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漁走出病房,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向她的主治醫師辦公室。
當她因頭痛暈眩,身體虛弱得必須扶牆行走時,她看著前方白牆鏡面中的自己,不禁彎低了身子。
她撐著地面的手臂滿是紫斑,只是一低頭又落下了幾絲黑發。眼中的淚水很沉重地滑落臉龐,但她仍舊站直了,繼續往辦公室走去。
她往門上扣了扣,一位白衣護士一開門看是她,急著攙扶她說道︰
「江小姐,你剛做完化療,身體還很虛弱,趕快回到病床上休息……」
小漁沒有理會護士的攔阻,探眼望向魏醫師說道︰
「醫生,我……能跟你談談嗎?」
她說話很困難,口腔黏膜發炎所導致的疼痛,使得她吞咽食物的情形也不佳,整個人漸行消瘦。
魏醫師和婉地對她一笑,示意護士攙扶她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
「江小姐,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
小漁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脆弱,仰了仰頭要自己蓄積眼眶的淚水倒流。
「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是她最關切的。一旦她棄世,念嚴怎麼辦?她那還年幼無依的女兒能倚靠誰?
「你現在不應該想這些問題……」魏醫師中肯地說道︰「血癌在以前或許是無藥可治的絕癥,可是以現在進步的醫療技術,任何血癌病患都有被治愈的可能。」
「那麼……」她斂緊眉睫說道︰「我被治愈的可能有多高呢?」
「江小姐,我不能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以醫學界的眼光來看,新藥隨時可能被研發,會有愈來愈多病人因為醫療技術的進步而被治愈……」
「醫生……你不必安慰我了。」小漁口氣虛弱卻堅強︰「我只想知道,我的狀況到底有多糟……」
她已經化療了四次,到了一般的「鞏固治療」階段。
通常,如果此時沒有適合的骨髓捐贈者讓她做移植手術,她也就熬不過多少時日了。
因為發現得晚,使她錯過自體移植骨髓的最佳時機,親屬骨髓適合率有四分之一的機會,而她沒有任何一位親屬可以幫得上忙。
只有透過非親屬的骨髓,才能挽回她岌岌可危的性命,可是適合的機率幾乎是萬分之一,甚至數萬分之一……會有這樣的奇跡嗎?連她都懷疑。
上天從無寬待過她,又怎會在此刻為她垂憐呢?
一個悲慘的童年,一段毀絕的愛戀,難道還要加上一場打不贏的病戰、一個無人照料的幼女才夠嗎?上天才會放過她嗎?
魏醫師知道她掛念女兒,那個早熟的孩子曾經也來問過他,她的母親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樣的天倫悲劇,總是一再上演,而他只能給予希望,其它的就要實身事外,保持自己的專業與客觀。
他說道︰
「目前,我們聯絡的骨髓資料庫,都沒有適合你的骨髓,可是每天全球都有上千個至萬個人登最新的骨髓資料,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你的病情現在還沒有惡化,你要耐心等待,配合化療的進度,我們能做的一定會做……」
「是嗎?」她的語氣不禁顫抖,又問︰「如果一直沒有適合的骨髓呢?我能活多久?」
她還是要個數字。幾個禮拜?幾個月?能有一年嗎?
她……還能再為他等上一年嗎?
