比較快!
「試著跟我和平相處,你會發現我並非沙文主義奉行者。」托長年目睹父親疼寵母親的福,以致他能不受傳統日本大男人主義的荼毒。
她當然知道,否則他不會在宋謙出現的時候那麼體貼的為她解圍,問題是——被一塊破布操控的人生還有什麼價值可言!
不是冥冥中的眾神明、上帝、聖母瑪利亞、天神宙斯在操控,而是一塊由一只鳥的羽毛所織成的破布,她的人生豈可如此廉價!
縱使相信決定論所說人的一舉一動並非源于絕對自主的理性選擇,但也淪不到被一塊破布左右的地步吧,她氣!
「我跟你不會和平相處。」她和他沒有一次見面不吵的。
「不試怎麼知道?」他盡力壓抑自己的脾氣,平聲道。
可惜,還是被听出破綻。
「想動氣了對吧?」看吧,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沒的事。」他別開臉,深知看見她惡意的微笑會加深心中的怒氣。
「繼續逞強沒關系,憋死的是你不是我。」冰山魔說得很涼,毫不掩飾地使潑,甚至變本加厲,存心氣死她。
「你很盡心地破壞我的自制力。」
「學你的。」他不也一樣。
「只是目的完全相反。」他激她,為的是拉近兩人的距離;她激他,則是想把他氣回日本。
「我跟你差異太大,我的習慣常常是你的禁忌。」
這句話……村上憐一訝異地回過頭。在某個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想法,那是什麼時候?嗯……
沒有察覺到他分心的黎忘恩繼續道︰「我抽煙,你不喜歡煙味;我喝咖啡,你只喝茶;我吃辣,你好清淡;我很窮,你非常有錢;我台日混血,你純種日本;我是女人,你是男人……」
噗嗤!「男人愛女人有什麼不對?」
「呃……」她一時啞口,她剛才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這麼注意我。」非常有趣,原來卸下自制力露出原形的她這麼有趣。「知道我喝茶、吃得清淡。」
「你!」
「非到緊要關頭,我實在不願意用這個方法。」只是遇到這種像頑石般不肯點頭的女人,他只好用最經濟的方法,省得浪費太多時間在沒有意義的意氣爭執上。
「什麼意思?」黎忘恩突然覺得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從腳底直冒到頭頂。
下一秒,腰身被制的她腳已經踩不到地。往下一看,天台已小得變成一個方格子。
「抱住我或摔下去,二選一。」村上憐一壞壞的笑道。
**********
他是個大混帳!
「你看起來很想尖叫。」她的自制力未免堅強,村上憐一搖頭。
「放我下去。」黎忘恩咬牙,臉色慘白。
「從這里?」離天台五公尺以上的高空?「你確定?」
「村上憐一!」小人得志她不幸,可惡!
「叫我憐一。」
「想都別想。」
「你並不怕我。」這是另一個奇怪的地方。
他從不曾在家族以外的人面前顯現過這項能力,甚至連自己家人面前也沒有,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會使用它,他盡量讓自己過得與一般人無異。
而她雖屬于一般人,卻在看見他的能力、知道他村上一族的事情後並沒有特別驚訝的反應,反而仿佛見怪不怪、習以為常般的平靜,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就因為你會在空中亂竄?」
「不奇怪嗎?」
「這個世界千奇百怪,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情都有,有鬼神、有外星人、有ET、有隕石、有太空船……多你一個村上憐一有什麼好奇怪的?」
原本嚴峻的男性臉孔因這一席話而露出笑意。
「笑什麼。」她說的話既不幼稚也不好笑,十分的眾生平等主義。
「你這麼說反而讓我對你更執著。」
呃!黎忘恩默然,他說得沒錯,她在自掘墳墓。
「我這個白痴!」
「我不想改變你什麼。」如果他猜得沒錯,她顧忌的事還有其他。「我不會改變你,不管是你的個性、生活方式還是其他,除了抽煙。」
「這就是重點。」她煙癮重。
是嗎?他卻不這麼認為。
「最重要的是除非你願意,否則我不會強迫你跟我回日本。」他說這話啥,瞧見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睜得偌大。
他猜中了,她果然是顧慮到雨朵•席拉那幾個人,無法丟著他們不管。
「台灣和日本距離不遠,我可以兩地跑。」將來或許會考慮慢慢地把工作重心移到台灣。
「那又如何?」
「我妥協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你還不肯讓步?」
「沒有後路可退。」一句話,死不讓步。
突然感覺一股氣流由上往下流動,不過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
所在的五公尺高空瞬間再往上拉高一公尺。
「村上憐一!」他還飛!
