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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弦妃子 第6章(1)

当年细君嫁给乌孙王时,因住不习惯毡房,便命她带来的工匠,为她修造汉宫府邸,并以南来北往的候鸟命名“飞雁宫”,以示她的思乡之情。

上午走进宫殿时,解忧并没有好好看过它,因为那时她的心情很糟。

翁归靡在放鹰刚结束、乌孙王出现时就离开了她,尽职地陪在他的国王身边。

而她不仅看到她的夫君、地位崇高的乌孙王,携着他的匈奴夫人高坐赛台上,还看到了两人之间,那个三四岁的男孩。

柄王为这次比赛的赢者赐物封赏,却完全漠视她的存在,令她感到十分羞辱。

偏偏在那时,热心的牧民告诉她,那个孩子是桓宁公主为国王所生的,今年三岁,虽然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大家已经认定三岁的泥靡就是太子,因为国王只有这一个儿子。

看着那个瘦弱却活泼顽皮的男孩,解忧不禁想起为了生孩子而死去的堂姊。

再看看盛气凌人地高坐在国王身边,睥睨众人的桓宁,她不平、痛苦地默问苍天:为何同样是生孩子,年龄更大的匈奴公主活得好好的,年轻的细君,却那样凄惨死了?

带着深深的失落感,解忧回到飞雁宫,简单盥洗后,倒头就睡。

本以为心情不佳的自己很难入睡,没想到身子才躺上柔软的床,她便沉入了梦乡,而睡着后的她十分快乐,因为梦中有翁归靡相伴。

可惜她睡得很短,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醒过来。

梦散了,心爱的他也消逝了,徒留下浓浓的怅惘,困扰着她睡意残存的身心。

看来通宵达旦的狂欢和赛马并未耗尽体力,解忧轻轻叹了口气,离开卧室,伫立在重檐迭瓴的楼台上,俯瞰着四周的一切。

“飞雁宫”是廊院式组合建筑群,均为双层楼阁。

主楼台顶建重墙,使它看起来像三层楼,其实仍为两层;楼上是主人卧室、琴房、沐浴室等,楼下是过厅和大殿。

主楼两边有奴婢侍从居住的、略微低矮的子母楼相衬;纵横参差的屋顶和门窗的雨塔,烘托着主楼的中央部分,突显了整个建筑群主次有从,紧密联系的轮廓。

站在这里,解忧想起曾身为楼主的细君。在这个与故乡一样的环境氛围中,细君孤独无依的寂寞心情,应该得以缓解,只不知,她那曲婉约缠绵的怀乡悲歌,是否就是在这里写的?她最后的生命是否仍有些许快乐?

不想让心情陷入沉重,解忧下楼打算去看望族人,并未吵醒沉睡的侍女。

当年陪细君前来的汉人,在细君去世后获皇帝恩准,年老体弱和故居有需瞻养者,均可返回汉朝,因此当初的长史及护军将领等,大都离开了乌孙国;再加上因疾病死亡,和嫁娶乌孙人后融入当地生活离开的人,留下的已经不多。

他们住在飞雁宫的子母楼和偏厦、护楼里,守护着这座建筑。

解忧的到来,带给他们极大的喜悦和安慰。

此刻,他们正聚在宫门外新搭起的毡房前,与新来的送亲团,一起修理破损的车轴、更换车盖,清点和整理庞大的嫁妆。

看到大家在吴将军和长史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而且情绪平稳安定,解忧很高兴;与众人简单交谈后,她到马厩去牵出“火焰”,骑向起伏的牧场。

一路上,她不时看到转场而来的牧民,忙着支起白色的毡房,架起晚上将点燃的篝火;而劳苦功高的骆驼和骏马,则与成群的牛羊,在河边草丘上悠闲地漫步。

那牧歌似的自由生活令她向往,而在蓝天白云和苍茫旷野间纵情驰骋后,她也释放了胸中的郁闷之气、重振信心。

大将军出征必凯旋而还,我刘解忧和亲,也定将功遂身退!

她充满豪情地想着,策马跑上一道高隆的草坡。

坡下一群牛羊正抵触尾摇地迎面奔来,几个牧童徒劳地跟在后面追赶,吆喝着要不听话的牛羊回来;她不由放慢马速,笑望着那几个辛苦堵牛羊的少年。

但她没想到,“火焰”才出现在草坡头,那些戏弄牧童的膘牛肥羊,居然纷纷煞住了脚,往后退去,被牧童们趁势挥鞭拢住。

随后牧童们告诉她,他们要把牛羊赶到河边飮水,可这些刚刚转场饼来的牲畜不听话,故意跟他们捣乱,害得他们控制不了庞大的牛羊群。

听到他们的抱怨,解忧笑着安抚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年们。“整个夏季的放养,让牛羊们习惯了自由活动,就让『火焰』帮你们重振牧鞭的雄风吧。”

