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要做什麼?」諶霜濃的腦中一片空白,看著神情殊異的朗日尚,不住後退,無止盡的驚恐傳遍四肢百骸。
「請你擔任‘戰鬼’亂世的見證。」
朗日尚將她一把拉過來,將麻繩一圈又一圈使勁地綁在她縴若無骨的兩只手腕上。
「不要──」諶霜濃劇烈掙扎,淒厲的叫聲傳入天際。
淒聲撼天,還是無能扭轉由人性貪嗔妄念引起的血腥殘滅……
※※※
兩軍對陣的緊張時刻,一名柔弱女子不協調地出現在朗日城牆上的畫面,原本還沒有被多少人注意到。
直到縛綁在那名女子細腕上的麻繩被拋過城垛,女子縴細似柳的身軀被殘忍地從腕上吊起,不只峻德軍怔住了,連朗日城里的軍民百姓也呆了……
峻德修眯眼望著遠方城牆,又向東側隱隱冒著煙塵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有紅色的異樣光澤正從烏木似的眼瞳中不斷擴大、泛絲。
「那不是……諶姑娘嗎?」峻德軍中,有幾個好眼力的人認出了柔弱女子的身分。
所有人全倒抽了一口氣──「副元帥上來。」峻德修平靜地喚來最得力的屬下。
「修王。」副元帥立即策馬上前。
「眾將听令,開始進攻後,指揮權立即轉交由副元帥全權發令。當我喊撤時,所有將官立即東進,出其不意,迅速擊潰聖羅皇朝的援軍,再趁勢直搗聖羅城都。」
「記住,進攻速度不準讓聖羅皇軍有時間回神反擊,還有,一個人也不許回頭看我,要是有人做不到,我會親自執行軍法,當場處死。」峻德修口氣冷酷而無一絲猶疑,全部將官卻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聞所未聞、匪夷所思的攻掠方式,震得全軍鴉雀無聲,啞口無言。
震驚數秒,副元帥立即回神,接下命令。
所有大軍在一瞬之間,立即恢復士氣,甚至較先前更高昂。
因為,他是他們最信賴的修王,以他極富軍略的智謀,必然會帶領他們出奇致勝。
※※※
朗日尚看著峻德軍似乎騷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靜。
他認為是峻德修的詫然,驚動了軍心,忍不住包加得意。
「峻德修仍然是凡人嘛!看著心愛的女人受苦,有幾個人能忍受的?」朗日尚喃喃自語。
「啊!」雖然雙足還站在地上,被高高縛起雙手的諶霜濃,垂著頭,難受得申吟出聲。
她的下月復似乎升起某種異樣的壓迫感……好不舒服……
「你好好看著吧!看是‘戰鬼’會惜你多一些,還是會嗜血多一些?」朗日尚口吻盡是殘忍冷酷。
諶霜濃勉強抬起頭。
在遠方,仿佛看到峻德修坐在他那匹高大駿挺的戰馬上,正交抱手臂,噙著睥睨天下的笑意,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
不要來啊……她實在不願看他……徒惹血腥。
「看到東邊的煙塵了嗎?那表示,東方的聖羅皇軍也到了。我今天就要看看,‘亂世戰鬼,滅世諶女’,會如何亂世、滅世?」朗日尚唇畔揚起笑容,仿佛已預見了勝利。
聖羅皇軍?天哪……那他……諶霜濃的雙眸中忍不住泛起淚水,朦朦朧朧的視線,將峻德修的身影給浸得模糊了。
「傳訊過去,只要峻德軍靠近一步,就把諶女吊上去一寸。」朗日尚下令。
「城主?」大庭廣眾之下,真的要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用刑?朗日屬下有些動搖。
「她是滅世諶女,亂世禍源,其他人會原諒我們的作法。」朗日尚的話,真的說服了部將,執刑者的手也不再遲疑。
滅世?偌大罪名,她是因何故而擔上的?
即使身子被上下扯疼著,諶霜濃依然感覺荒謬而想發笑。
愚昧的世人啊……
「啊──」
無預警的拉扯,幾乎將她的手腕擰斷,疼得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修王進攻了?
