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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水中央 第2章(2)

「看到了嗎?」

「什麼?」余莫失不解。

「你們,還有那些賓客,都看到我撕了她的衣服嗎?」田臣野兩肘支在扶手上,雙手交握,極閑適的樣子。

「你這樣說也太過分——」余莫忘皺眉,「總不至于是潔雲平白冤枉你吧!」

「你又怎麼知道不是?」田臣野瞟了他一眼。

「潔雲——」余成海扶著女兒站起來,「把經過告訴爸爸,爸爸為你做主。」

「我已經說過了。」余潔雲垂著頭,只是抽泣,「他、他說要看我們家的珍本書,所以叫我帶他到藏書室來——」

「我怎麼知道你們家有珍本書?」田臣野打斷她,「余伯父張榜公告過嗎?我若是真想要看,為什麼不去找余莫忘?至少我還跟他同學過幾年吧,余二小姐,你就這麼相信我,沒有半點懷疑?」

余家父子不禁變了臉色︰藏書室地處僻靜,一直少有人來,余潔雲不可能不知道。再說,一個女子怎麼可能與一名陌生男子這樣接近?

「我、我——我就是沒留心嘛!」余潔雲拉著爸爸的袖子,「爸爸,我哪里知道哥哥的朋友會是那種人——」

「原來,田臣野這個名字,還算是社交界的正人君子?」田臣野笑起來,「這倒是個意外的驚喜,余二小姐,多謝你。」

余成海隱隱感覺不妙︰田臣野這個名字在上流社會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他長年與各家千金勾三搭四。論理,對這種人潔雲應該避而遠之才對,又怎麼會跟著他到這種僻靜的地方來?再一想,那田臣野本是第一次到余家,又怎麼知道有這樣一間藏書室?越想越明白,事情演變成這樣,自己的女兒只怕難辭其咎——

「潔伊,你都看到了吧?」余莫失忽然大聲道,「你不是一直躲在書架後面嗎?你一定看到了,對吧?」

余莫忘聞言皺眉,余成海卻是大喜,「潔伊,快,告訴爸爸,這個人是怎樣逼迫你姐姐的?」

余潔雲大驚,只好眼巴巴地望著潔伊,生怕她說出什麼來——暗暗後悔平常沒有給這個妹妹多些好處。

潔伊抬起頭,怯怯地望向田臣野,他也正望著她,用著某種又是期待又是同情的目光瞧著她——兩人目光一踫,潔伊驚慌地別過臉,又瞧見父親眼巴巴地望著她,姐姐更是急得恨不得撲過來捂住她的嘴。

左右為難,潔伊只好垂下頭。

「余潔伊,你在磨蹭些什麼?」余莫失大大地生氣,吼她。

「大哥!」余莫忘擋在潔伊身前,轉過頭向余成海道,「爸爸,這又關潔伊什麼事?她從小就喜歡躲在藏書室打瞌睡,多半是什麼也沒瞧見。現在都已經這樣了,再追究這些有什麼用?還不如商量著把事情處理了!」

余成海一看潔伊的神情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當下又氣又惱,束手無策,「你說該怎麼辦?」

「臣野,你當真不肯娶潔雲?」余莫忘皺眉。

「當然。」田臣野若有所思地盯著潔伊。

「你要不要再考慮?我妹妹的名譽怎麼辦?」余莫忘嘆了口氣,「剛才的情形你也瞧見了,那麼多賓客——」

「那是令妹的杰作!」田臣野慢慢地站起來,「她自己撕爛了衣服又自己請了這許多人來參觀,她喜歡被人看,與我何干?我絕對不會娶令妹,這一輩子——」他輕輕搖頭,嘆息似的說,「都不可能。」

「余潔伊!」余潔雲忽然抓起高幾上的一只古董花瓶,發瘋似的朝潔伊扔過去,「都是你!」

余莫忘急忙伸手去拉潔伊。

潔伊只覺眼前一花,似乎有人擋在她面前,耳听一陣清脆的碎響,雪白的磁片碎了滿地——

「很好,這才是你的本性。」田臣野放下遮擋的右臂,冷笑。

潔伊驚恐地看著一股細細的血流沿著他的手臂慢慢地滾下來,劃過手腕,手掌,從中指滴下,一顆,又一顆,鮮紅的——

他這只手,本來就受了傷呵!

