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吗?”
“什么?”余莫失不解。
“你们,还有那些宾客,都看到我撕了她的衣服吗?”田臣野两肘支在扶手上,双手交握,极闲适的样子。
“你这样说也太过分——”余莫忘皱眉,“总不至于是洁云平白冤枉你吧!”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田臣野瞟了他一眼。
“洁云——”余成海扶着女儿站起来,“把经过告诉爸爸,爸爸为你做主。”
“我已经说过了。”余洁云垂着头,只是抽泣,“他、他说要看我们家的珍本书,所以叫我带他到藏书室来——”
“我怎么知道你们家有珍本书?”田臣野打断她,“余伯父张榜公告过吗?我若是真想要看,为什么不去找余莫忘?至少我还跟他同学过几年吧,余二小姐,你就这么相信我,没有半点怀疑?”
余家父子不禁变了脸色:藏书室地处僻静,一直少有人来,余洁云不可能不知道。再说,一个女子怎么可能与一名陌生男子这样接近?
“我、我——我就是没留心嘛!”余洁云拉着爸爸的袖子,“爸爸,我哪里知道哥哥的朋友会是那种人——”
“原来,田臣野这个名字,还算是社交界的正人君子?”田臣野笑起来,“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余二小姐,多谢你。”
余成海隐隐感觉不妙:田臣野这个名字在上流社会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他长年与各家千金勾三搭四。论理,对这种人洁云应该避而远之才对,又怎么会跟着他到这种僻静的地方来?再一想,那田臣野本是第一次到余家,又怎么知道有这样一间藏书室?越想越明白,事情演变成这样,自己的女儿只怕难辞其咎——
“洁伊,你都看到了吧?”余莫失忽然大声道,“你不是一直躲在书架后面吗?你一定看到了,对吧?”
余莫忘闻言皱眉,余成海却是大喜,“洁伊,快,告诉爸爸,这个人是怎样逼迫你姐姐的?”
余洁云大惊,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洁伊,生怕她说出什么来——暗暗后悔平常没有给这个妹妹多些好处。
洁伊抬起头,怯怯地望向田臣野,他也正望着她,用着某种又是期待又是同情的目光瞧着她——两人目光一碰,洁伊惊慌地别过脸,又瞧见父亲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姐更是急得恨不得扑过来捂住她的嘴。
左右为难,洁伊只好垂下头。
“余洁伊,你在磨蹭些什么?”余莫失大大地生气,吼她。
“大哥!”余莫忘挡在洁伊身前,转过头向余成海道,“爸爸,这又关洁伊什么事?她从小就喜欢躲在藏书室打瞌睡,多半是什么也没瞧见。现在都已经这样了,再追究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商量着把事情处理了!”
余成海一看洁伊的神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又气又恼,束手无策,“你说该怎么办?”
“臣野,你当真不肯娶洁云?”余莫忘皱眉。
“当然。”田臣野若有所思地盯着洁伊。
“你要不要再考虑?我妹妹的名誉怎么办?”余莫忘叹了口气,“刚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那么多宾客——”
“那是令妹的杰作!”田臣野慢慢地站起来,“她自己撕烂了衣服又自己请了这许多人来参观,她喜欢被人看,与我何干?我绝对不会娶令妹,这一辈子——”他轻轻摇头,叹息似的说,“都不可能。”
“余洁伊!”余洁云忽然抓起高几上的一只古董花瓶,发疯似的朝洁伊扔过去,“都是你!”
余莫忘急忙伸手去拉洁伊。
洁伊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人挡在她面前,耳听一阵清脆的碎响,雪白的磁片碎了满地——
“很好,这才是你的本性。”田臣野放下遮挡的右臂,冷笑。
洁伊惊恐地看着一股细细的血流沿着他的手臂慢慢地滚下来,划过手腕,手掌,从中指滴下,一颗,又一颗,鲜红的——
他这只手,本来就受了伤呵!
“你竟然这样护着她?”余洁云凄厉地叫,“那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田臣野索性连看也不看她。
余洁云怒极,又抓起一只花瓶,洁伊大惊,急忙扑过去拉住她的胳膊,“二姐,他已经受了伤,不能再打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你给我滚!”余成海再也不能忍受眼前的混乱,怒吼,“我没有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女儿,给我滚出去!”
“爸爸?”洁伊惊恐地望着余成海,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
“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余成海一把推开洁伊,把自己的外套给洁云披上,“洁云,我们走。”
“可是——”余洁云急道,“他们——”
“乖女儿,别怕,爸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侮你的人——”余成海冷冷地瞪向田臣野,以及挡在他身前的洁伊,“他们两个,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洁伊僵直地站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说这样话的人,是他的父亲?洁云是他的女儿,洁伊呢?洁伊就不是吗?
余莫失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爸爸是气糊涂了,你别把他的气话放在心上。”余莫忘走上前,“洁伊,听二哥的话,回房去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余莫忘!”楼下传来余成海暴怒的吼声,“你马上给我滚下来!”
“我去劝劝爸爸。”余莫忘皱眉说完,也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臣野,帮我看好我妹妹!”
“你叫余洁伊?”田臣野朝她微微一笑,“我们是第三次见面了吧?”