「江小姐——」魏醫師抿緊唇說道︰「如果你執意要知道答案,那麼對你的病情是沒有幫助的,我怕你知道答案後,會沒有了求生的……」
「對我而言這個答案很重要,請你告訴我……」她幾乎是哀切地請求。
他看著那雙固執的眼神,無奈地說道︰
「最好的狀況,是三到六個月。最壞……有可能幾個禮拜……」
小漁沒有太大意外,她低聲說了︰
「謝謝你,醫生……」
語罷,她便起身離開,而且堅持不要護士的攙扶。
她帶上了那扇門,抬頭看了看慘白的醫院長廊上的天窗灑下了幾絲刺目的陽光,她無意識地往醫院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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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離開了冷氣轉送的醫院,那熱風拍著她臉上的淚痕,令她備覺自身的狼狽與淒涼。
她低頭挪了幾步,突然覺得有股鼻頭充塞的感覺,緊接著不住涌出的鼻血滾落,染紅了她的人中與嘴唇。
她急著用手去抹,卻沾到了潔白的袖口,慌亂之下她回頭要走進醫院,卻腳步踉蹌跌在地上——
她搗住了臉,急著回醫院大門,頭一仰看卻又退後了腳步……
「小……小漁……」傅嚴站在她嬌小的身子前,淚液不覺溫熱了眼楮。
她驚訝地張大了雙瞳,隨即轉身壓低了身子,用袖子埋起臉孔……
「小漁,是我……是我!」傅嚴從她身後抱緊了她,不住地喊著。
小漁被他抱得死緊,整個身體顫抖不已。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沙啞的嗓子嘶叫著,眼淚流了滿面。
「我不要……我不要!」傅嚴像是回到了當年,那麼年輕,那麼痴狂。他就是抱得她好緊,不準備放開她一秒。「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不要你變成這樣……我不要……我不要……」
「你放開我啊……」小漁沒有辦法了,她沒有力氣再抗衡了。她只是抽泣著,心痛無比地抽泣著。「你看到了……我徹頭徹尾的不完美了……你可以再次逃開我了……」
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她?在她只有幾個月好活的時候,才肯讓他出現……在她不再美麗的時候,才肯讓他出現……
那麼這十五年來的等待算什麼?她背負的宿命又算什麼?這是什麼恩惠?每個夜里期盼的相逢,卻是今日這般變調的重遇!
算什麼?算什麼?
「你原諒我,讓我為你贖罪……我知道我該死,我知道我百口莫辯,我知道你有說不完的委屈,你有數不盡的憤怒……我更知道如果我沒有了你,我才不完美……」
她突然轉身,不顧臉上未淨的血漬,盡她所能地推開了他。她笑了,那麼無力,那麼悲哀。
「你知道?你竟然敢說你知道……」她眼神淒恨地看著傅嚴,奮力揮手打了他一巴掌︰「那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來活著的痛苦,比這一巴掌還要痛上千萬倍!」
暗嚴沒有畏懼地迎上了那一巴掌,他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你打我吧……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受……」
小漁還是顫抖地說著︰
「你沒有權利擁抱我!我們早已完了……你犯不著因為我的病而這樣可憐我,我寧可要這點尊嚴,我也不要你……」
她頭也不回地轉身跑開,傅嚴一個攔手卻又將她擁進了懷里。
「你在說謊!我們有‘念嚴’,我們怎麼會完了?」
小漁听他提起念嚴,猛地掙月兌了他,說道︰
「你竟然知道有念嚴……」她不加思索地又甩了他一巴掌,而後不停地捶打著他說道︰「你知道有念嚴還能在日本過了十五年?我們母女過的是怎樣的苦日子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小漁,我不知道有念嚴,在日本的這幾年我不知道啊……」他抓住了她布滿紫斑的雙臂,心痛說道︰「當年,你的手臂也這樣瘀青過,我真的看得心好痛好痛……」
她甩開他泣道︰
「沒有必要細數往事,你不知道有念嚴是對的,這孩子本來就不能被你所擁有。我該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只會用錢打發人的闊氣少爺,玩弄感情的騙子……」她久站陽光下而顯得暈眩,然而還是勉力挺直了腰際厲聲說道。
暗嚴听得不解,他辯言︰
「我從沒有玩弄你的感情,我更不是一個視金錢為萬能的人,你了解我對你的每一分真,我沒有啊……」他轉念說道︰「還有,你並沒有告訴念嚴我是個騙子,你反而要她不要怪我,說我是個好人……你明明心里還有我,為什麼又要這樣拒絕我?」
「看來你已經見過她了,你完全明白了……」她低聲道︰「那麼你該看看我了……你看啊……你看啊……」
暗嚴只是凝視著她不變的眼神,小漁見他不照她的話做,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說道︰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臉、我的頭發、我的身體……」