「你竟然這樣護著她?」余潔雲淒厲地叫,「那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田臣野索性連看也不看她。

余潔雲怒極,又抓起一只花瓶,潔伊大驚,急忙撲過去拉住她的胳膊,「二姐,他已經受了傷,不能再打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你給我滾!」余成海再也不能忍受眼前的混亂,怒吼,「我沒有你這種吃里扒外的女兒,給我滾出去!」

「爸爸?」潔伊驚恐地望著余成海,兩行眼淚猝不及防地滑落。

「滾出去,不要讓我再見到你!」余成海一把推開潔伊,把自己的外套給潔雲披上,「潔雲,我們走。」

「可是——」余潔雲急道,「他們——」

「乖女兒,別怕,爸爸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欺侮你的人——」余成海冷冷地瞪向田臣野,以及擋在他身前的潔伊,「他們兩個,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要讓他們不得好死!」

潔伊僵直地站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說這樣話的人,是他的父親?潔雲是他的女兒,潔伊呢?潔伊就不是嗎?

余莫失冷笑一聲,扭頭就走。

「爸爸是氣糊涂了,你別把他的氣話放在心上。」余莫忘走上前,「潔伊,听二哥的話,回房去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余莫忘!」樓下傳來余成海暴怒的吼聲,「你馬上給我滾下來!」

「我去勸勸爸爸。」余莫忘皺眉說完,也往樓下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臣野,幫我看好我妹妹!」

「你叫余潔伊?」田臣野朝她微微一笑,「我們是第三次見面了吧?」

潔伊輕輕點頭。

「真是有緣哪!」他輕笑,「只可惜都沒有什麼好事發生。」

潔伊抬起頭,「我幫你包扎傷口——」他的胳膊一直在流血,地毯都染紅了。

「換個地方吧。」他左右看了看這間藏書室,「這里的空氣實在糟透了。」

「那——我們去馬廄?」看到他驚訝的臉,潔伊急忙解釋,「馬廄外面的梔子花開得最好!」

「只要不是在馬廄里面——」他松了口氣,「那匹小鮑馬真不是普通的烈性子!」

「為什麼?」低垂的視線落在那雙忙碌的小手上,田臣野若有所思。

「什麼?」潔伊蹲在草地上,用消毒水清洗著他的傷口。

「我是說剛才,你——為什麼——」田臣野抿唇,思考著該如何措辭。

「我不是有意——」潔伊抬頭看了他一眼,委屈地說,「是我先到藏書室的,真的不是有意要偷听。」真是糟糕呢,老天好像故意跟她過不去,一整天不停地惹到他。

「我不是問這個。」田臣野皺眉,「而且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潔伊舒了口氣,「那就好。」

「你怕我?」顯而易見。

潔伊老實地點頭,「剛才在山坡上的時候,你真的很凶。」

山坡上?田臣野這才想起來,自己似乎跟她說了很重的話,把這丫頭嚇成這樣——心里微感歉疚。

潔伊慢慢地擦著藥,他這條胳膊今天真是多災多難,先被阿波羅踢傷,又被花瓶砸傷,「恐怕要腫個幾天呢,你做什麼工作?有妨礙嗎?」

「大概沒什麼妨礙。」他說。

「我竟然問這麼蠢的問題——」潔伊笑起來,「听說你家里很有錢呢,既然這樣,休息幾天應該可以吧。」

「正好相反。」他淡淡一笑,「我是田家最忙的人,就算病得要死也不能曠工。」

「是嗎?」潔伊憂心地抬頭,「那怎麼辦?」

眼前這對比泉水還要清澈的眸子,清晰地映著完整的自己,毫發畢現——不知為什麼,這樣的眼楮讓他感到刺心,竟然不敢再看,慢慢地別轉臉,「你不用擔心。」

「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呢?」潔伊一邊綁著繃帶,一邊憂愁地說,「二哥也是這樣,忙起來連飯也顧不上吃,我不明白,工作不是為了過得愉快嗎?你們這樣忙,又是為了什麼?」

