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細君嫁給烏孫王時,因住不習慣氈房,便命她帶來的工匠,為她修造漢宮府邸,並以南來北往的候鳥命名「飛雁宮」,以示她的思鄉之情。
上午走進宮殿時,解憂並沒有好好看過它,因為那時她的心情很糟。
翁歸靡在放鷹剛結束、烏孫王出現時就離開了她,盡職地陪在他的國王身邊。
而她不僅看到她的夫君、地位崇高的烏孫王,攜著他的匈奴夫人高坐賽台上,還看到了兩人之間,那個三四歲的男孩。
柄王為這次比賽的贏者賜物封賞,卻完全漠視她的存在,令她感到十分羞辱。
偏偏在那時,熱心的牧民告訴她,那個孩子是桓寧公主為國王所生的,今年三歲,雖然還沒有被立為太子,但大家已經認定三歲的泥靡就是太子,因為國王只有這一個兒子。
看著那個瘦弱卻活潑頑皮的男孩,解憂不禁想起為了生孩子而死去的堂姊。
再看看盛氣凌人地高坐在國王身邊,睥睨眾人的桓寧,她不平、痛苦地默問蒼天︰為何同樣是生孩子,年齡更大的匈奴公主活得好好的,年輕的細君,卻那樣淒慘死了?
帶著深深的失落感,解憂回到飛雁宮,簡單盥洗後,倒頭就睡。
本以為心情不佳的自己很難入睡,沒想到身子才躺上柔軟的床,她便沉入了夢鄉,而睡著後的她十分快樂,因為夢中有翁歸靡相伴。
可惜她睡得很短,不知什麼原因,她突然醒過來。
夢散了,心愛的他也消逝了,徒留下濃濃的悵惘,困擾著她睡意殘存的身心。
看來通宵達旦的狂歡和賽馬並未耗盡體力,解憂輕輕嘆了口氣,離開臥室,佇立在重檐迭瓴的樓台上,俯瞰著四周的一切。
「飛雁宮」是廊院式組合建築群,均為雙層樓閣。
主樓台頂建重牆,使它看起來像三層樓,其實仍為兩層;樓上是主人臥室、琴房、沐浴室等,樓下是過廳和大殿。
主樓兩邊有奴婢侍從居住的、略微低矮的子母樓相襯;縱橫參差的屋頂和門窗的雨塔,烘托著主樓的中央部分,突顯了整個建築群主次有從,緊密聯系的輪廓。
站在這里,解憂想起曾身為樓主的細君。在這個與故鄉一樣的環境氛圍中,細君孤獨無依的寂寞心情,應該得以緩解,只不知,她那曲婉約纏綿的懷鄉悲歌,是否就是在這里寫的?她最後的生命是否仍有些許快樂?
不想讓心情陷入沉重,解憂下樓打算去看望族人,並未吵醒沉睡的侍女。
當年陪細君前來的漢人,在細君去世後獲皇帝恩準,年老體弱和故居有需瞻養者,均可返回漢朝,因此當初的長史及護軍將領等,大都離開了烏孫國;再加上因疾病死亡,和嫁娶烏孫人後融入當地生活離開的人,留下的已經不多。
他們住在飛雁宮的子母樓和偏廈、護樓里,守護著這座建築。
解憂的到來,帶給他們極大的喜悅和安慰。
此刻,他們正聚在宮門外新搭起的氈房前,與新來的送親團,一起修理破損的車軸、更換車蓋,清點和整理龐大的嫁妝。
看到大家在吳將軍和長史的帶領下有條不紊地忙碌,而且情緒平穩安定,解憂很高興;與眾人簡單交談後,她到馬廄去牽出「火焰」,騎向起伏的牧場。
一路上,她不時看到轉場而來的牧民,忙著支起白色的氈房,架起晚上將點燃的篝火;而勞苦功高的駱駝和駿馬,則與成群的牛羊,在河邊草丘上悠閑地漫步。
那牧歌似的自由生活令她向往,而在藍天白雲和蒼茫曠野間縱情馳騁後,她也釋放了胸中的郁悶之氣、重振信心。
大將軍出征必凱旋而還,我劉解憂和親,也定將功遂身退!
