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功高震主」一向是伴君重臣的禁忌。
而在今日,這個意義重大的閱軍儀典中,峻德修竟然犯下了這個無可彌補的大錯。
峻德治眯眼看著校場,看似面無表情,暗地里卻早已忍不住心驚,焦灼地暗道一聲不妙,越來越為峻德修的生命安危操心。
統領數十萬大軍並非易事,對于早年即嶄露軍事領導天分的峻德修來說,卻易如反掌。
峻德修天生具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卻又能與下士小兵同甘共苦,加上領軍有方,戰戰皆捷,無形中為他塑造出無人能及的領袖魅力,所有人皆甘于服從。
方才峻德天龍準備以城主身分,向大軍鼓舞宣誓之前,峻德修只是策馬登高到校台上,向底下掃了一眼,隨後輕輕揚起一手示意,數十萬大軍竟然瞬間悄然無聲,凝肅靜默的氣氛,強烈地撼住當場所有文武百官──也包括了神情在瞬間愀然變色的峻德天龍。
峻德治深深嘆息了一聲。「大哥的棋步,越走越險了,他可別走火入魔了才好。」
※※※
醒來後的第一個知覺,怎會是莫名的頭疼欲裂?
「啊!我的頭……」諶霜濃捧住頭,在昏與醒之間痛苦地掙扎,依稀察覺到自己躺在一處移動搖晃的廂式小空間里,身子底下還鋪著軟褥。
發生了什麼事?她驚慌地想著。
「霜濃,別怕。蒙汗藥的藥效剛退,有一點不適是正常的。你再睡一會兒,咱們現在正經過朗日城的邊境,再過不久就可以回到家了。」伴著窗簾布一掀,廂外一個熟悉的嗓音,從小窗口傳入,一道刺目的光線也隨之泄入。
霜濃動作異常遲緩地抬起手臂,遮住陽光。
爹?
蒙汗藥?
回家?回哪一個家?
一連串的疑問霎時間在她心頭爆開,卻苦于額際的劇疼而說不出話來。
她不停地拚命喘息,掙扎著要睜開眼,冷汗布滿額際。
沒多久,她發現自己在迅速移動的馬車廂里,諶壽話里的訊息也逐漸傳回她的腦里。
爹竟偷偷將她從修王府中帶出來?
既然已經到了朗日城的邊境,那表示他們趕了至少一日夜的路!
「爹……爹,送我回去……」霜濃虛弱地攀著車廂壁坐起身,掄起拳頭,無力地捶著車廂。
「爹……求你送我回修王府去呀!」她可以感覺到,她與峻德修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得令她心慌。
在這個時刻,她不能離開峻德修的保護範圍,否則,她真的會成為一顆致命的棋子。
為了她,甚或以她的名義,難保峻德修不會瘋狂地采取極激烈的反撲手段。
到時,即使她不願成為滅世的諶女,也會成為亂世劇變的引爆點!
「霜濃,你再睡一會兒,什麼都不要想,咱們就快到家了。」
諶壽听見她的哀求,面色一沈,更加鐵了心,催促馬夫加快揮鞭,一心想早日回到諶城。
無論如何,他都要保護女兒,不再讓峻德修利用。
「爹……你听我說……我不能離開他身邊……否則……後果難料啊……」
霜濃一拳又一拳,虛弱又絕望地擊上車廂板。
無奈車外的人不再有任何動靜,只是拚命趕路,似乎鐵了心腸,對她的反應不聞不問。
「離開他……才是女兒真正的死劫啊!爹……爹……」
霜濃絕望地哭著,捶打著。
想起身跳車,卻又因蒙汗藥的副作用而渾身癱軟,連坐起都成了極吃力的事。
一瞬間,事情突然發生變化,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車廂外的馬匹一陣嘶鳴,整個車廂劇烈晃動,逼得霜濃只能俯趴在軟褥上,蜷曲身子,幾乎承受不住強烈的撞震。
天地之間,驟然靜止。
諶霜濃緊閉雙眼,不住地喘息,一面又側耳仔細聆听車外的任何細微聲響。
然而,不管她再如何豎耳傾听,還是只能听見車廂內屬于自己又急又淺的喘息聲。
「唰!」地一聲,車廂門突然被拉開──諶霜濃抬手遮眼,勉強在逆光中見到似乎有一名男子,正半彎著腰細細審視她。
「果然是那位諶城美人。」男子朗聲仰天大笑,笑聲中飽含得意。「美人,你好,咱們又見面了。」
「是你!」從他的聲音,她認出了他的身分,心中迅速一涼。
他是索討她兩次未果的朗日城少城主──朗日尚!
