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之後,一踏出辦公室門口的劉書白便見到了姚夏磊。
不能說是不吃驚的。
看見姚夏磊,就想起另一張相識的面孔,書白的心悸動了下,秋尋的形影,此時此刻仍然清楚很教人片刻不敢或忘。
夏磊見著他,原本環手抱胸的姿態便放了下來,筆直走到他身前。「很久不見了。」
「是啊!」書白點點頭,也停下了腳步。
他當然知道夏磊不可能只是來敘舊,畢竟他們還有更深刻的一層關系,不自覺握緊了手上拿的一卷書,有些僵硬地開口。
「是很久不見了。」
夏磊微微一笑,一手搭上書白的肩膊。「怎麼看起來悶悶不樂的,好朋友見面,不該高興嗎?走吧!我請你吃晚餐,好好聚一聚。」一
書白聞言一怔。
姚夏磊不是為了秋尋的事來找他?!
這……有可能嗎?他早听過姚家是如何寶貝那個女兒,秋尋也曾說在家里頭,與她最親近的便是二哥,所以當夏磊那般的和顏悅色,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地出現在書白面前時,教他如何不感到疑惑?
「怎麼了?」夏磊率先走了兩步,見書白沒跟上來便回頭問道。
書自回過神來,忙邁開腳步追上他,與他並行,夏磊這才開口道︰「最近我也許久沒到大任那里去了,不知道他跟楊俊還有于浩飛三個人如何,改天咱們一塊去找大伙兒熱鬧熱鬧吧!」
「嗯……」書由是全然的心不在焉。
姚夏磊的葫蘆里究竟賣什麼膏藥?
待他們兩人行至鎮上一間頗富盛名的飯館落座之後,姚夏磊談的話題仍不外乎是些朋友間的近況,或者現在的政治情勢等等,就是沒有只字片語提到秋尋,書白看他的表情越是輕松,心下不知怎地就越是沉重。
怎麼回事?夏磊什麼都不說,最該松口氣的人不就是他嗎?但他為什麼還七上八下地端惴不安?
「怎麼不說話?」夏磊興致勃勃地看著他。
「我以為你會很熱愛這個話題。」他道。現在有很多年輕又有思想,對國家抱有強烈期盼的知識份子們紛紛組社辦報,或者游行宣揚理念等等,夏磊知道書白雖然是個教書人,無涉政治,但事實上也十分關心情勢,所以才故意找這話題來聊,沒想到書白卻一臉心事重重、左耳進右耳出的模樣。
書自一愣,沒想到夏磊竟瞧了出來。
掩飾性地咳之聲,他忙拿起桌上的茶啜飲幾口,試圖穩定自己的情緒後,半晌,他終于對上夏磊的視線。
「……她……過得怎樣?」
「……」夏磊突停止了話題,臉色也沉了下來。
書白靜默地看著他。
「很好啊。」夏磊十分簡短地回答了一句。
書白微微蹙眉。
很好?好到什麼地步?身體好還是心理好?一句很好,就代表真的一切都沒問題?
夏磊淡默掃了書白一眼,方才的熱情陡地消逝無蹤。
「你終于忍不住了?」
「……」書白啞然,自然明白夏磊的話。
夏磊在等書自主動開口,否則,他就一個字也不會講。
若書白真在乎秋尋,他就不會不問,反之,若他能談笑風生依舊,那麼夏磊自不可能主動提出秋尋的事,畢竟面對無心的人,說再多也只是罔然,浪費唇舌罷了。
「問吧,你想知道些仟麼?」夏磊將茶碗往桌主放,雙手環抱看著他的妹婿。
罷剛是朋友,現在則不同,角色換,他成了書白的大舅子。
書白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講起。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猛然領會,原來他對秋尋的了解竟是這麼少、這麼微不足道?