她充滿豪情地想著,策馬跑上一道高隆的草坡。
坡下一群牛羊正抵觸尾搖地迎面奔來,幾個牧童徒勞地跟在後面追趕,吆喝著要不听話的牛羊回來;她不由放慢馬速,笑望著那幾個辛苦堵牛羊的少年。
但她沒想到,「火焰」才出現在草坡頭,那些戲弄牧童的膘牛肥羊,居然紛紛煞住了腳,往後退去,被牧童們趁勢揮鞭攏住。
隨後牧童們告訴她,他們要把牛羊趕到河邊水,可這些剛剛轉場餅來的牲畜不听話,故意跟他們搗亂,害得他們控制不了龐大的牛羊群。
听到他們的抱怨,解憂笑著安撫累得氣喘吁吁的少年們。「整個夏季的放養,讓牛羊們習慣了自由活動,就讓『火焰』幫你們重振牧鞭的雄風吧。」
之後,在前往河邊的路程中,只要「火焰」往那里一站,所有的牛羊就會老老實實走在隊伍里;如果有誰想嘗試反抗,很快就會被「火焰」矯健的踢踏聲,和天生的焊威嚇得轉頭跑回去;自此牧童們只需引路,連吆喝聲都免了,
清凌凌的河水出現在眼前,吸引了頑的牛羊,牧童們都很開心,而解憂也很有成就感。
在河邊下馬,火焰跟隨牛羊水吃草,她則站在河邊隆起的土堆上眺望四野。
眼前碧綠的青草、紅的馬、白的羊、黃的牛……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美麗生動。
涼颼颼的風吹過,她覺得自己仿佛飄浮在草原上,草原則飄蕩在半空中。
不久,又有牧童驅趕著牲畜前來水,河邊草地上頓時擠滿了牛羊馬群。
牧童大多是從夏都遷徙來的,因此認識解憂,都跑來跟她聊天。
解憂因此得知,赤谷城是烏孫國冬季最溫暖的地方。
腳下這片綿延起伏的草原,直到遠處在陽光下呈紅色的山峰,全屬于紅牛族;西北長滿墨綠塔松的山,叫大青山,是白狼族屬地;河對岸直抵北方,巍峨聳立的烏孫山的遼闊草場和山地,則屬于藍鷹族;而過了烏孫山,就是匈奴人的地界。
原來那里是翁歸靡的屬地!
望著北面與草原相連的莽莽林,解憂情不自禁地猜想,在那片神秘遼闊的林野中,一定居住著翁歸靡更多的族人和家人;而那里與匈奴僅一山之隔,如果要抵抗匈奴進攻,彼處應該是烏孫國防守的重地。
「來,咱們玩叼羊!」身邊有個孩子喊道,立刻引來所有孩子的響應。
听到「叼羊」,解憂想起賽馬失利的事,便要求參加,孩子們自然歡迎。
于是,幾張鞍墊被卷起來綁成「羊」,由一個牧童騎馬放置在遠處;其他人每兩人一組成為對手,兩組從同一線起跑,目標是從馬上俯身抓起地上的羊,而落後的人則拚命趕來搶奪,最終誰奪得羊,誰就是勝者。
解憂的對手是個叫格木的十歲少年,他騎的馬同樣是烏孫天馬,但與「火焰」比仍差了一截。解憂雖然跑得快,但因為無法從馬背上抓到羊,而注定失敗。
見自己人比牧童高,馬也比牧童好,可每次都輸,好勝的解憂很不服氣。
她擦拭著頭上的汗水,將身上的夾袍月兌下,卷起充當羊,自己獨自一遍又一遍地在一旁練習;見她如此認真,牧童們放棄了競賽,紛紛跑來充當她的老師。
他們有的教她如何利用馬蹬,在她伸手彎腰時控制身體;有的教她如何借助韁繩,在她試圖俯身抓羊時調整馬速;有的則教她用馬鞭挑羊。