她眨眨眼,撥開眼前紅霧,果真見到峻德修一馬當先,手握著刀,不停揮伐,他奮力砍殺的神情仿佛著了魔,令人極度心驚。
他不停地朝著她的方向策馬奔來,所有擋在他面前的人,一律成為蹄下殘肢。
峻德修的目標,仿佛只有她一個。
看著峻德修刀下的亡魂斷魄不斷累積,她的心魂也跟著被迫不斷地撕裂。
不要!不要再屠殺了!無辜的血魂,這些亂世下的犧牲品……沒有人該為誰付出性命的代價啊……諶霜濃淚眼模糊地望著他持續而堅定地朝她的方向而來,渾然不覺自己的身子已經被吊離了地面。
粗糙的麻繩咬進她的絹腕肌膚,絲絲血液正順著雪白手臂蜿蜓而下,形成刺目的細細血河。
停手,停手啊!
她哀求地望著他,除了手腕的痛楚,下月復一陣陣痙攣而起的劇痛,也開始折磨著她的神志。
不知由何處發出一聲驚恐的吸氣聲──只見諶霜濃裙襬下方,竟也開始滴下血滴,在地面上落成怵目驚心的暗紅血花。
「少……少城主……諶女好像流產了……」
朗日尚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張大了眼──一瞬間,恐怖的惡寒籠罩全身。
他呼吸急促地回頭望向離城下越來越近的峻德修,從沒一刻像現在一般,朗日尚竟覺得峻德修仿佛真的化身成索命閻羅,一步步地逼近。
「嗯……」諶霜濃無意識地申吟──好痛……全身都好痛……手沒知覺了……連下半身那難受的一陣陣痛楚也漸漸淡了……耳邊……竟听不分明朗日尚在吼叫著什麼……是報應嗎?他犯下的血債罪孽,由她來受嗎?
無所謂……無所謂……她,心甘情願啊……黑霧遮住她的視線前一瞬間,似乎看見了峻德修手里握著染血之刀,泛著紅光的血眼並不是看向她,而是看向……朗日尚!
不論他看的是誰……總之,他站得靠她好近、好近。
近得可以感受到他身上幾近沸騰的體溫……「好溫暖……」昏迷前,她呢喃了一句,笑著偎進有他氣味的黑暗里。
「戰……戰鬼?」
當峻德修登上城牆的那一瞬間,所有朗日軍,包括朗日尚,全都傻了。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闖上來的!
他渾身浴血,散發陰冷的殺伐氣息,像是從地獄而來,準備前來索命。
他現在看起來,不折不扣正是人人口中畏懼不已的「戰鬼」!
城下戰喝震天,廝殺成一團,城頭上卻一片死寂,形成荒謬的強烈對比。
峻德修冷笑一聲,逕自踏上城垛,遠遠觀望著東方那股越靠越近的煙塵。
「峻德修,你完了,聖羅軍的援兵到了。今日將是你峻德軍首嘗敗績,亂世戰鬼將再也無法亂世。」朗日尚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唇邊露出得意的笑容。
峻德修不語,僅僅舉起手向戰場打了一個暗號,唇畔吐出一聲悠遠渾亮的指令──「撤!」
撤?峻德修認了敗仗,打算撤退?
朗日軍和甫到達的聖羅軍有那麼一瞬間的松懈。
這廂正暗自慶幸時,城牆底下的形勢卻在轉眼之間逆轉,讓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峻德軍隊竟然訓練有素地迅速集結,毫不猶豫地丟下已不能構成威脅的殘余朗日軍,以及單槍匹馬闖上朗日城頭的峻德修,利用對方陣式松懈的那一刻,突然向東沖去。
原來峻德軍隊打算一鼓作氣,直接攻入聖羅皇城?
望著措手不及被正面沖破陣勢的聖羅軍隊,朗日尚再也笑不出來,背脊隱然泛出涼意,霎時間明白大勢已去。
峻德修從容揮動帶血的刀刃,斬斷繩索,輕易地接住被吊縛在半空折磨的諶霜濃,身旁上百名的朗日軍,竟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止!
將她收進懷里的那一刻,原本暴漲著血紅神采的邪異瞳孔,微微轉柔,似乎掠過一抹松怯的神情。
他細細檢視的眼眸掃到她足踝邊染血的裙襬,原本紅光稍退的魔性眼眸定住不動,見到血漬逐漸擴大,他立即頓悟了某件事──他與她的孩子流掉了?
峻德修的神情倏然浮起駭人的狂怒,轉過頭去瞪住朗日尚,殺機立現!