他不知道秋尋喜歡吃什麼、用什麼,除了知道她愛看書外,也不知道她平時還做什麼其他的消遣,她喜歡顏色、喜歡什麼花草,身為丈夫的他,全然一無所知。
夏磊見他竟然無法開口,不禁搖了搖頭。
「已經一個多月了……」秋尋回到姚家已經一個月了,這期間她瘦了些,大家嘴上雖然都不提,事實上暗底都是擔心的,姚師甫原本想上劉家同劉劍塘理論,卻被夏磊攔了下來,將這樁棘手的事攬上身,不為別的,只是知道若秋尋已決定放棄婚姻,便不會任得自己天天如游魂似的。夏磊原本想書白自個兒找上門再說清楚,沒想到個把月已過,書白卻依舊未出現,等不及的他這才自己找上門。
「你竟然還沒搞清楚秋尋在你心中的地位?」
「地位?」什麼地位?
夏磊答得很快。「是貨真價實的妻子,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累贅?」
書白腦中才剛閃過這樣的想法,隨即便否定了後者。
現在的他那麼盼望知曉秋尋的近況,怎叫「避之唯恐不及」?!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他自責地道。
「向我認錯是沒有用的。」夏磊微微牽動了動嘴角。「或許錯也不在你,而是我吧。」
「你?」
「沒錯。」夏磊自嘲地笑。「當初若不是我姚夏磊看走眼,如今秋尋或許不會落得回到娘家的下場,這場婚姻里最失敗的人,其實是我。」
書白听他這樣說,心底的愧疚又加重幾分,夏磊又道︰「說實話,當初我非常欣賞你,便因為你的才氣、個性,及現實層面的考量,雖說我姚家並沒有什麼門戶之見,但要我替妹妹的婚事做主,我身為兄長,自然想盡全力找個無論是人品家庭方面,都可稱得上一時之選的青年,羅大任正好在那個時候向我提起你……」
書白凝神听夏磊闡述著事情的始末,一語不發。
「我把妹妹嫁給你,是看重你的才氣,介叵不同間,大可找我講個明白,我想那並不困難,而你當時卻拒絕觸踫這個問題,導致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局面,也把秋尋陷入了進退不得的困境之中,我真搞不懂,你劉書白的才氣和手段,就是用在這種地方嗎?」
書白面對夏磊的現難,只能像個失去聲音的人,默默地听著,一點反駁的能力都沒有。
是他自己搞砸的,不是嗎?
夏磊一口氣說完這麼多,喝了口茶,掃了書白一眼。「不過你要了解點,書白,事情就算鬧得這麼僵,我之所以還來找你,全都是為了秋尋,我雖然說話的語氣激動之點,事實上我的立場卻是很懇切的……」他道。「希望你別再拖下去了,去看看你的妻子吧!」
書白聞言,心中微微一動。
他的妻子……
「秋尋……」哺哺念著她的名字,這兩個字仿佛帶著法主般,叫人涌起強烈的相見!
夏磊看著書白的表情,嘴角微微一牽,然後徑自由椅子上站起身。「話到此為止了,我還有事,不便久留,就此別過,希望下次的見面,是在姚家。」還未待書自答話,他便轉身離去,但才沒走兩步,他卻又回過頭來,神情若有所思,掏出張小紙條丟到桌上。「對了,如果你是這這兩天要去,便幫秋尋去辦點事吧。」
「辦事?」書白下意識拿起小紙條看著,待得一字一句看清楚,只見那上頭寫著幾味中藥材,一個不祥的預感霎時在他心中如警鐘般敲起!
