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極不踏實,昏昏沉沉地只是做著夢,許多人的臉在他的眼前晃動,他甚至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在做夢,還是仍然醒著……這樣低質量的睡眠,早上醒來的時候精神當然極差,穿衣服下樓的時候,覺得有點熱,大概生病了,打開急救箱找藥,身後一個聲音問他︰「你在找什麼?」
他猛地回頭,正是他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臉上盛滿了清晨柔和的陽光,溫和地笑著——她竟然在笑!他那麼不快樂的時候,她竟然笑得如此開心!
他「踫」的一聲關上急救箱的蓋子,惡聲惡氣地說︰「你還在這里做什麼?」
潔伊吃了一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偉倫不是已經走了嗎?」某種瘋狂的執念牽引著他,看著她笑容迅速消逝的臉,他竟然有一種病態的快感,他不好過,她也不應該過得快活,一起痛苦吧,潔伊!「你不是應該跟著你的心上人嗎?怎麼還賴在這里?」
潔伊臉色慢慢蒼白,只能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滾!」他忍無可忍地吼她,一夜積累的嫉妒洶涌噴發,他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沖上去掐住她的脖子,質問她︰為什麼不是他?那個沈偉倫有什麼好,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不是他?
潔伊愕然,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憤怒,沈家的事明明解決了,愛臣姐打電話來,說田爺爺非常高興,這對田家是好事,為什麼他這樣憤怒?
他深深地吸著氣,胸膛急促地起伏,過了很久,忽然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摔門而去。
潔伊想了很久,仍然不能明白,于是撥了一個電話。
田臣野走出大門,感到眼前一陣一陣發花,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開車,叫了司機張伯過來,送他去鈞天。不能不去上班,很多事等著他處理︰沈家的股權轉讓,還有一個談判,日本人很難纏的……他模糊地想著。
「……少爺……少爺……」有人搖晃著他的肩膀,他睜開眼楮,是張伯,嘆了口氣,幾分無奈,「到了?」
張伯神情嚴肅,「少爺,您在發燒呢,我先送您去醫院吧。」
他搖頭,「不用了。」下了車,鈞天本部大樓在陽光下堂皇耀眼,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走進去。
九點鐘,堆積成山的公文,都是急事,沒有一件可以耽擱……十點鐘,沈家有求于他,股權轉讓當然很順利……十點半,日本人到了,無休無止的談判,該死的小日本,不懷好意的笑……松柏堂忽然派了人過來,運到非洲的一批貨被當地反政府武裝截走,該死……回到會議室,小日本還是在笑,不懷好意……
終于送走了日本人,趙藹雲松了口氣,「總算解決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她這樣一說,他才想起,早飯似乎沒有吃,再想一想,昨天晚上也沒有吃什麼東西,昨天中午,昨天早上……不記得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他需要吃點東西,于是點一點頭,「我們走——」
一個「走」字還沒說完,會議室的燈忽然刺眼起來,周圍的東西左右搖晃,地震了嗎?耳听一聲沉重的悶響,接著是趙藹雲的驚呼,「臣野,你怎麼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了。」余莫忘握緊杯子,大熱天,像怕冷似的,「怎麼會打電話給我?」
「你那是說什麼話?」潔伊安安靜靜地笑著,「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二哥呵。」
「有什麼好事發生?」余莫忘望著她,「好久沒見你這樣笑了。」
「臣野哥決定幫助沈家。」她剛說完,又訥訥地閉嘴,「對不起。」這對余家來說,大約不是什麼好事。
「沒有什麼,公平競爭吧,看看誰的手段更高明。」余莫忘無所謂地說,又看了她一眼,「你找我來,該不會是為了說這個吧!」
潔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田臣野對你不好?」余莫忘審視地望著她,搖頭,「他最近大概高興不起來!」
「你怎麼知道?」她還沒有說呢!
自己喜歡的女人要嫁給別的男人,他怎麼高興得起來?余莫忘這樣想著,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潔伊,你太不了解田臣野。」
「什麼?」潔伊皺眉。
「你以為,田臣野為什麼處處關照你?」余莫忘問她。
「那是因為——」潔伊苦惱地喝了一口果汁,「那天在藏書室的時候,我沒有幫著潔雲撒謊——」
「這是誰告訴你的?」余莫忘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牽腸掛肚,甚至願意為了她對情敵伸出援手,她竟然以為是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恩小惠?