「憐一。」他糾正。
「我沒空跟你攪和。」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也不清閑。」
「你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之後就應該打道回府,台灣污濁的空氣不適合你。」
「我可以學著適應。」
「你不必為一個女人犧牲到這種地步。」
「這是我選擇的。」
「沒有必要被一塊布……唔!」未竟的話被吻擋在她喉嚨間。
「就算是祖宗親手織的羽織錦,也沒有影響感情的能力。」有自制力是好事,但也棘手難纏。「你會不滿只是一時意氣用事,冷靜想一想,難道你黎忘恩就窩囊到讓羽織錦影響你?再換個角度想,若是因為羽織錦的出現才讓你做出拒絕我的決定,這反而才真的是被它所影響、操控不是嗎?」
只見她鳳眼斜睨,冷靜得像湖水般無波。「你以為我會中計?」
丙然難纏棘手。「你能不能暫時丟去自制力和思考力,只要一分鐘。」
「好被你騙?」別傻了。
「說真的,我並不喜歡強迫人。」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被像她這樣特別的女人吸引,更沒想過會被她固執地擋在門外。「我一向不強人所難,再說你軟硬不吃,除非是你願意,否則任何人都無法要求你做任何事。」
「很好,所以你該放我回去。」她開始想念踏實的著地感。
「但是,凡事總有例外。」
黎忘恩謹慎地看著他。
「對一個說謊不打草稿也不臉紅的女人要用不同的方法。」
「你、你又想做什麼?」
懊死,她真的看見他嘴角那抹邪氣的笑容了。這只可惡的鳥!
「去游樂園玩過自由落體嗎?」
「自由落體?」腦子里一浮上迅速墜落的畫面,她的臉色又開始泛白,他最好不是準備要搞那個玩意兒。
「從高空直接往下墜落。」他解釋道,以強化她腦海里的想象。
「直接……墜落?」最後兩個字以氣音輕吐。
「我沒試過,也許很刺激。」
不是刺激,是要命!
「村上憐一……」
「憐一。」還不改口?
兩人的身子猛地往下一頓。
「啊!」黎忘恩收緊手臂,用力抱著不放。
「考慮得如何?承認?還是繼續逞強?」
「我……啊!」又是一頓。黎忘恩定神,怨懟地睨著他。「你真小人。」
「彼此彼此。」她也不見得有多光明磊落,連對自己的感情都不坦承。「如何?」
黎忘恩的貝齒仍緊咬住下唇,瞪著害她浮在半空中動彈不得的男人。
有多少人知道他不為人知的這一面?惡劣、卑鄙、混帳加三極,簡直是惡魔!
什麼穩重自持、體貼紳士,噢,去他的,根本只是假相!
黎忘恩突然開始覺得她家那尾自詡為老大的臭魚是多麼的和藹可親,而那個愛賣弄雄性荷爾蒙的惡男才是真正的紳士。
「我的人生被一塊破布擺布。」一口氣卡在心里,過不去。「很不甘心。」
「我反倒感謝它。」他笑道︰「若不是為了找它,我不會遇見你。」
「我媽就是這樣自己送上門來的。」雖說歷史總是不斷重演,不過這也未免太夸張了些,她還是不想認命。
「送上門的是我不是你。」就算是被擺布好了,也是從日本來的他,因此兩個人之中一定要有一個動怒,比較有資格的人也是他。「你只是守株待兔。」
「我等到的是一只大野狼,不是肥兔。」她是個笨農夫。
「這只大野狼身價非凡。」
「再非凡,還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野狼。」
「你也不是小紅帽,不用擔心吃虧。」說她是獵人更貼切。
的確,但……她就是心有不甘。
「認輸了?」
「暫時。」她說,按下得意微笑得十分刺眼的唇,同時攀著他主動吻著。
嗯!勉強接受。
半空中,兩人緩緩回到天台。
**********
直到最後一場演講結束,村上憐一已經在台灣足足停留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中發生很多事,他找到了祖宗遺留的最後半匹羽織錦,但更重要的是,他遇見了黎忘恩這個難纏的對手,也是最適合他的情人。
泵且不論已故的黎伯父留下的字條是否屬實,但對他來說,這塊羽織錦對他有著特別的意義。
也許,他會收藏它,不交回族里。
只要能瞞過長老,還有視這半匹羽織錦如毒物的黎忘恩。
「可以走了嗎?」等在門外的黎忘恩不耐煩地走進會場,擠過重重人群,拍了下他低聲問著。
他點頭,回身和上前握手的幾位商業名人致謝告辭。
「村上先生。」身著一襲淡綠套裝的女子優雅地走向兩人,出聲攔人。「我姓何,何雨晴。」
「何小姐。」他生疏地頷首,克制日本人多禮的天性。
「這幾天的演講很精彩,受益良多。」
「謝謝。」他謙虛回道。
「久仰你的大名,我一直想見見被稱為日本經濟學界貴公子的村上憐一,可惜你太受歡迎了,我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跟你交談。」
日本經濟學界的貴公子?