「她生了什麼……?!」「病」字未出口,猛地回頭想問分明,卻見夏磊早去的遠了,哪兒還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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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尋近幾天身體不舒服極了,姚師甫延醫為她診治,這會兒大夫剛走,四弟冬煦便敲了門走進來。
「三姐可好些了?」冬煦關心地問,難得不淘氣。
坐在床上的秋尋微笑著點了點頭。「你也下課了?」
「對啊!」這時阿思從外頭端了茶水進來。
「四少爺,喝茶。」
冬煦接過手,便走到床邊,坐在方才大夫看診的椅子上,看著面色不佳的秋尋。「到底是什麼病?」他見大夫來了幾次。三姐哪兒不舒服?染上風寒了?還是……」正要往下猜,秋尋還沒回答,倒是阿思反應很快。
「還不是姑爺害的……」
什麼?跟姐夫有什麼關系啊?冬煦年紀尚輕,對這些復雜的事總不大明白。
「沒那回事。」秋尋開了口。示意阿思住嘴。
「只是精神有點差而已。」
「姐夫怎麼一直不來?」冬煦提到書白就興致勃勃,對書白一副由衷佩服的模樣。
「他忙。」秋尋輕描淡寫帶了過去,她回到姚家的真相只有夏磊曉得,連父母都只听到夏磊過濾之後的消息。
「再忙也該有限度吧?」冬胸的話里不見責怪,倒是含著幾分失落感。「我一直想跟他多聊聊。」
秋尋笑笑,不以為意。
在這個時候,來了名家僕,說是老爺要找冬煦,冬煦應言而去,一下子房內又回復至方才的安靜,阿思送冬煦出門,見他們去得遠了,才反回房中,邊收拾著茶碗邊道。「小姐,你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姑爺一點動靜也沒有,你不怕嗎?」
秋尋原本微閉著眼楮,聞言才緩緩張開。「怕什麼?」
「當然是怕……怕他寫休書來啊!」阿思忙道,她搞不清楚什麼叫「新式離婚」,不過反正就是兩個人不在一起就是了。
「休書……」秋尋靠在床上,雙眼動也不動地瞧著前方,無意識地跟著重復了一次。
她會被書白「休掉」嗎?那麼立場豈不是又掉換了?明明是她自己走出劉家大門,卻在此刻變成棄婦?
和書白共同生活的這幾個月,她已了解他的心意其實再單純不過,他明明是對自己有情的,卻因為反抗體制婚姻而對她的態度時有反覆。沒去觸踫到談話間的禁忌之時,他是一個十分讓人信賴且好相處的人……
輕嘆了一口氣,想這些做什麼呢?都沒有用了
打從她回到娘家的第五天起,她就死了心。
那是極限不是嗎?書自看真有心,不會這麼久不來,但他沒有任何動作。
秋尋試著不去在乎,但是隱憂重重。
她的公婆尚不知她已離開書白住處,但這事總不會永遠都蒙在鼓里,到時該怎麼辦?
包糟的是……她已經……
她已經將書白刻劃在心版上,再無法抹滅了,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
思緒未完,突有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沖涌上喉頭,她低哼一聲,便立即坐起身,對著床下放置的痰盂不住地干嘔起來。
多麼可悲又多麼教人高興啊?她不知如何整理情緒,紊亂地想著,扶著床柱不知該哭抑或該笑。
大夫說她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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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白此時此刻,是再也忍不住想探知秋尋近況的急迫,他手中緊握著夏磊給他的那張小紙條便急忙往藥鋪里跑。
「掌櫃的呢?」偏巧里頭竟是空無一人,書白快速地在店中巡了一圈,便索性大聲喊道。「掌櫃的!」
「來了,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由里頭走出來。「唉!年輕人,我們打烊啦!明兒個請早!」話聲甫落,還不待書白開口,他又轉過身去喚人。
「小六子!叫你關大門,你溜哪兒去躲懶啦!」
「老板!」書白繞到他身前。「很抱歉你們休息了還來打攪,可是我真的必須抓到藥才行,你好心點幫個忙吧!」
店家也不是不通情理,只是後頭正在吃晚飯,看書白的表情迫切,不禁皺起了眉頭。「要抓什麼藥?」
書白聞言大喜,忙將紙條拿出來送給老板。
「請看這個。」
那掌櫃將紙條接過,由懷里模出一副眼鏡架在鼻梁上頭,細細地看了沒一會兒,便瞄了身旁的書白一眼。
「是尊夫人吃的?」
書白點點頭。「正是內人。」他急忙又道。「老板,您是否能從這幾味藥看出來她得了什麼病?」
「病?」老板重復了一次,又掃了紙條上內容一眼,後便將它揣人袖中,走到藥櫃前,悶不吭聲地便開始取藥罐抓藥材。
「老板?」書自覺得奇怪。
豈知對方仍是不說一句,甚至連看都沒看書白一眼。只見掌櫃手腳俐落地連續拿了幾味藥之後,分成好幾份包起來,再用草繩綁住,放到書白面前,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恭喜啦!」
「恭喜?」書白一頭霧水。「什麼恭喜?」
那老板咳了兩聲才說話,聲音語調里還帶著
一種怎麼連這回事都不知道的調侃意味。
「恭喜尊夫人身懷有孕,有喜啦!這幾味藥都是安胎養神、滋補身體用的,可不是生什麼病。」
書白腦中轟然一響!
