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是始料未及的;或者說,縱然料到也來不及了。
陸家的歐式庭園里,眼界所及是滿片的翠綠草皮與各自燦爛成區的花海,隨著地勢起伏,間或松柏挺立,成立遮蔭。當然,少不了人工的假山假水,在其間點綴另一種風格。原本是如此美麗、賞心悅目的休憩兼散心場所,如今卻人山人海,好吧!人山人海的形容恐怕過之,但高、陸兩家的親戚加起來起碼超過百人,是不容署疑的事實。傾長的白色餐桌綿延數百公尺,雪白制服的佣人們在其中穿梭來往。
一對新人坐于中央,仿佛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臉色陰沉的可怕。親戚家人的談論宛如聒噪的烏鴉在他們頭頂上盤旋,死都不肯離去。「我就說嘛!阿央遲早會成為我高家媳婦的。」高父表情似乎因為笑得太久而顯得有點扭曲,可見他由衷的開心。「我盼這天不曉得盼了多久。」「可不?我這個女兒終于肯落地生根,我總算了了一件心事。其實對象是阿輝,我早料到了,他們兩人從小就玩在一塊,結成夫妻是理所當然。」陸父因心上石頭落了地,高興程度不在高父之下。「你們家阿央嫁到我們高家,我絕對不會虧待她,我會待她如自家女兒。」「謝謝你,高老哥。我們阿央可是我們兩夫妻盼了好久才得來的女兒,我相信你會好好待她的。」「當然,我不好好疼她,還疼誰?」
「其實你們阿輝也是一表人才,阿央沒嫁錯人。」
「你太抬舉他了,他根本鎮日無所事事,干個小報社的攝影師,能有什麼前途?」「我們阿央不也是……」
兩人繼續著言之無物攙雜批斗兒女的對話,若非四面射來復雜情緒的目光,對面的新人幾乎會睡著。「我不是告訴你別讓兩個老家伙同時知道嗎?」陸央庭咬牙切齒地在餐桌下踹了高遠輝一腳。「我沒說啊……」高遠輝苦著臉,繼而不怎麼有把握地模著頭。「我……我好像先告訴了小妹。」「豬頭啊你!斑遠恩是出了名的廣播電台,你竟然將消息泄漏給她,你存心讓我們走頭無路是不是?」陸央庭壓抑滿腔怒火,盡可能低聲。「我怎麼知道?」高遠輝委屈地囁嚅道。上見然兩家會聯合起來發布消息,連一些莫名其妙的親戚朋友都出現了……」他聲音愈來愈小,顯然對自己的莽撞感到十分懊悔。「現在每個人都當我們成定局,準備結婚了!這下子我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陸央庭氣不過,手肘使勁頂了高遠輝一記,他痛的想出聲,卻怕突兀,忙掩口。「放心,我會比你先死的,你沒看到你大哥、二哥兩道殺光,直逼我而來嗎?」「哪有?我從未看過他們笑得這麼和藹。」陸央庭挪定視線,朝陸家兩兄弟微笑,他們也露出極度溫煦的笑容。
「你沒听過笑里藏刀嗎……」
語未罷,嬌媚的女聲自新人背後傳來,高遠輝霎時豎起全身寒毛。
「唷——輝哥,原來陸小姐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出人意表。」方克敏手里一杯紅酒,搭配全套惹火的鮮紅服裝,微露酥胸,超短的迷你裙甚至還開岔,姣好的面容加上化妝品的適度調配,沒有男人看見如此尤物會不動心的。可惜,高遠輝偏偏對她感冒。
方克敏刻意以身體為誘,上身緩緩靠近高遠輝,只見他神色愈來愈蒼白,餐桌下的腳拼命暗示陸央庭救她,但她故意隔岸觀火,忍住滿月復的笑意。幸好有看不過去的正義之士開口了。「小敏,你不去陪你的朋友嗎?冷落人家可不好。」坐在斜對面的方克偉斯文說道,語氣卻蘊含命令的意味。「有什麼關系嘛!是他們愛跟,又不是我叫他們來的。」方克敏嘟嘍著。「今天主角是輝哥,我怎麼可以不來打聲招呼?」「是啊!」原本埋頭解決眼前食物、不發一言的高速慧抬起頭,面容掛著漠然,口吻也是標準的冷淡。「小敏不過來打個招呼而已,相信不會對這對新人造成任何困擾。」她徐徐瞥了陸央庭一眼,接著繼續埋頭苦吃。陸央庭明白這一眼代表的意義。
「果然是大嫂明理,大哥,如果你有大嫂一半的好該有多好。」方克敏扮了個鬼臉。方克偉翻翻白眼,向高遠慧咬咬耳朵,後者冷漠的臉龐有了變化,嘴角展開了弧度。陸央庭對這幕視若無睹,不理睬心頭的難受。