之后,在前往河边的路程中,只要“火焰”往那里一站,所有的牛羊就会老老实实走在队伍里;如果有谁想尝试反抗,很快就会被“火焰”矫健的踢踏声,和天生的焊威吓得转头跑回去;自此牧童们只需引路,连吆喝声都免了,

清凌凌的河水出现在眼前,吸引了顽的牛羊,牧童们都很开心,而解忧也很有成就感。

在河边下马,火焰跟随牛羊飮水吃草,她则站在河边隆起的土堆上眺望四野。

眼前碧绿的青草、红的马、白的羊、黄的牛……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丽生动。

凉飕飕的风吹过,她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草原上,草原则飘荡在半空中。

不久,又有牧童驱赶着牲畜前来飮水,河边草地上顿时挤满了牛羊马群。

牧童大多是从夏都迁徙来的,因此认识解忧,都跑来跟她聊天。

解忧因此得知,赤谷城是乌孙国冬季最温暖的地方。

脚下这片绵延起伏的草原,直到远处在阳光下呈红色的山峰,全属于红牛族;西北长满墨绿塔松的山,叫大青山,是白狼族属地;河对岸直抵北方,巍峨耸立的乌孙山的辽阔草场和山地,则属于蓝鹰族;而过了乌孙山,就是匈奴人的地界。

原来那里是翁归靡的属地!

望着北面与草原相连的莽莽林,解忧情不自禁地猜想,在那片神秘辽阔的林野中,一定居住着翁归靡更多的族人和家人;而那里与匈奴仅一山之隔,如果要抵抗匈奴进攻,彼处应该是乌孙国防守的重地。

“来,咱们玩叼羊!”身边有个孩子喊道,立刻引来所有孩子的响应。

听到“叼羊”,解忧想起赛马失利的事,便要求参加,孩子们自然欢迎。

于是,几张鞍垫被卷起来绑成“羊”,由一个牧童骑马放置在远处;其他人每两人一组成为对手,两组从同一线起跑,目标是从马上俯身抓起地上的羊,而落后的人则拚命赶来抢夺,最终谁夺得羊,谁就是胜者。

解忧的对手是个叫格木的十岁少年,他骑的马同样是乌孙天马,但与“火焰”比仍差了一截。解忧虽然跑得快,但因为无法从马背上抓到羊,而注定失败。

见自己人比牧童高,马也比牧童好,可每次都输,好胜的解忧很不服气。

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将身上的夹袍月兑下,卷起充当羊,自己独自一遍又一遍地在一旁练习;见她如此认真,牧童们放弃了竞赛,纷纷跑来充当她的老师。

他们有的教她如何利用马蹬,在她伸手弯腰时控制身体;有的教她如何借助缰绳,在她试图俯身抓羊时调整马速;有的则教她用马鞭挑羊。

热心的牧童们乐此不疲地为她做示范,她也兴致高昂地虚心学习。

凭借着聪明和勇气,解忧渐渐掌握了马上叼羊的要领,也敢从奔驰的马背上直立或转动身子。

“放松身体,让背自然弯曲!”

就在她努力奔跑时,翁归靡突然的喊声,害她心神大乱,差点坠马。

抬头一看,前面不仅有翁归靡,还有国王军须靡和左夫人,及一群侍者。

“大王……”她没想到军须靡会突然出现,因此略显局促不安。

解忧知道此刻的自己正大汗淋漓、头发散乱,既缺少公主的端庄,也没有王后的尊严,但她不会为此致歉,因为她不认为自己学习马术有错。

可让她意外的是,军须靡对她跟一群孩子飙马的行为,和急促不安的神态,并无不悦,反而淡笑道:“公主请继续,本王巡视草场,路过而已。”说罢,他轻拉缰绳,率众策马而去。

翁归靡在马上丢给她一句:“俯身取羊,身子要软得像草,马儿自会跟随。”

“软得像草?”看着风驰电掣般奔驰而去的队伍,解忧琢磨着这句话,并在马上摆腰、欠身、转动。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绷得像弓一样紧,连带胯下的骏马也紧张兮兮的,不由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次,他又说对了……”

随后,她继续朝着“放软身子”练习,牧童们也忘了大王来过的事,陪着她奔跑撒欢;由于太过专心,他们都没看到一骑快马正在靠近,长长的马鞭凌空飞舞。

当某牧童发现并发出大喊时,那拇指粗的牛鞭,已狠狠抽在了正俯身准备抓羊的解忧胳膊上。

刺痛伴着鞭影,让马上的解忧大惊,幸好她早先已一手抓缰绳,双脚扣马蹬,才得以稳住身体,并迅速控制住坐骑,寻找攻击者。

手持马鞭追赶她的,竟是去而复来的左夫人桓宁。

解忧不仅吃惊,甚至愤怒,因为她不但莫名其妙地打伤自己,还对着几个显然是想阻止她的牧童大吼大叫:“滚开,我是在教她如何叼羊!”