洁伊轻轻点头。
“真是有缘哪!”他轻笑,“只可惜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洁伊抬起头,“我帮你包扎伤口——”他的胳膊一直在流血,地毯都染红了。
“换个地方吧。”他左右看了看这间藏书室,“这里的空气实在糟透了。”
“那——我们去马厩?”看到他惊讶的脸,洁伊急忙解释,“马厩外面的栀子花开得最好!”
“只要不是在马厩里面——”他松了口气,“那匹小鲍马真不是普通的烈性子!”
“为什么?”低垂的视线落在那双忙碌的小手上,田臣野若有所思。
“什么?”洁伊蹲在草地上,用消毒水清洗着他的伤口。
“我是说刚才,你——为什么——”田臣野抿唇,思考着该如何措辞。
“我不是有意——”洁伊抬头看了他一眼,委屈地说,“是我先到藏书室的,真的不是有意要偷听。”真是糟糕呢,老天好像故意跟她过不去,一整天不停地惹到他。
“我不是问这个。”田臣野皱眉,“而且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洁伊舒了口气,“那就好。”
“你怕我?”显而易见。
洁伊老实地点头,“刚才在山坡上的时候,你真的很凶。”
山坡上?田臣野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跟她说了很重的话,把这丫头吓成这样——心里微感歉疚。
洁伊慢慢地擦着药,他这条胳膊今天真是多灾多难,先被阿波罗踢伤,又被花瓶砸伤,“恐怕要肿个几天呢,你做什么工作?有妨碍吗?”
“大概没什么妨碍。”他说。
“我竟然问这么蠢的问题——”洁伊笑起来,“听说你家里很有钱呢,既然这样,休息几天应该可以吧。”
“正好相反。”他淡淡一笑,“我是田家最忙的人,就算病得要死也不能旷工。”
“是吗?”洁伊忧心地抬头,“那怎么办?”
眼前这对比泉水还要清澈的眸子,清晰地映着完整的自己,毫发毕现——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眼睛让他感到刺心,竟然不敢再看,慢慢地别转脸,“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洁伊一边绑着绷带,一边忧愁地说,“二哥也是这样,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我不明白,工作不是为了过得愉快吗?你们这样忙,又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跑到马厩对一匹小母马掉眼泪?”他摇头,“傻孩子,你太不了解男人。”
“大概是吧。”把卷高的衬衫袖子放下来,遮住包扎的绷带,洁伊站起来,恳求地说:“马厩的事,请你不要告诉我二哥。”忽然不忍心让她的希望落空,答应的话冲口而出:“你放心。”
“谢谢你!”洁伊合掌微笑,“我真怕二哥知道,他每天都那样忙,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总是给他添麻烦,就好像这次——”想起自己的婚事,不免又发起愁来。
田臣野还以为她在为刚才的事担心,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帮着你二姐?只要你发话,余成海就不会骂你,余莫忘也不用担心了!”
“我怎么能说谎?刚才的事——”回想起刚才二姐说过的话,洁伊羞红了脸,好半天才续道:“刚才的事明明就是二姐不对,我怎么能冤枉你?可是二姐毕竟是女孩子,我、我不能说出真相已经很对不起你了,怎么能再让你受委屈?可是大家还是误会了你,以为你是那、那种人——”洁伊垂着头想了好久,抬起头时满脸歉意,“真是对不起。”
他耸肩,“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名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洁伊怔怔地望着他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却看到他不经意间流泄的落寞,真的不在乎?不,不可能的。在没有人的地方——他一定很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
“你怎么了?”他随手扯了一根草,咬在嘴里。
“不能这样!”洁伊站起来。
“什么?”他抬头,莫名其妙地看她。
“我去跟大家说!”洁伊下定了决心,“那件事不是你做的,我要去跟大家说!”
他吐掉嘴里的草叶,疑惑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你没有做过那种事,我不能任由他们冤枉你!”洁伊鼓足勇气,“我马上去找爸爸!”说完转身就走。
“丫头!”他站起来。
洁伊站住,回过头微微一笑,“我很快就回来。”
“你爸爸会把你逐出家门的!”这个傻丫头,她要是真的跑去说那些话,余成海不活剥了她才怪!
“不会的,我只不过说实话而已——”洁伊深深地吸一口气,“爸爸不会那样做。”
看她又要走,田臣野急忙三两步赶上,拖住她的胳膊,“你有没有想过,虽然这次我是被冤枉的,但是我其实真的就是那种人呢?大家都知道的,我不在乎!丫头,别傻了。”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洁伊咬住下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就算爸爸现在不能原谅我,但是他以后会慢慢明白的。”余成海?那个小人,他会明白才真的有鬼!田臣野低咒一声:“你这丫头怎么死脑筋,我都不在意了,你还多管个屁的闲事?”
洁伊睁大眼睛,“你——你觉得我、我这样只是多管闲事?”
田臣野暗暗后悔,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去犯傻,索性咬牙道:“当然,你这样只不过是给我找麻烦而已!你姐姐已经够烦人了,再添上你一个,我田臣野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遇到你们姓余的,就没有半件好事!”
“对、对不起——”洁伊苍白了脸,声如蚊蚋,“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麻烦你,我只是——对不起!”她仓促地说完,转身就跑。
她的背影那样单薄,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走,他忽然不忍心再看,垂下头,脚边,雪白的栀子花迎风颤动。
寂寞开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