「對了,陸小姐,你們兩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方克敏將矛頭轉移到陸央庭身上,高遠輝喘下一口氣。「開始什麼?」陸央庭順口反詰。
「交往啊!你們總不可能打一出生就彼此看對眼吧!什麼動機促使你愛上輝哥?」方克敏特意高聲問道,眾人頓時停止所有的七嘴八舌,目光全落在新人上。方克敏一開始就不相信高遠輝與陸央庭的愛情,比起陸央庭,她的條件不知好上幾倍。單從外表論,她魔鬼身材、天使面孔叫多少男人拜倒裙下,雖然陸央庭也頗有幾分姿色,但是一擺在她旁邊,不過是片綠葉罷了。她就不相信輝哥會舍她就陸央庭,輝哥一定被她抓到什麼把柄,才不得不屈就于她。她非得救輝哥月兌離苦海。
陸央庭清揚的雙眼左右梭巡了眾人期盼的表情,也明了方克敏打的主意。可憐的阿輝,無怪乎他視她如洪水猛獸,這個女人基本上沒有什麼大腦可言。陸央庭輕敵朱唇,搬出在話劇社學得的功夫,臉容自動添上夢幻的光彩,雙手合掌置于下巴下,黑眸閃閃發亮,再加上寫作社的文辭錘煉,唬得眾人一愣一愣的。「每天身邊經過無數人,但是心底牽掛的、在乎的、懸著的,只有一人。這種感情就如滾雪球,愈來愈大、愈來愈無法控制,直到它擊碎心房,才明白,原來這就叫情。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已經不記得了,但那種感覺像天秤兩端,一端盛放重物,另一端卻是薄薄一張紙,每日放上一張,慢慢地,分量愈來愈多,天秤漸漸平衡,甚至壓過重物。我對阿輝的感情就是如此堆積而來的。」眾人莫不瞠目結舌,眼眸閃鑠著羨慕。
斑遠輝更是甘拜下風,佩服之至。竟然能將莫須有的事,講得如夢似幻,令人分不清真實與否,這種能力惟有阿央才使的出。方克敏不服氣地磨著牙,腦里繼續盤算下一步。「話雖如此,可是你和輝哥怎麼看也不像一對情侶。既沒有什麼親昵動作,大家看看,連彼此的位子都分得這麼開。說你們是男女朋友,難以使人信服吧?」她黑眸勾著陸央庭,得意地笑道。陸央庭面露無謂的微笑,不疾不徐地回答︰台情有許多種表現方式,端看當事者如何選擇。有人可以整日黏在一起不賺煩、有人需要每天情話……各種方式都存在。但是我與阿輝有我們自己的一套相處模式,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知道彼此之間擁有的不會是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細水長流、值得珍藏永遠的情感,所以外在的表達並不重要,只要我們內心都把對方擺在第一位就夠了。況且,在眾人面前表現親昵,恐怕不符合我們倆的性格吧!這種事應該關起房們比較適合,你說是不是,阿輝?」高遠輝張大嘴巴,木然地直點頭,心里對陸央庭的佩服更加升了好幾級。「是嗎?我倒覺得……」方克敏依舊不死心。
「小敏!」方克偉板起了臉孔。「阿輝和陸小姐的關系輪不到你來質疑,快回你的位子,別給人家添麻煩。」「哥!」方克敏不情不願地扭捏著身子,如同一條任性的紅蛇。
「沒關系,克偉。」高父出言道。「小敏問的正是我們也想問的問題。」「是啊!是啊!」陸父附和道。「阿央和阿輝兩人從小靶情就好的很,我本來還陷他們存心相偕來晃點咱們,現在听到阿央這些發自內心的真誠話,心頭不知踏實了多少。」「我也是啊!既然他們感情這麼堅定穩固,我看等會兒用完餐,我們就選蚌黃道吉日訂婚,不,直接結婚算了。」高父興致勃勃提議。「好啊!」陸父馬上贊同。
陸央庭差點被剛入食道的食物噎到,高遠輝則險些跌下椅子。他們試著向二老反駁,但二老只顧他們興奮的計劃,壓根兒不理會耳畔外來雜七雜八的聲音。
陸央庭幾乎像逃難似的躲到陸家二樓陸父的專屬書房。
她氣喘吁吁,慶幸出自己總算擺月兌了高家那群豺狼野豹。
餐會一結束,高家的親戚朋友如潮水般向她涌來,一個接著一個,不停地詢問。要生辰八字的、探求健康狀況的、明了目前職業的……等,這些她都可以忍受,可是竟然有人問一些連白痴都不屑答的問題,她多久上一次美容院?保養品喜歡哪個牌子?興趣為何?星座、血型……媽的!又不是聯誼擇偶,干他們底事?淨問些蠢事。她這邊是如此的慘況,阿輝那面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是奇怪,不同的家族結構,為什麼同樣存在著一批無聊人士?不過,比此更麻煩的是——結婚。