「……有……有喜?!」仿佛還不太能接受似地又哺哺問了一次。
只見掌櫃點點頭。
書自接過那包沉甸甸的藥包,瞬時間了然過來。
夏磊的心意,確實化成一種濃重的期盼,盡在不言中。
不知該作何表情,喜悅排山倒海、洶涌而來。
他要做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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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書白已在姚家門前徘徊許久,最早出來開門灑掃的家僕,一見到他不免大為吃驚。
「姑……姑爺?!」那人顯然被嚇了一跳。「您這麼早就來了?!怎不叫門,好讓小的給您開門?」
書白無聲地笑了笑,神情緊張又帶著點喜悅。
「不忙……我也才剛來。」
罷來?!那人錯愕至極地看著他,夜晚寒涼,家家戶戶少不得一盆爐火,若是方才出門,手腳應該都還暖呼呼著,怎可能嘴也干了,臉也白慘慘的一點血色也沒?他明明是站了很久嘛!
這廂兀自猜想,那廂書白卻已有些沉不住氣,明知看不見什麼。仍向那家僕身後探了探。
「那……」不知如何開口,求人這檔事,他向來不拿手。
倒是做下人的眼尖,一下子便意會過來,急忙便讓開身子。「唉!瞧我這腦袋不中用了!扁顧著發愣,居然還教您在外頭凍著!快請進來!小的馬上去通報老爺夫人!」他將書白迎進大門里,忙喚道。「阿思!阿思!」
不一會兒阿思由廊下小跑步而出,才見到書白,便驚訝地低呼了一聲!「姑爺!」
書白一見到她,霎時什麼都顧不得了,沖上去便抓去阿思的手臂。「阿思!你小姐人在哪里?」
阿思沒料到姑爺居然會這麼失控,嚇得哀叫一聲,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听見後頭傳來一聲大大的呵欠。
「唉唉唉!七早八早就大聲小聲,怎麼回事……咦?姐夫?!」來人正是冬煦,一向晚睡的他最經不得一點細微聲響,本來正睡得香甜的他,卻叫幾聲雞貓子鬼叫給打斷了美夢,不由得有些悻悻然,但沒想到出來一探究竟的結果卻叫他欣喜異常。
「姐夫,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聊天?」
書白轉身見是冬煦,表情不由舒緩幾分,但仍抓住他便道︰「我不是來聊天的,冬煦。」
「這麼早來找我,我也只能跟你談周公啦!」冬煦呵呵一笑,眉間頗多稚氣,轉頭了正要前去叫人的那男僕一眼,喚住了他。
「你要去哪?」
「去把老爺夫人叫起來啊!」那男僕一臉理所當然。
冬煦聞言搖了搖頭。「過半個時辰再叫。」
「四少爺……」’
「貴叔,我說真的,有什麼錯就賴到我身上好了,就是半個時辰之後再去通報爹和娘。」
「冬煦?!」書白又驚又喜地看著冬煦,冬煦了解自己現在的心情嗎?他現在已經沒有別的精力對付別人了,他只想見秋尋,只要見秋尋……冬煦竟然懂得他的心事?