被峻德修魔似的血紅眼楮死死盯著,朗日尚幾乎神魂俱裂,妤像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他刷白著臉,一點一點的後退。
「好溫暖……」陷入半昏迷的諶霜濃,死白的小臉上綻出絕美的笑靨,輕輕喟嘆一聲,便在他懷里暈了過去。
听到她的聲音,峻德修狠厲的眼神淡了一些,他憐愛地低頭看向她,將她抱得更緊,仿佛希望將自己的體熱,盡數傳到她逐漸冰涼失溫的縴弱身軀。
趁著峻德修分神,朗日尚突然搶過身旁士兵的弓箭,向峻德修放了一枝冷箭。
峻德修身子一偏,用左肩頭擋下了射向懷中人兒的箭矢,一聲也不哼,他像是沒有痛覺似的,對于肩上的箭毫不理會,將無意識的諶霜濃在他懷中調了一下姿勢,握緊手中的長刀。
他看著朗日尚,唇畔露出詭譎狠烈的笑意,神情幾近瘋狂。
「殺、殺了他!」朗日尚一驚,戰栗地下令。
「啊──」
狂嘯一聲後,慘烈嚎叫聲此起彼落,暗褐濃稠的血花四處飛濺,朗日城頭瞬間變成了一座恐怖煉獄……
※※※
峻德軍此次突襲成功,出師告捷,不但佔領了朗日城,甚至攻進了聖羅皇城,天下大勢立即逆轉。
皇朝易主,聖羅滅,峻德興。
峻德天龍立即宣告天下,立峻德城為皇都,改歷峻德元年。
然而,為峻德天龍打贏戰役、奪得天下的峻德修,抱著流產昏迷的諶霜濃,快馬奔回峻德城,親自將她交給熟悉醫療的峻德治照顧後,不但沒有受到英雄式的待遇,反而被峻德天龍下令押入天牢。
擅自出兵,目無君紀,顯有謀反意圖。
「大哥被押入天牢?」峻德齊不敢置信地怪叫出聲。「城主在想什麼?」
「義父已經是天下君皇,不是城主了。」峻德治一邊為身子大受打擊的諶霜濃寫藥單,一邊隨口糾正二哥。
「我管他變成什麼,他為什麼要將大哥關起來?大哥不是一舉破了朗日和聖羅,讓他如願當上天下共主,功高過天,為什麼還要入罪于大哥?」峻德齊越想越氣忿,恨恨地在房間內踱過來,又踱過去。
「大哥正是功高過天,才會不容于天。」峻德治蹙著眉輕聲說道。這一入罪,肯定是有去無回,走不出天牢了。
峻德修的能力太強、太具威脅性,峻德天龍早就對他忌憚在心。如今世局已定,統一天下的阻礙已除,峻德修的利用價值也沒有了。
只要是聰明一點的君主,絕不會將這個潛在的威脅繼續留在身邊。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千古不變的法則。
「這、這是什麼道理?」峻德齊瞠目結舌,火氣冒得更大。
突然間,諶壽大喊著沖了進來。
「治王、齊王,請你們快想辦法,城主……城主派了大批軍隊查封修王府,並且將霜濃帶走了!」
兩人霍然而起,面面相覷。
「老三,咱們馬上去見義父。」峻德齊帶頭就要往外沖。
「等一等!」峻德治拉住他,低頭沈吟。
「還等什麼?再等,連大哥的女人都要歸他了!」峻德齊急得跳腳,受不了在這麼緊急的時刻,三弟還有時間慢條斯理的蘑菇。
「諶城主,我勸你現在馬上就出城,連諶城也不要回去,找地方躲著,等鋒頭過了再出來。」
「可是霜濃還在這里,我不能丟下她。」諶壽固執地搖頭,不肯離開。
「諶城主,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冥冥中自有定數。你與女兒的緣分如果未盡,一定會再相聚。但是此時此刻依舊冥頑不靈,不舍放手的話,說不定賠上了性命,也未必救得出霜濃姑娘。」
諶壽重重一愣,讓峻德治的睿警之語打醒。
是啊!當初要不是他的一意孤行,怎會為霜濃招來這一波又一波的劫難?