爸和高伯伯想必現在正興致盎然地討論吧!怎辦?得想個辦法讓他們打消念頭。早知道就乖乖去相親,事情就不會鬧大了。都怪死阿輝,嘴巴也不縫起來。「你好像很苦惱的樣子。」不知何時,倩影悄悄地駐足門口。
陸央庭嚇了一跳,急忙回頭。
「放心,我對你的身家狀況不感興趣。」高遠慧抿嘴淺笑,熟知高氏家族的她,十分清楚陸央庭的遭遇。陸央庭一見是她,面容旋即冷了下來。
「不陪著你的未婚夫而四處亂逛,不好吧?」
「如你所言,每個人的愛情表現方式各異,我和克偉並非屬于時刻黏在一起的類型。」她的話語充滿諷刺的意味。「喔!是嗎?」陸央庭故意轉身,隨手抽出書櫃的書,落坐,徑自閱讀。「你心里到底打什麼主意!」高遠慧的笑顏消失了。陸央庭不語,毫不以為意地翻著書,似乎遺忘還有第二者在房中的事實。高遠慧慍色,快步至她面前,狠狠拍開她的書。
「你什麼時候對武術有興趣?」書狼狽地躺下,正好露出書皮,上面楷書漂亮寫著《武術概論》。「你不知道我學過空手道、劍道、合氣道等等嗎?雖然都只是皮毛……」「你少跟我打馬虎眼!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何必故意不理人?」高遠慧劉海散亂額前,陸央庭起身,為她撥順。高遠慧身軀一僵,往後退了幾步。
「我說過了,別再做這些曖昧不明的動作。」
「我只是想和未來的小泵建立好關系而已。」陸央庭心仿若扎刺,但痛無論如何都不能表現出來。
「阿央,你瘋了嗎?你和阿輝結婚只會害了彼此,你根本不會愛上他。」「婚姻不見得都以愛情為基礎,我和阿輝各取所需,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樂。」同樣反對結婚的陸央庭,為了激怒高遠慧,不惜說出反話。「你不要把婚姻當兒戲!」高遠慧果然發怒,咆哮。「雖然婚姻是兩個人的事,但你應該看到了,大家對你們的交往多麼期待。如果你真的和阿輝結婚,接受眾人祝福的你,不覺得羞恥嗎?」「那你呢?」陸央庭冷峻地瞅了她一眼。「和方克偉的政治婚姻不也在欺騙人嗎?」「不,我愛他,我們之間不是政治婚姻,我也不是因為任何利益嫁給他!」高遠慧極力澄清。「愛」這個字眼听在陸央庭耳中變得好刺耳。
「沒有利益嗎?你別忘了,他是男人,這就是最大的利益。」陸央庭步步逼近高遠慧,唇畔的笑意詭譎。「你愛他是吧!愛什麼呢!愛他是男人,愛他可以給你高潮對不對?」輕脆的巴掌聲早在陸央庭的預料中,她舐舐口腔左側,沒有咸味,阿慧手下留情了。「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逼我!從以前就這樣……」高遠慧無法克制地熱了眼眶。從她高中開始,這股心酸感就不斷侵蝕她的心房。阿央天真羞澀的告白模樣、含情脈脈的凝視,一直在她腦海揮之不去。她無法回應,她無法愛她,因為她不是同性戀。
可是為何一想起她的深情,心頭就會隱隱作痛?即使是現在口出惡言的她,她仍難以避免心痛的感覺。「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愛著你。」陸央庭表情雖然再平淡不過,言語卻溫柔地令她不忍聞。「你可以不愛我,但總不能阻止我愛你吧!你不用擔心,我和阿輝不會笨到被那些老頭出賣都不知道,我自己想死就算了,我不會拿阿輝的幸福當陪葬。他的妻子絕對不會是我這個不愛男人的同性戀。」高遠慧按著胸口,神情悲傷。
她不是要逼她承諾的,阿輝的幸福重要,她的也是啊!她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她幸福。「你要記住,弄假成真的後果相當可怕。」為何說不出真心話?她其實不想說這些的。「謝謝你的警告。」
斑遠慧在視她一會兒後,頭也不回走出書房。陸央庭拾起書,落寞地將它塞回書櫃。「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了同個避難場所。」高遠輝笑容滿面地走進書房。陸央庭揚揚嘴角,不感意外。