「我听到情報的時候還有些不敢相信,諶城美人竟然會擅自月兌離峻德修的勢力範圍,私自出城。怎麼?峻德修冷落了美人,讓美人思鄉情切,忍不住驅車逃回諶城嗎?」朗日尚笑諷道。
諶霜濃緊閉雙唇不答。
「不說話嗎?也好,我喜歡安靜不吵鬧的客人。」朗日尚不以為意,彎腰將她從車廂中抱了出來。
「你……放我下來!」諶霜濃無力抗拒,只能睜著又憤又羞的水眸,嚴厲地瞪著他。
「等回到宮里,我自然會放你下來。」朗日尚對她的瞪視一點也不介意,逕自抱著她走向停在一旁更加華麗的馬車。
「放開她──」被朗日軍押在地上的諶壽,大吼一聲,急切地想沖上去。
「這老頭是誰?」朗日尚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諶壽。
「我是……」諶壽才一開口,話頭立即被諶霜濃接過──「他是我雇的車夫。」她深深地望進諶壽的眼里,眼底有寄、有哀求……諶壽明了了她的付,又氣又惱地低下頭去,不再出聲。
「是嗎?」朗日尚的眼底有一絲玩味。
「我可以隨你走,但是你不能傷及無辜。」她勉力維持著最後的清醒,和他談條件。
朗日尚看了看幾乎昏厥卻強自撐持的霜濃,又瞄向跪在地上不發一言的老頭。
「無妨。」他聳了聳肩。
得到他的回應,諶霜濃松懈了下來,抵不住蒙汗藥尚未褪盡的強力藥效,虛弱地再度暈厥過去。
朗日尚將昏迷的諶霜濃送上華麗的馬車內,然後跨上一旁的馬匹。
「所有人跟著我撤回!」隨著朗日尚的指令,所有人如來時一般,再度退回朗日城境內,留下諶壽和瑟縮在一邊的馬夫。
「城……城主咱們現在該怎麼辦?」馬夫抖著聲音,跪在諶壽身邊問道。
諶壽跪在地上,頭垂得極低。
「回峻德城……向峻德修求救……」他說得艱難,心痛得只想剜出自己的心。
他一直想著女兒最後那深深一瞥透露的訊息──回頭找峻德修,救我!
為什麼?為什麼害了女兒的人,竟然是自己?
而她毫不遲疑求救的對象,竟然是掠奪了她的「戰鬼」?
女兒為了他,再一次求情的話語,狠狠劃開他的胸口。
他做錯了嗎?
愛之,卻害之?
※※※
峻德修冷眼看著失蹤一日夜之後再度出現的諶壽。
只不過,與他同時消失的諶霜濃並沒有和他一同出現。
因為,諶霜濃在半路讓朗日尚給劫了去。
「你們趁著我在校場閱兵時,偷偷離開?」峻德修眯著眼,柔聲問道。
諶壽沒有說話,臉上的愧然已說明所有的事。
「很好,走得好。」峻德修突然笑了出來,笑聲詭異地交織著冰冷和期待的情緒。
「修王,我很抱歉想將霜濃私自帶回諶城,請你了解一個做爹的心情,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女兒,為她爭取包好的未來。請你救回霜濃吧!」諶壽心一悚,不明了他的笑意,只能硬著頭皮懇求。
「不行!」在一旁靜默一段時間的峻德治,突然開口反對。
「治王?我女兒在朗日城的手里啊!」諶壽的心頭一涼。
治王為什麼反對救回霜濃?
「老三,我的女人該不該救,應該是我的事,你反應這麼激烈做什麼?」峻德修不急不怒,神色平靜地望向峻德治。
「你的女人或許該救,但絕不是現在!」峻德治擰眉低吼,似乎有些失了鎮靜。
峻德修的眼神倏然變冷。
「三弟,別阻止我。」
語氣明顯地警告著──擋他者死!即使是手足之義也一樣。
「大哥,別真的背負‘戰鬼’之名,代價太高了。」峻德治依然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勸告他。
「你在說什麼?我本來就是‘戰鬼’!」峻德修原本俊俏的臉孔扭曲了一下,瞬即恢復。
「大哥……」
「來人!」峻德修突然失了耐性,向門外大喝一聲。
「修王!」一小隊人馬出現在門口待命。
「將治王和諶城城主嚴禁看守在這間房內,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他們兩人離開半步!」命令一交代完,峻德修立即跨出房門,門窗迅即應聲關上。
「大哥!」
「修王!」
峻德治和諶壽雙雙驚愕地大喊出聲──「修王,我要一起去救我的女兒啊,別把我關著,帶我一起去啊!」諶壽急切地猛拍門。
然而,緊閉的門卻文風不動。
峻德治沒有試著去敲門,只是臉色極壞地挑了張椅子坐下,心里著實沒料到大哥竟會軟禁他。
此次,大哥私自出兵,不論成敗,將注定是一場浩劫。
不過,又何苦選這最難走的一條路?