「不要再說了……」傅嚴又是緊擁著她。
小漁卻還是一徑地說道︰
「我得了血癌,你滿意了嗎?你把女兒帶走吧……」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我!我愛你啊……」他無助地將臉靠著她的肩上說道︰「這十五年來,我沒有忘了你一分一秒。這十五年來,我沒有放棄找尋過你一分一秒。
這十五年來,我沒有不自責一分一秒……我何嘗好過?即使這不及你的痛苦的萬分之一,也請你不要再懷疑我對你的愛了……」
小漁不屑地回道︰
「夠了……把你的愛留給別人吧,留給這樣一個快要死掉的人是沒有用的,如果可以,請你……把愛給念嚴吧……善待她,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小漁提到女兒,再也忍受不住淚水。
「我的愛,只給你和女兒,除了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得到我的愛……」他輕輕撥整著她凌亂的發,小漁也抬起迷濛的眼神凝望著他。「我要再說一次,我從沒有,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他結語在她閃躲的唇里,他感受到那唇里病痛的苦澀,卻如此狂烈地吻著她,他是如此虔誠地看待這一個吻……
他盼了十五年的一吻,他要吻進她滄桑的心。
「看到了你,我什麼都不怕,只要不要再失去你,我什麼都不怕……」傅嚴拿起手帕擦了擦她臉上的血漬說道︰「這十五年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真的好愛你,不管你是病是老是丑,我都愛你……」他真摯地說完,又給了小漁一個淺吻。
小漁恍惚地看著眼前人,語氣再次涌上淒切說道︰
「不要強迫自己喜歡我,不要強迫自己說愛我,沒有人要求你做一個專情男子,你大可像十五年前一樣把我甩開……」
這些年來,她早巳不知幸福是否存在了。
「不要再這樣說了,我不是憐憫,更不是同情,我只要一閉上眼想象你的離去,我就沒有辦法了……‘我愛你’是一句很容易說出口的話,可是我只願為你說到做到……我會用行動來表示我對你不是強求浪漫與痴情,從今以後,我們會一起度過很多個十五年的……」
「你要跟一塊墓碑度過嗎?」小漁顫道︰「我只有幾個月可活……你沒有必要給我這些甜美的承諾,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惟一的請求,就是請你善待念嚴,其它的我別無所求……」
「不是假的,我帶你去美國,去英國,那邊研發了很多抑制血癌的新藥,你不會死的……不要再輕言這個字……」傅嚴對小漁樂觀地說著,他絕對不會讓小漁離開他。
「不要!」小漁還是拒絕︰「你有權利追求更好的,不必為我受限,如果你此番回來只是要請求我的原諒,那麼我原諒你,附加的條件是善待念嚴。此外,你形同自由,我們即使共育了一個子女,畢竟沒有婚約的約束,我的存在,你可以一筆作廢……」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消極地看待自己?」傅嚴急道︰「你不需要認同自己的宿命,你可以反抗!我陪你一起反抗!」
「還能有什麼變化呢!」小漁慘然說道︰「我一路走來就是這麼一條路,從來沒有光芒為我指引——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我可以月兌離這宿命,可是這也讓我付出了更加慘痛的代價……」
「我是那更加慘痛的代價嗎?」傅嚴對著她喊︰「如果讓你再選擇,你會選擇沒有遇見過我嗎?」
小漁被這問題給問住了。
如果可以選擇……她會如何選擇?她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的人生,走得蜿蜒曲折,有了浪就迎上浪,有了風就迎上風,這些都不是她選擇的。
她向來對命運照單全收,可是她的生命中,一旦沒有了他,那麼該是多麼空蕩的人生。她愈想愈害怕,如果沒有遇見他,那麼這條人生路上又該是多麼孤單?
暗嚴替她開了口︰
「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選擇遇見你。因志遇見你是我生命當中多麼美好的回憶,即使要賠上十五年,甚至更漫長永無止境的等待,我還是要那瞬間交會的美好片段……那是我人生走至盡頭時,惟一可以憑吊的時光……」
小漁听得好動容,她遲遲開口︰
「你是說真的嗎?傅嚴,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她掉進了他的凝眸深處,再難壓抑住如濤的情感,伸出了被病痛折磨的雙臂,主動擁上了她生命中久違的一扇陽光。她生澀的情感像花一樣在她干涸的心房里瓣瓣怒放。
「我要說的,你都說了……即使我即刻就會死去,能死在你懷里,也是上天賜給我的莫大幸福了。這些年我真的過得好辛苦,你知道嗎……」
暗嚴心疼地揉著她的肩後,那里面有一道疤痕,曾經像是一座破橋橫阻了他們情感的河流。可是他成熟了,他不再依靠橋梁,他選擇涉水而過,即使是急湍,是暴流,他也要牽著她走……
他在心中,以性命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