「所以你就因為這個跑到馬廄對一匹小母馬掉眼淚?」他搖頭,「傻孩子,你太不了解男人。」

「大概是吧。」把卷高的襯衫袖子放下來,遮住包扎的繃帶,潔伊站起來,懇求地說︰「馬廄的事,請你不要告訴我二哥。」忽然不忍心讓她的希望落空,答應的話沖口而出︰「你放心。」

「謝謝你!」潔伊合掌微笑,「我真怕二哥知道,他每天都那樣忙,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還總是給他添麻煩,就好像這次——」想起自己的婚事,不免又發起愁來。

田臣野還以為她在為剛才的事擔心,冷笑著說︰「你為什麼不幫著你二姐?只要你發話,余成海就不會罵你,余莫忘也不用擔心了!」

「我怎麼能說謊?剛才的事——」回想起剛才二姐說過的話,潔伊羞紅了臉,好半天才續道︰「剛才的事明明就是二姐不對,我怎麼能冤枉你?可是二姐畢竟是女孩子,我、我不能說出真相已經很對不起你了,怎麼能再讓你受委屈?可是大家還是誤會了你,以為你是那、那種人——」潔伊垂著頭想了好久,抬起頭時滿臉歉意,「真是對不起。」

他聳肩,「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沒有什麼名譽,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潔伊怔怔地望著他那張滿不在乎的臉,卻看到他不經意間流泄的落寞,真的不在乎?不,不可能的。在沒有人的地方——他一定很難過,怎麼可能不難過?

「你怎麼了?」他隨手扯了一根草,咬在嘴里。

「不能這樣!」潔伊站起來。

「什麼?」他抬頭,莫名其妙地看她。

「我去跟大家說!」潔伊下定了決心,「那件事不是你做的,我要去跟大家說!」

他吐掉嘴里的草葉,疑惑地望著她,「你說什麼?」

「你沒有做過那種事,我不能任由他們冤枉你!」潔伊鼓足勇氣,「我馬上去找爸爸!」說完轉身就走。

「丫頭!」他站起來。

潔伊站住,回過頭微微一笑,「我很快就回來。」

「你爸爸會把你逐出家門的!」這個傻丫頭,她要是真的跑去說那些話,余成海不活剝了她才怪!

「不會的,我只不過說實話而已——」潔伊深深地吸一口氣,「爸爸不會那樣做。」

看她又要走,田臣野急忙三兩步趕上,拖住她的胳膊,「你有沒有想過,雖然這次我是被冤枉的,但是我其實真的就是那種人呢?大家都知道的,我不在乎!丫頭,別傻了。」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潔伊咬住下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就算爸爸現在不能原諒我,但是他以後會慢慢明白的。」余成海?那個小人,他會明白才真的有鬼!田臣野低咒一聲︰「你這丫頭怎麼死腦筋,我都不在意了,你還多管個屁的閑事?」

潔伊睜大眼楮,「你——你覺得我、我這樣只是多管閑事?」

田臣野暗暗後悔,卻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去犯傻,索性咬牙道︰「當然,你這樣只不過是給我找麻煩而已!你姐姐已經夠煩人了,再添上你一個,我田臣野不知道是倒了什麼霉,遇到你們姓余的,就沒有半件好事!」

「對、對不起——」潔伊蒼白了臉,聲如蚊蚋,「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麻煩你,我只是——對不起!」她倉促地說完,轉身就跑。

她的背影那樣單薄,似乎風一吹就會飄走,他忽然不忍心再看,垂下頭,腳邊,雪白的梔子花迎風顫動。

寂寞開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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