只見冬煦用手揉了揉臉,一副還沒睡飽的德行,對著阿思便道︰「你帶姑爺到三姐的房間去,一樣是半個時辰,時間到之後再通知他們出來到大廳,听見了沒有。」
阿思隱隱約約好像懂得他的心思,點了點頭,對著書白恭恭敬敬地道︰「姑爺這邊請。」
書白只覺自己猶在夢中。
他原以為會受到的刁難、斥罵,竟全都不存在?
這是怎麼回事?是秋尋的意思,還是這不過是序幕,真正叫他要受到報應的還在後頭?
心跳如擂鼓,但仍是得去。
去面對他的妻。
想到秋尋,心情竟又不自覺歡快了起來,他再無暇細想之後會發生的任何可能,只有感激地對冬煦報以無聲的一笑。
冬煦也回應他扯了扯快被凍僵的嘴角,見他和阿思消失在視線之內時,才又打了個大呵欠,旋身要回自己的房間,才一轉彎,就差點撞上人。
「哇!二哥!你一直持在這里啊!」猛頓了一下,瞌睡蟲全部掉光光!
「你做得很不錯。」夏磊看著弟弟,話語之中頗為嘉許。
冬煦白了他一眼。「下次別等我被吵醒,麻煩你動作快一點好嗎?」居然不出面就躲在這里偷看,小偷啊?!
夏磊嘿嘿笑了兩聲,伸手揉亂了弟弟的頭發。
「不會再有下次了。」
書白和秋尋,不管和好與否,這種事,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他敢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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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的房間就在這兒。」阿思領著書白走到秋尋房前說道。
書白望著這扇房門,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阿思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下來陪著小姐同姑爺「談判」,想了一下便訥訥地道︰「姑爺。這樣好了,我先進去通報小姐一聲……」話還沒說完,書白已然搖頭。
「阿思,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好不容易來了,我不能讓她避不見我,你若進去告訴了她,只怕她會這麼做。」
「那……」阿思仍在猶豫。「那該怎麼辦?」
「讓我單獨跟她談。」書白道。「不會太久的,像你四少爺說的一樣,就半個時辰,到時不管結果怎樣,我都會出來,決計不教你為難。」
听他這麼說,阿思也只能答應了。「那……好吧,我先去廚房幫忙了。」她說完,便替書自啟了房門,讓他進去之後,又輕輕帶上,單純的心在想著,怎樣才算幫了小姐?
左右為難,但她終究還是幫了姑爺。
只因覺得該幫。
書白一踏入室內,首先映人眼簾的便是桌上的一只小竹籃。
往籃里看,是再普通不過的針線女紅,但里頭縫制了一半的東西,明顯是女圭女圭的衣裳。
心刺痛了下。
秋尋懷著他倆的孩子,卻也懷抱著傷病住在這里。
書白知道自己錯了,他該更明確些,更果斷些,要秋尋!要秋尋留在他身邊,日日夜夜。
跨步進內室,他發現床帳里頭有個正緩緩坐起的身影。
她醒了。
陡然停住腳步,一動也不敢動,屏息地望著那方向,腦中一片空白。
「阿思……」久未听聞的聲音自帳子里傳出,書白聞言也不答話,逞自站在那里。
「阿思……」秋尋又喚了聲,微微皺了皺眉,心下頗為奇怪,她不是進屋里來了嗎?「怎麼站在耶里……」掀開被子,她邊說邊撩起床帳,雙腳才伸到床下,便猛然一驚。
是他?!
瞬間書白攫住了她的視線,緊緊地鎖著她,秋尋一手撐在床上、一手還抓著帳子,幾乎忘了呼吸。
他怎麼會來?