噗嗤!好惡心。黎忘恩發出竊笑聲,怎麼樣都無法把這個詞套在幾天前把她帶到五六公尺高空中、逼她認輸的男人身上。
「這位是?」
「貿協招待員。」黎忘恩搶道︰「小小角色,當我不在,你們盡避聊。」
村上憐一聞言心生不悅,只是在人前不好發作。
等到兩人獨處時再好好說說她,他想,心神因何雨晴的聲音勉強拉回。
「方便的話,一起吃頓飯吧?」她邀請著,縴細的手臂自動自發地勾住村上憐一的右臂。「我可以替你介紹幾位商界的朋友。」
「多謝好意。」村上憐一婉轉謝絕,盡量不著痕跡地擺月兌美人藕臂。「我已經與人有約。」
「你記錯了,村上先生。」黎忘恩壞壞地開口︰「今天下午你的行程空白,沒有別的安排。」一記加農炮重轟村上憐一,正中要害。
太好了!何雨晴感激地向黎忘恩頷首,鍥而不舍地再次邀約。「一起吃個飯吧,憐一。」
憐一?村上憐一皺了皺眉,不置可否。
行動很快,黎忘恩點頭表示稱贊。現代新女性就是要懂得乘勝追擊,她欣賞。
美人盛情難卻,且看閣下如何解套。在一副看好戲的從容表情下,村上憐一讀到明顯的惡意。
「我知道一家印度料理的餐廳滿不錯的。」何姓美女再進一軍。
「我想這並不方便。」
「放心,我有車。」她說,狀似不經意的掃過黎忘恩。
聰慧奸險如她,怎麼會看不出來。「那就有勞……」
「那一起去吃飯吧。」村上憐一異于平常地搶道,同時伸長左臂摟住腳跟已經悄悄轉向會場大門準備隨時開溜的惡女,將她緊扣在身側。
死定了!本以為能順利離開、獲得一下午清閑的黎忘恩暗暗叫糟。
明明是日本倭寇,倭者,矮也,為什麼他卻一副長手長腳?她恨。
「憐一?」不知內情的何雨晴疑惑地望著表情淡然,實則內心暗暗叫糟的黎忘恩。
「我和忘恩對吃一向不講究,雖然一直听說台灣是美食之國,各國料理只要來到台灣,味道通常都會被改良得更勝當地出產的,今天托何小姐的福,有機會試試在台灣的印度料理也不錯。」
忘恩?何雨晴看著為自己制造機會的貿協招待員,開始正視她的威脅性。
「你是?」
「貿協的臨時招待員。」她微笑道,藏在背後的手暗暗捏著扶在腰上的鐵臂。
哦,這個男人的皮真硬,讓她的手隱隱作痛。
「也是我女友,黎忘恩。」他鄭重介紹,手臂的痛與此時的勝利相比,顯然小多了。
被推進海里怎麼可以不拉著她一起同赴?這未免太對不起她。
認識她之後,許多潛意識里的惡劣潛能全被引出來了,村上憐一暗嘆。
她總是能逼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另一面。
同時,為了加強語言效果,村上憐一反常地公開在人前輕吻女友的臉頰。
只見眼前這位現代新女性的熱絡頓時冷卻,足以凍結一灘春水。
「幸會。」優雅的紅唇勾起詭異的殘笑,听不出是哈是嘿還是哼,金黃色系的眼線襯托出一絲森冷。
這頓飯……看來難吞了。黎忘恩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