熱心的牧童們樂此不疲地為她做示範,她也興致高昂地虛心學習。
憑借著聰明和勇氣,解憂漸漸掌握了馬上叼羊的要領,也敢從奔馳的馬背上直立或轉動身子。
「放松身體,讓背自然彎曲!」
就在她努力奔跑時,翁歸靡突然的喊聲,害她心神大亂,差點墜馬。
抬頭一看,前面不僅有翁歸靡,還有國王軍須靡和左夫人,及一群侍者。
「大王……」她沒想到軍須靡會突然出現,因此略顯局促不安。
解憂知道此刻的自己正大汗淋灕、頭發散亂,既缺少公主的端莊,也沒有王後的尊嚴,但她不會為此致歉,因為她不認為自己學習馬術有錯。
可讓她意外的是,軍須靡對她跟一群孩子飆馬的行為,和急促不安的神態,並無不悅,反而淡笑道︰「公主請繼續,本王巡視草場,路過而已。」說罷,他輕拉韁繩,率眾策馬而去。
翁歸靡在馬上丟給她一句︰「俯身取羊,身子要軟得像草,馬兒自會跟隨。」
「軟得像草?」看著風馳電掣般奔馳而去的隊伍,解憂琢磨著這句話,並在馬上擺腰、欠身、轉動。
她發現自己的身體,確實繃得像弓一樣緊,連帶胯下的駿馬也緊張兮兮的,不由自言自語地說︰「看來這次,他又說對了……」
隨後,她繼續朝著「放軟身子」練習,牧童們也忘了大王來過的事,陪著她奔跑撒歡;由于太過專心,他們都沒看到一騎快馬正在靠近,長長的馬鞭凌空飛舞。
當某牧童發現並發出大喊時,那拇指粗的牛鞭,已狠狠抽在了正俯身準備抓羊的解憂胳膊上。
刺痛伴著鞭影,讓馬上的解憂大驚,幸好她早先已一手抓韁繩,雙腳扣馬蹬,才得以穩住身體,並迅速控制住坐騎,尋找攻擊者。
手持馬鞭追趕她的,竟是去而復來的左夫人桓寧。
解憂不僅吃驚,甚至憤怒,因為她不但莫名其妙地打傷自己,還對著幾個顯然是想阻止她的牧童大吼大叫︰「滾開,我是在教她如何叼羊!」
因為她的身分地位,牧童們在她的怒吼中,只能畏懼地退開。
桓寧耀武揚威地,甩動著那條在陽光下閃著烏光的馬鞭轉向解憂,根本不在意對方左臂被鞭子撕裂的衣袖,只自以為是地說︰「你喜歡騎馬、喜歡在大王面前表演是嗎?可惜你那幾下子差太遠了,讓我教你吧,漢女!」
解憂本來滿月復怒氣,可看她目光狂亂、言語瘋狂,行動更不可理喻,仿佛受了很大刺激,便決定不跟這蠻女糾纏。
她翻身下馬,牽著火焰走向河邊,淡淡地說︰「我喜歡騎馬,但沒興趣表演,況且,我不需要你教。」
不料桓寧竟因受到冷淡的對待,而突然抽出一鞭;馬鞭有力地打在解憂腳邊的草地上,草屑飛揚,火焰受驚地跳了起來,發出嘶鳴。
「你想干什麼?」解憂安撫著坐騎,怒不可遏地轉身質問她。
「我要跟你比騎術!」桓寧瘋狂地吼︰「哼,『公主不矜不傲,勇德兼備,習得我邦騎術十之八九,令人欽佩。』呸!大王竟敢當我的面贊美你!沒用的漢女,你以為在大王面前表演一下,就能讓他對哪好嗎?你以為裝作喜歡草原,就能得大王寵愛嗎?休想!有本事跟我比,如果你贏了,我喊你一聲姊姊,從此不再惹你;輸了,就給我滾得遠遠地,別礙我的眼!」
听到她的話,解憂方知她如此胡亂打人、罵人,竟然只是因為烏孫王夸了自己幾句。
天下妒婦如她這般瘋狂蠻橫的,她還真沒听說過!