「愛——」潔伊剛說了一個字,又急忙忍住。
「田愛臣,是不是她?」余莫忘冷笑,「她領袖松柏堂多年,你以為她跟你一樣善良無害?竟然去相信她的話,你傻了麼?」「愛臣姐為什麼要騙我?」潔伊不解。
余莫忘露出譏誚的神氣,「你願意自己的弟弟愛上一個別有用心的女人嗎?」
「別有用心的女人?誰?」潔伊越發糊涂。
「你!」余莫忘忍無可忍地敲她的頭。
「我沒有!」潔伊斷然否認,「再說,臣野哥他——」他也沒有愛上我。
「你沒有,爸爸有沒有?」余莫忘搖頭嘆息,「爸爸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擴張自己的勢力,田愛臣是多麼精明的人,爸爸的這點打算哪里瞞得了她?」說到這里,腦中靈光一閃,「這樣說來,嫁給沈偉倫的主意,也是田愛臣教你的?」他雖是問句,卻是極肯定的口氣。
潔伊咬著吸管喝果汁,那杯子都見底了,也不知道她還在吸些什麼,余莫忘招手叫來侍者,「再拿一杯橙汁來。」
潔伊終于放開那根可憐的吸管。
侍者拿了新的橙汁來,余莫忘把杯子放在她面前,「你跟田臣野說你要嫁給沈偉倫?」
潔伊搖頭,又點頭,「臣野哥好像已經知道了,他昨天請沈偉倫來吃飯,還說,要幫助沈家……」
「所以他今天對你發脾氣?」
潔伊點頭,秀氣的眉苦惱地鎖著,「我不知道,他今天一見到我就吼我,還叫我滾……」眼圈慢慢紅了,「我不是不想走,只是一想到要離開他,我就沒有辦法呼吸,二哥,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余莫忘忽然有點同情田臣野,愛上這樣一個傻丫頭會很辛苦的,這個恐怕只是個開始……唇邊忍不住貝出一個微笑。
「人家都難過死了,你還笑得出來?」潔伊揉著眼楮,憤憤地說。
也不能不佩服這丫頭,居然有本事把這麼簡單的事弄得這麼復雜,這大約也是一種本事吧!他笑得越發開心,連肩膀都抖動起來。
潔伊更加生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看她的樣子,只怕真的要哭出來了,余莫忘終于忍住笑,嚴肅地問︰「你想要嫁給沈偉倫嗎?」
「怎麼可能?」昨天之前,她連沈偉倫是誰都不知道。
「那你喜歡田臣野嗎?」余莫忘又問。
她遲疑了下,終于點頭,極堅定的。
「這不就結了?」余莫忘「啪」地打了個響指,「你去告訴田臣野,你不要嫁給沈偉倫,你愛他,就是這麼簡單。」
潔伊想了很久,唇角彎出一個固執的弧度,「不行。」
余莫忘幾乎想要撬開她的榆木腦袋,看看里面裝著些什麼,「那又是為什麼?」
「我喜歡臣野哥沒錯,可是臣野哥愛的人不是我——」她這樣說著,卻並不悲傷,「我從來沒想過會嫁給他,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只要這樣就足夠了。」
不用說,又是田愛臣干的好事!余莫忘惱怒起來,這個女人,就這樣把他余莫忘的妹妹玩弄于掌股之上?
「臣野哥愛的人,是凌欺霜。」這個名字說得很艱難,「她為臣野哥殉情,臣野哥又怎麼會喜歡上旁的女人?」她還記得那女子絕色的美貌。
「這件事我不知道。」余莫忘把杯子挪到一邊,嚴肅地望著她,「但是,潔伊,就因為凌欺霜為他而死,田臣野就該為她一輩子不愛任何人?」他搖頭,「你這樣的想法未免太殘酷!」
「不!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潔伊驚叫,站起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余莫忘冷峭地望著她,「只是你不敢相信,田臣野會忘掉凌欺霜,余潔伊,你沒有自信勝過凌欺霜,還說什麼愛他?其實——你也不過是個膽小表而已!」
某種尖銳的痛楚劃過她的心,潔伊沖動地抓起杯子,幾乎要把那杯水潑上他的臉,卻在最後一刻忍住了,「啪」的一聲把杯子頓在桌上,扭身就走。
余莫忘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最珍愛的妹妹,潔伊,一定會幸福……
說起這件事,還有一個人值得玩味——田愛臣,真是個厲害的女人,她用她自己的方法,像一只老母雞似的,張開翅膀保護著心愛的弟弟。潔伊若是過不了凌欺霜這一關,就沒有辦法給田臣野幸福;若是不能徹底擺月兌余家帶給她的牽絆,就會給田臣野帶來危險;若是不答應嫁給沈偉倫,就沒有為田臣野犧牲的勇氣……田愛臣,你的要求,真是高呢!
真是個囂張的女人……他饒有興味地想……不過,如果反過來想,也不見得是壞事,田愛臣又不是閑得無聊,她既然肯在潔伊身上下這麼多的功夫,說明她願意給潔伊機會……
就因為凌欺霜為他而死,田臣野就該為她一輩子不愛任何人?
余潔伊,你沒有自信勝過凌欺霜,還說什麼愛他?其實——你也不過是個膽小表而已!