就這樣互視不知多久,直至書白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才使兩人忘神的魔法瞬間失效,秋尋驚醒過來,下意識便放開了手里的帳子想縮回床上,書自見狀,想也不想便三步並做兩步地沖上前。
「秋尋!听我說!」
秋尋的反應也快。「听你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只一會兒,方才眼中流盈的心靈相犀跑到哪去了?人與人之間,畢竟還是有上的距離,不可能隨心所欲的呵!
「不,你不懂。」書白站在帳子外,無措地
看著坐在帳內里頭的秋尋,就算已經是洞房過的夫妻,這一刻為何仍覺如此遙遠?只不過隔著一層帳子,他就看不清楚秋尋的表情,度測不到她的心意?!
「你如果是拿休書來的,放著就好了,我不想听你說。」秋尋道。
書白搖頭。「我是來接你回劉家的。」
「接我?」秋尋苦苦地笑了。「你不是要我作抉擇?如今你反悔了?」
「不!我的決定沒有變。只是我現在才終于有把握了!」
把握……他有什麼把握?秋尋察覺到他話中有話,下意識警覺了起來。然而書白並沒有正面回答,只道︰「我沒有自信留住你,因為之前我曾信誓旦旦地在你面前說了些混帳話,還曾為了浩飛的事與你大吵一場,這些對我們的婚姻基礎是個重挫,經過那些事情……我實在……」
「……」秋尋不語。
對于愛人,她和書白,都還很陌生,彼此踫撞、摩擦,都教人痛不欲生,但無論如何怎能提及分離的字眼?那太傷人了,書白對她的努力完全沒看在眼底,如今才後悔莫及,是為了什麼?
膘了外頭的他一眼,這才注意到書白手中拎著一疊藥包,秋尋心中一抽。
「你知道了?」
「知道?」書白對她突如其來的冒出這句話感到有些不解。
秋尋也不解釋。「原來這就是你來的原因。」她自言自語道。
書白順著她轉頭的角度,跟著一垂首,恍然明白。
「不……不是這樣的……」聰明如他,這回終于了解秋尋誤會到了哪去,慌忙就要解釋。
「不然會是怎樣?」秋尋根本不等他說完。
「是誰告訴你的,二哥?」也只有他了不是嗎?
「秋尋,夏磊是一片好意,你不能怪他。」要氣就氣他吧!他才是罪魁禍首!
「我怎能怪夏磊哥?他是為我好,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不夠好,無法做人家的好媳婦罷了,如今還要為家族蒙羞,這一切除了是我的錯,又能怪到誰身上去?」
「秋尋。」書白再不忍听她這般自傷。「你別誤會,讓我說完,听我表白,就此一次,或許我這番話不能玫變什麼,但我希望你听。」
「說吧。」她的命運豈會因幾句話幡然改觀?
書白深吸了口氣。
「與其說我是為了孩子來找你,倒不如說,因為得知你有了孩子,我才對留住你的念頭多了一分把握……」
秋尋聞言微愣,她沒有回答,原本渙散的心思卻突然敏感了起來。
如果一切能從頭開始,我希望出現在你面前的我,是個足可信賴的丈夫,我要做這樣的夫君,不帶傷害給你,不帶任何黑暗的一面給你,我要做的是這種丈夫,而不是像之前那樣……」書白一字一句地說著,他從沒如此的剖白過自己,也從來沒發現自己有這麼不確定與失去自信的一刻。
「之前是怎樣?」秋尋的聲音忽然輕輕地,由帳子里傳了出來。
書白頓了一頓。
「之前……我那麼心高氣做,那麼自以為是……那麼莫名其妙地對你發脾氣,甚至……那麼嫉妒浩飛為你所做的一切……」
秋尋緘默地听著他的話,表面平靜如許,內心卻已開始騷動。
這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書白?如此低聲下氣?如此坦然認錯?!