「我馬上出城,霜濃……就拜你們了。」
諶壽妥協了,現在,他只求霜濃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搞定了?那咱們分頭行事吧,別再蘑菇了!」峻德齊再也忍不住,拖了峻德治直奔城殿。
※※※
諶霜濃緩緩轉醒,全身疼痛不已,喉頭有如火燒。
「水……」她躺在床上申吟一聲,便感覺自己被人扶了起來,唇邊也立即出現一杯水,她迫不及待地捧起,就口一飲而盡。
「還要嗎?」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中年嗓音溫和地響起。
諶霜濃的腦子立即警醒過來,她勉力睜開沈重異常的雙眼,驚詫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峻德天龍?他為什麼在這里?
諶霜濃轉頭望向四周,見到華麗夸飾的陌生擺設,心頭涌上強烈不安。
「城主,這兒是哪里?」她的聲音沙啞難受,抬手想撫住頸子,才發現兩手手腕被扎上了白布條,顯然是讓人處理過傷口了。
腕上的傷口還好,但奇怪的是,她覺得身子異常虛弱,下月復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感。
想問,不知從何問起。不見峻德修的蹤影,反而看見峻德城主出現在床邊,更加讓她心神不寧,覺得整個狀況太過詭異。
「這里是我的宮殿。從今天起,你就好好在我的宮里靜心養傷。你身上的傷是治兒處理的,你放心,我會讓治兒繼續幫你治療。」峻德天龍扶著她躺回床上後,自己也坐上床沿,伸出一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多謝城主美意,但是我想回修王府。」諶霜濃不著痕跡地將手收進被子里,心里越來越覺得怪異。
「你知道聖羅皇朝已經滅亡,現在是峻德皇朝興立了嗎?」峻德天龍突然問她。
「……賀喜君皇。」訝然過後,諶霜濃努力心平聲輕。
那表示,峻德修救了她之後,不但攻破朗日城,也滅了聖羅城嗎?
那麼,峻德修呢?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見他的人?
「當修兒將你帶到大殿見我的時候,我便為你月兌塵干淨的出眾氣質傾倒,也曾希望修兒將你讓給我。」峻德天龍重提舊事,讓諶霜濃有一陣的茫然。
「現在,我已經是新的天下共主,身分更加尊貴崇高。你難道還想繼續跟著修兒?」
忽然間,她嘆息一聲,懂了他的暗示。
「天下佳麗無數,我想君皇的眼光,日後絕對不會再放在我身上。請君皇送我回修王府吧!」
他語氣里明顯的掠奪意味,讓她疲憊不已。朗日尚的劫持,已經讓她無法再負荷另一場競逐。
她好想好想見到峻德修。他在哪里?
也許是她渴望的眼神太過鮮明,讓受到拒絕的峻德天龍臉色愀變。
「修王府已被查封,你無法回去了。還有,修兒已經被我押進天牢,等候處死。」他冷酷地說道。
「你說……什麼?」
諶霜濃腦子霎時間一片空白──峻德修在天牢,等候處死?他不是才立了大功嗎?她昏亂地想著。
「你還是好好待在我的宮里,我會好好待你。若是你一意要跟隨修兒,就別怪我狠心,不顧你剛剛流產的病體,將你一並打入天牢,和修兒相伴。」峻德天龍撂下話後,微含怒氣地離開。
諶霜濃卻恍若遭到雷劈,全身僵冷。
流產?她嗎?
她移動小手到依然平坦的小骯,表情脆弱而無助。
原來……她身子那種極端怪異的不適感,那種掏空了靈魂的死寂……都是因為……孩子……沒有了……她緩緩蜷拱起身子,雙手環著月復部,傷心欲絕地哭泣出聲。
一場非她所願的戰禍,將她根本還不知道已經存在的孩子,和無辜的犧牲者一塊兒陪葬了!
「老天……為什麼?」淚水不停地泉涌而出。
但是,不論再掉多少的淚,依然換不回曾依附在她體內的小生命。若有孽報,她願以己身來受。
但,孩兒何辜……
※※※
峻德修坐在地上,百般無聊地環視一圈,對著慎重交班巡守的衛士輕輕嗤笑一聲,轉開眼,好奇地看向一個方向。
一個灰色的影子,縮在牢房遠遠的另一個角落,屬于老人的枯瘦雙手,抓著草桿,在地上不知畫著什麼,像刮砂紙磨過的聲音,嗡嗡的在牢房里回蕩,且嘴里不斷地喃喃自語著……
峻德修深銳的闃眼微微一眯,看到那雙枯瘦的手,其中一只手少了一截尾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