……
一直以來那樣執著的,愛著臣野哥的心情,只是個膽小表而已?用著自己的方法愛著他,對臣野哥來說,就只是把他禁錮在回憶之中的枷鎖?
不!不是的!潔伊拼命搖頭,卻甩不去腦中的那份肯定,為什麼她會這樣生氣?生氣是因為二哥看透了她,不是這樣嗎?她用力想、拼命想,然後沮喪地發現,這些都是真的……
商店的櫥窗里清晰地映出她孤零零的影子,一雙驚慌的眼楮與她面面相覷,像是在質問她︰余潔伊,你真的要嫁給沈偉倫嗎?你可以做得到嗎?
玻璃里的人倉皇搖頭,不,你做不到!你之所以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可以,那是因為愛臣姐說這樣是最好的,余潔伊,你相信田愛臣勝過你自己呢,甚至……也勝過相信臣野哥……
為什麼那樣相信愛臣姐?害怕吧,害怕堅持的結果是傷害,害怕太愛的結果是被辜負,所以選擇了一條不需要承擔責任,不需要堅持,不需要思考的路去走……所以從余家出走,因為不願意承擔兩個家族的斗爭;所以在生活困頓的時候選擇放棄,因為堅持比放棄更辛苦;所以想要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因為明知道沈偉倫不愛她,不會被辜負,不會有人受傷……
這樣的你,傷害了多少人呢?
……
「這不是潔伊嗎?」一個驚喜的聲音。
她回過頭,笑了,「海城哥?」
「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麼?」海城看到她,止不住的怒氣,「這段時間你到哪里去了?學校也不來,也不跟我們聯系,你——」
「對不起。」她真的是個很不負責的人呢。
海城「唉」的嘆了一聲,又笑起來,「看到你沒事就好了,其實前幾天看到有人來幫你辦轉學手續,就知道你已經回家了,你呀,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怎麼能在英杰這種學校讀書?」
「轉學?」潔伊皺眉。是誰?
「听說是鈞天的人,鈞天你不會不知道吧!」見她點頭,海城才接著說下去,「說你下個學期要到英國讀書,嘖嘖,英國唉,說不定能做撒切爾夫人的校友呢!」
英國?你為什麼不去英國?記憶中,有個人好像這樣問過她,他以為她愛著莫忘呢,真是傻……
「喂,要去英國也不必這麼高興吧?」海城不滿地叫起來,「笑得臉都開花了!」
潔伊拉著他的胳膊,笑眯眯的,「海城哥,陪我去一個地方吧。」既然明白了,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那些都是她的責任。
「什麼地方?」海城莫名其妙,卻老老實實地跟著她走,拐了十七八個彎,鑽進一條不起眼的胡同,停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飯店前面,抗議,「你要請我吃飯,也找一家好一點的店吧!」
飯店沒有開業,虛掩著門,潔伊便叫︰「老板娘,你在不在?」
餅一會兒,有人從里面出來,邊開門邊不耐煩地回應︰「今天不開業,沒看到門上寫著嗎?」
潔伊抿著嘴不做聲,一直到老板娘胖胖的團臉從門縫里伸出來,才笑起來,「是我,潔伊。」
「你、你這死孩子——」老板娘又驚又喜,沖過來擰了她一把,「一走就沒消息,至少也該給我電話,讓我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一轉眼看到海城,板著臉問,「他是誰?」
「我的同學。」潔伊笑著回答,走進去左右張望,「今天怎麼不開業?」
「要搬遷啦,我打算去水晶街開店——你這丫頭,不要見異思遷啊,人家對你那麼好,你要是腳踩兩條船,我第一個不答應——」
「什麼?」潔伊滿臉疑惑,「你要去水晶街開店?」水晶街是著名的商業步行街,店面貴得離譜。
「還不是托你的福,他說要謝謝我,所以送一間店面給我——」老板娘笑得合不攏嘴,還不忘教訓她,「這個男人是誰啊,你以後不要再跟他出來!」
海城不滿地抗議,「為什麼不能跟我出來?」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囂張地說︰「你比人家差遠了!」
「等等——」潔伊忽然感到哪里不對,「老板娘,你說的是誰?誰送了你一間店面?」莫忘是她的哥哥,老板娘為什麼說這種話?
「姓田的那個孩子啊!除了他還有誰知道你在我這里住餅?」老板娘為她遲鈍翻了個白眼,「那天晚上你病得都快死了,凌晨四點鐘的時候他到我這里,把你抱走了——」
「臣野哥?」眼前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是臣野哥,把我接走的?」她一睜開眼就見到余莫忘,所以從來沒有懷疑,一直以為救她的人,是二哥,因為不方便回家,所以讓她借住在青岡山田宅……原來是臣野哥……
她忽然跑起來,雙腿像是有了自己的知覺似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海城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在她身後,「對不起,海城哥,下次,我再請你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