因为她的身分地位,牧童们在她的怒吼中,只能畏惧地退开。

桓宁耀武扬威地,甩动着那条在阳光下闪着乌光的马鞭转向解忧,根本不在意对方左臂被鞭子撕裂的衣袖,只自以为是地说:“你喜欢骑马、喜欢在大王面前表演是吗?可惜你那几下子差太远了,让我教你吧,汉女!”

解忧本来满月复怒气,可看她目光狂乱、言语疯狂,行动更不可理喻,仿佛受了很大刺激,便决定不跟这蛮女纠缠。

她翻身下马,牵着火焰走向河边,淡淡地说:“我喜欢骑马,但没兴趣表演,况且,我不需要你教。”

不料桓宁竟因受到冷淡的对待,而突然抽出一鞭;马鞭有力地打在解忧脚边的草地上,草屑飞扬,火焰受惊地跳了起来,发出嘶鸣。

“你想干什么?”解忧安抚着坐骑,怒不可遏地转身质问她。

“我要跟你比骑术!”桓宁疯狂地吼:“哼,『公主不矜不傲,勇德兼备,习得我邦骑术十之八九,令人钦佩。』呸!大王竟敢当我的面赞美你!没用的汉女,你以为在大王面前表演一下,就能让他对哪好吗?你以为装作喜欢草原,就能得大王宠爱吗?休想!有本事跟我比,如果你赢了,我喊你一声姊姊,从此不再惹你;输了,就给我滚得远远地,别碍我的眼!”

听到她的话,解忧方知她如此胡乱打人、骂人,竟然只是因为乌孙王夸了自己几句。

天下妒妇如她这般疯狂蛮横的,她还真没听说过!

本来她根本不屑与这种疯女人斗气,但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好!”解忧痛快地回答,并以牙还牙地说:“如果我赢了,我不希望你喊我姊姊,因为你的年纪比我大太多!我要你滚得远远的,别碍我的眼!”

桓宁气白了脸。“你敢说我老?!”

仿佛没看到她恼羞成怒,解忧闲闲地问:“怎样,你要不要比?”

“当然要比!”桓宁怒气冲冲,又用马鞭指着四周放牧的孩子,和到河边来汲水洗涮的人们,厉声道:“你们作证人,谁先回到这里谁赢——开始!”

说完,她马鞭一甩,不等解忧上马,就先行冲了出去。

“耍赖!”解忧咒骂一声,翻身上马,火焰也立刻扬蹄飞奔。

出身草原的桓宁骑术非常好,看着她在马上不失灵活优美的身姿,解忧自忖,如果坐骑不是“火焰”,她恐怕无法战胜对方;可现在,她有信心赢得这场虽然无聊、却必须全力以赴的较量。

不过半程,解忧已逼近对方,而桓宁忽然回身向她举手。

解忧正纳闷她这是在干么时,忽见一黑点逆光而来。

她本能地俯身,一枝木箭擦耳而过,令她心头一凛。

这女人不是真疯了,就是有意谋杀她;吃醋比武,犯得着下此狠招吗?

有了警觉心,她身子压得更低,并注意前方的一举一动。

又有两道破空声相续而来,全被她,或者说被“火焰”,巧妙地避过。

这时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喊“停下”、“不许放箭”之类的话,但声音模糊,她怀疑那是自己的心声。

她确实觉得该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比试了,可是被对方卑劣之举挑起的必胜,令她改变了主意。

解忧全身热血沸腾,发誓一定要赢——为了尊严!

终于,她追近,再追近,直到看清楚桓宁的脸。

此刻的桓宁狞眉黑脸,一点都不美丽。

嫉妒的怒火烧红了她的双眼;杀人的欲念扭曲了她的五官,她就像一头被切断尾巴,仍想吃人的母狼。

“你输了,桓宁!”当两匹马交错而过时,解忧大吼,战胜邪恶的喜悦,贯穿了她全身。

桓宁不甘地停住马,解忧知道自己在众多观赛者面前,证明了这场胜利。

解忧勒住马,调转马头向桓宁骑去,很有风度地对她笑笑,表示比赛结束。

平心而论,她确实佩服桓宁在那样激烈的奔跑中,仍能不失准头的射箭技巧,可是她绝没想到,她的风度为报复者,提供了最佳的机会。

桓宁忽然从马背上跃过来抱住她,两人一起摔下马,纠缠着倒在草地上。

解忧怒了,她知书达理,并不意味着总得逆来顺受;与人为善,并不表示甘愿任人欺辱。在遭到野蛮攻击时,她本能地展开自卫还击。

两个公主,两个王后;一个出自西域荒漠,一个来自大汉江南;一个粗壮,一个纤细,可她们却在荒芜的草原上,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搏斗。

解忧很惊讶,具有一身蛮力的桓宁居然会角斗。

好在她跟芷芙学过一些防身招式,因此交手之后并没吃太大的亏。就这样,两女势均力敌,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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