他變了。
書白絲毫沒有察覺她的心事,只自顧自地往下說。
「浩飛走後,我因為失去自信而說了沒志氣的話,把你氣走,這段日子以來我也始終不敢來找你,因為我想不透一件事……」
「我想不清楚,究竟是我真的對你不再有自信,抑或是我心底仍反抗著這樁婚姻,秋尋,我現在可以很坦坦白白地當著彼此的面說,我是真喜歡你,但一方面,那種思想又困惑住了我,我身體里的那根反骨還在叫著,它說,對你投降就是對我的父母投降,他們見到我倆住在一起,一定會更深刻地認為他們的決定是沒有錯的,但是……!」書白越說,口氣越急,到最後他幾乎是脹紅著臉、粗著脖子了!他手足無措,他進退兩難,他愛上了秋尋!書白被那股發不出來又塞溢滿胸的情感給逼急了,他發泄也似控手扯下繞在肩上的大圍巾甩在地上,低吼著。「老天爺該死!我真恨這捉弄人的命運!」
帳子突被掀開來,書由原本激動混亂的情緒忽地清醒,他定楮一看,秋尋正抬首凝著他,雙頰盈盈掛淚,但不語。
「秋……秋尋?」書白想伸手去抹她的淚,卻在觸及那柔女敕面頰的同時,手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書白的遲疑未超過兩秒;秋尋竟伸出雙手握住書白的掌,抓著它貼上自己面頰。
書自接到她溫熱的淚,融化了自己因寒氣而凍冰的掌。
面子在心愛的人面前,是不需要的。
他後悔了,後海為何不多早一刻坦白。
秋尋硬咽而久違的溫柔語調傳進他耳中。
「書白……書白……你恨老天爺嗎?」她仰首,伸手迎向他,書白自然而然地,順應她的視線坐到她的身旁。
秋尋沒有片刻猶疑,偎進他懷中。
「但我感謝她的……」她哺道。「若不是這樣的磨練,這樣的表白,我怎能認識這個更深刻的你?」
書白心中仍是歉疚的。「我但願一開始,我們就是對好夫妻。」
「現在開始,還不遲吧?」對方不答,以加重擁緊她身子的力道作為回答。
秋尋低首埋人丈夫胸前,安然地悄聲道︰「等了好久呵……這個擁抱……」她閉上眼,舒服的。
書白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下來,攬著懷中縴楚的人兒,像拍哄嬰兒般的輕輕晃著、晃著,再無二話。
已經是冬天了,雪漫飛旋舞的、醉酒也似地降了下來……
天色還早,城市里的人們,兀自睡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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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月之後,秋尋產下一女,書白起名佳悅,小名樂樂。
期間書白辭了學校的工作,和秋尋一起搬回劉家大宅,一方面是應允了早先劉劍塘的要求,另一方面是書白本身不放心秋尋沒有人照顧.阿思雖常來,畢竟仍不及人手充裕的家里,想了再想,還是決定搬回家里去,秋尋本來反對,她不願意因此犧牲了丈夫本來的職業,但書白堅持,並已在另外的報社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如此一來,秋尋拗不過,也只好從善如流。
劉劍塘夫婦自是歡迎兒子媳婦回到家中團圓,其實之前對于秋尋回娘家一事,他們做長輩的並不是全然不曉,只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加上夏磊也曾特意找上門來開解一番,劉家二老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便由著他們倆去了。瞧著現在,書白與秋尋感情不頂好的嗎?佳悅出生之後,更為這家庭帶來了許多喜氣,大伙兒都搶著要抱抱她、親親她,大家都說樂樂的眼楮、鼻子、嘴,全數遺傳了母親的好相貌,就那對不服輸的眉毛,一瞧就曉得是書白給的沒錯,一家子人全等著看樂樂牙牙學語、學爬學走的可愛模樣兒,想像她長大之後會是怎樣的個性和天賦,會遭遇到什麼樣的時代和變化,大家都在日子的流逝中看著,看著老天爺將賦予樂樂怎樣的未來。
當然,那將會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