本來她根本不屑與這種瘋女人斗氣,但她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好!」解憂痛快地回答,並以牙還牙地說︰「如果我贏了,我不希望你喊我姊姊,因為你的年紀比我大太多!我要你滾得遠遠的,別礙我的眼!」
桓寧氣白了臉。「你敢說我老?!」
仿佛沒看到她惱羞成怒,解憂閑閑地問︰「怎樣,你要不要比?」
「當然要比!」桓寧怒氣沖沖,又用馬鞭指著四周放牧的孩子,和到河邊來汲水洗涮的人們,厲聲道︰「你們作證人,誰先回到這里誰贏——開始!」
說完,她馬鞭一甩,不等解憂上馬,就先行沖了出去。
「耍賴!」解憂咒罵一聲,翻身上馬,火焰也立刻揚蹄飛奔。
出身草原的桓寧騎術非常好,看著她在馬上不失靈活優美的身姿,解憂自忖,如果坐騎不是「火焰」,她恐怕無法戰勝對方;可現在,她有信心贏得這場雖然無聊、卻必須全力以赴的較量。
不過半程,解憂已逼近對方,而桓寧忽然回身向她舉手。
解憂正納悶她這是在干麼時,忽見一黑點逆光而來。
她本能地俯身,一枝木箭擦耳而過,令她心頭一凜。
這女人不是真瘋了,就是有意謀殺她;吃醋比武,犯得著下此狠招嗎?
有了警覺心,她身子壓得更低,並注意前方的一舉一動。
又有兩道破空聲相續而來,全被她,或者說被「火焰」,巧妙地避過。
這時她隱約听到有人在大喊「停下」、「不許放箭」之類的話,但聲音模糊,她懷疑那是自己的心聲。
她確實覺得該停止這種毫無意義的比試了,可是被對方卑劣之舉挑起的必勝,令她改變了主意。
解憂全身熱血沸騰,發誓一定要贏——為了尊嚴!
終于,她追近,再追近,直到看清楚桓寧的臉。
此刻的桓寧獰眉黑臉,一點都不美麗。
嫉妒的怒火燒紅了她的雙眼;殺人的欲念扭曲了她的五官,她就像一頭被切斷尾巴,仍想吃人的母狼。
「你輸了,桓寧!」當兩匹馬交錯而過時,解憂大吼,戰勝邪惡的喜悅,貫穿了她全身。
桓寧不甘地停住馬,解憂知道自己在眾多觀賽者面前,證明了這場勝利。
解憂勒住馬,調轉馬頭向桓寧騎去,很有風度地對她笑笑,表示比賽結束。
平心而論,她確實佩服桓寧在那樣激烈的奔跑中,仍能不失準頭的射箭技巧,可是她絕沒想到,她的風度為報復者,提供了最佳的機會。
桓寧忽然從馬背上躍過來抱住她,兩人一起摔下馬,糾纏著倒在草地上。
解憂怒了,她知書達理,並不意味著總得逆來順受;與人為善,並不表示甘願任人欺辱。在遭到野蠻攻擊時,她本能地展開自衛還擊。
兩個公主,兩個王後;一個出自西域荒漠,一個來自大漢江南;一個粗壯,一個縴細,可她們卻在荒蕪的草原上,展開了驚心動魄的搏斗。
解憂很驚訝,具有一身蠻力的桓寧居然會角斗。
好在她跟芷芙學過一些防身招式,因此交手之後並沒吃太大的虧。就這樣,兩女勢均力敵,一時之間難分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