「躲了多久了?」
「那一巴掌甩下去的時候,我就在們邊了。」高遠輝如釋重負地將自己丟入躺椅中。「又要笑我死心眼了吧?」陸央庭坐在另一張椅上,自嘲地說道。
「果然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連我下一個動作你都了若指掌。」
「你那丁點心思我都不懂的話,我還不如跳基隆河自殺算了。」
「上次是淡水河,這次是基隆河。從以前到現在,全台灣省的河流快被你用光了。」「我地理好的很,還有國外的可用呢!」陸央庭笑逐顏開,適才的陰霾消逝許多。她明白,這是阿輝的體貼,每每她心情低落,他總會址些無聊話塔訕,直到她打內心笑出來,他才罷休。「喂!有沒有被陸家的親戚整慘?」陸央庭問道。
「你看我活得好好的,不是嗎?」高遠輝拍拍胸脯,以證明自己的硬朗。「不過,事情似乎鬧大了。再這樣下去,你我會莫名其妙成為夫妻。阿央——」「法子我在想啦!」陸央庭豈不知他接下去的求救言語?二十幾年不是相處假的。「否則我干嗎躲到這里?頭腦不獲得清淨怎麼應付戰局?」「依你看,怎麼做最好月兌身?」
陸央庭按著額頭,苦思片刻後,嘆道︰「能拖多久就多久了。」
陸家大廳人滿為患,大伙兒都興致高昂冀望好戲登場。
斑父、陸父危坐沙發當中,眉開眼笑,與新人的神情成了強烈的對比。
「如何?你們也說句話啊!這可是你們的終身大事上高父笑問。
是他們的嗎?把一切安排好了再告訴他們結果,這就是「他們的」終身大事?高遠輝與陸央庭內心同時響起這個看法。
「爸、高伯伯,我和阿輝才二十六歲,這事不需急啊!」陸央庭首先持反對票。「怎不急?」高父皺眉,好似心焦如焚。「二十六結婚,隔年生個孫子或孫女,再過個兩三年生第二胎,三十五歲之前起碼可以生到三胎,這樣對母親胎兒都是最好的。」「高老哥,你的想法跟我如出一轍!」陸父拍股叫道。
「這當然,我們是結拜兄弟嘛!」
陸央庭嘴角微微抽搐,冷眼望著兩個老頭的徑自開心。
「我又不是母豬。」她咬牙喃喃道,手肘暗示高遠輝發言。
「喔……爸、陸伯伯,其實結婚生子在哪個年齡都無所謂,阿央的身體健康的很,四十歲再生都不是問題,何必急在一時?」「你是嫌棄我們家阿央?」立于陸父身後的陸家長子厲聲問道。
斑遠輝差點石化,結結巴巴地道︰「沒……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只是……說她……」「你該不會打算變心,拋棄阿央,讓她心理生理受到莫大的創傷?」陸家次子接于長子口吻,加上嚴峭的目光,高遠輝這次連話都說出不來。他什麼意思都沒有,怎麼莫須有的罪名就冠上他?武人都這麼蠻不講理嗎?「阿輝不是這個意思。」陸央庭適時救了他一把,她的言語比他有力多了,無人敢反駁。「我們只是對于婚期和阿慧他們的一樣,有點不滿罷了。」改變不了他們腦中結婚的念頭,只好變更策略。
「三家人同時舉辦,屆時不是更熱鬧?」高父「想當然耳」地問道。陸央庭慢條斯理地解釋︰「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婚禮獨一無二,我和阿輝也不例外。事實上,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和阿輝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這次回來,本只打算讓大家知道我們的交往狀況,如此而已。可是你們卻一下子要我們接受婚姻這個形式,實在令我們措手不及。所以,我們衷心懇求,再給我們多一點時間思索和準備。」陸央庭對自己合情合理的析論把握十足,絕對可以說服兩老。
斑父與陸父低頭沉思半晌後,雙方使了個眼色,肯定彼此的結論相同。然後由高父開口。「不然這樣子好了,結婚暫時不成,那就訂婚吧!反正你們遲早都要結為夫婦,先訂婚,好讓我們放心,這總行了吧!」把握頓時破碎,陸央庭與高遠輝面面相覷,一時間無言以對。訂婚決議就在高父、陸父的歡呼聲中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