※※※
「修王討伐朗日城?」消息迅速傳至峻德天龍耳里,令他暴怒欲狂。
「反了!這孩子真的要反了,一點也不將我看在眼里!沒有我的命令,竟敢假藉軍威、私自出兵?」他氣得在殿上走過來、又走過去,來來回回走了數遍,火氣也越走越大。
當年九指神算的話,又開始在他腦海里盤繞──峻德大業,成于他,也敗于他!
看來,留他的期限已經到了。
峻德天龍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轉身向眾臣說道︰「等修王回來後,我會好好定奪。」
※※※
諶霜濃突然驚醒而起──環住汗濕而冰冷的身子,抑住顫抖,急如擂鼓的心跳怎麼也平復不了,猶如一聲聲暗示著什麼的催命符,將她一遍遍地擊落深淵。
又是火、又是血的猩紅夢境,將她嚇得魂不附體。
濃濃的不安不斷擴大、膨脹,將她一層又一層包裹住,幾乎窒死,心里念的想的,只有峻德修的安危,再無其他。
「美人醒了?」帳外,人影晃動了一下。
朗日尚?
她抬首環視四周。望著陌生的擺設布置,她才想起,自己被朗日尚在半途給劫了來。
「朗日城主。」她防備地向角落縮了一下。
「美人何故如此怕我?咱們還曾有過一面之緣,不是嗎?算上這次,咱們算得上見過兩次面了。」朗日尚對她的舉動挑了挑眉。
「兩次的會面,皆非出于我的本意,而是被城主硬請入城里,怎不讓我對你百般防備?」
「一段時日不見,美人變辣了?」朗日尚不以為意,呵呵大笑。
諶霜濃蹙眉,不回應他的言語調戲。
「你可知,我曾兩次以你為條件,想與峻德城結盟,可惜兩次都被峻德修毫不留情面的回絕了?」他注視著她的雙眼。
「朗日城的經貿力量和城國勢力,連聖羅、峻德兩城國都比不上,城主想要紅妝粉黛,大可挑盡天下名花艷蕊。我既無美貌更無媚姿,我不明白的是,城主為何非要我不可?」
「因為峻德修。」朗日尚坦白。「他越不給我面子,我越要他摔得難看。起初,我的確曾被你出月兌塵泥的空靈眼神吸引住,但是峻德修的狂妄,讓我很想打倒他。我乃堂堂一城之主,他只不過是峻德城收養的義子,他憑什麼與我平起平坐?而你,剛好是我與他競爭的最好籌碼,既單純又吸引人。」
諶霜濃張口結舌,憤懣不已。
「只為了無謂的面子問題,竟要拉入無辜百姓陪葬?你們……那麼多人信服著你們、仰賴著你們,而你們卻將之當成游戲,毫不介意會挑起戰爭?」她雙拳握起,不明白他竟能毫無愧咎地說出這種話?
「挑起戰爭的是峻德修,不是我。若非他不順從我的要求,怎會演變到如今這個地步?」他堅持沒錯,錯的人是不懂順應時勢的峻德修。
「亂世者何止‘戰鬼’一人?你也是其中一個啊!」諶霜濃突然對世人執迷而妄圖的念頭感到心寒。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當初她隨著峻德修離開諶城,投身亂世紅塵,便是錯了第一步?
一直相信的清水淨土,只是虛幻想像?
「戰鬼?美人,你錯了,等一會兒,如果你看一看峻德修在戰場上廝殺的模樣,你就會知道,他為何會被稱為‘戰鬼’。」朗日尚搖搖頭反駁她。
「什麼?」峻德修就要到了?
諶霜濃完全不知道是否該欣喜他的來臨?預感告訴她,峻德修將要有毀滅性的行動。
而她最怕的是,給他展開毀滅行動的藉口,正是她!
「少城主,峻德大軍逼近城國邊境了。」一名傳令兵突然敲門報訊。
「這麼快?」朗日尚迅速起身,神情中有抹興奮、有抹期待。
乍看之下,與峻德修某種期待戰斗的嗜血表情,竟有幾分相似。
諶霜濃倏然一驚。
亂世戰鬼,何止一人?
天下人全都相信峻德修就是「戰鬼」投胎化身,有誰會相信她,謀圖亂世者,不止一人?
「走吧!這一次,美人真的要成為咱們較量中的賭籌了。」朗日尚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極長的麻繩,在手上纏繞數圈,緩緩向諶霜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