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霪雨霏霏,由飛檐滴落的雨滴,滴滴答答的響著,暮春的夜仍透著些許涼意。
康盼兒靜靜地端坐在窗台旁貴妃椅上,柳眉鎖著濃重的愁緒,清亮的雙眸直視著窗外。
她無聲的嘆了口氣,這是一個看不到月亮的夜,只有房舍內零星的燈火散射著昏黃的光芒。
一陣風兒襲來,她下意識的焐了焐冰涼的雙手。
自從在湖畔被當今皇上所救,就被帶到行館來,至今已過了好幾天。這段日子來,她的日子過得有如置身仙境,盡避因為她的案子還在審,她不能來去自由,但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幸福的。
幸福?嘲弄又悲戚的撇一撇唇,她,康盼兒,是和幸福無緣的。
她是孤女,自幼即被賣入王府,本以為可以在王府平靜過完一生,不去過問世間俗事,只管溫飽,沒想到卻踫到這等事。
被人誣陷不貞不潔,饒是再看得開的女子都無法釋懷,但在面對世俗禮教的瘋狂和正義的泯滅後,她竟然激不起任何的懼怕。
一雙堅強有力的鐵臂和盈滿柔情的黑眸,將她從鬼門關帶了回來,只是,她獲得活命的機會,卻失去了一顆平靜的心。
這就是悸動嗎?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過去的十八個年頭,她的生命里只有永遠忙不完的工作,感情世界她從未涉及,也可以說從未有人像他一樣給她同樣的感覺。
老天!她愛上他了?!
可他是天子啊!而她只是一株賤草,無足輕重不具任何影響力。
如果她從未見過他眼中的溫柔,她可以克制得住,但當時他那帶著霸氣的柔情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再也不可能有月兌身的機會。
怎麼辦?該怎麼辦?
愛上他是不可能會有好下場的,康盼兒,把心收回來,別再陷下去了!
這情感來得太快太猛,但結果卻是注定傷心和失望。
他貴為天子,身邊便是鶯燕環繞,脂粉四飄,天子的手一撈,即是滿得溢出來的傾城絕顏,身子一晃,便陷入奇艷的花叢里。
想那後宮佳麗三千,冶艷孤冷,溫婉柔煦,才氣縱橫,各式各樣的女子應有盡有,但她們即使再受寵,還是逃不過同樣的宿命──要和這麼多女人共侍一夫。
這是她無法接受的,她不求榮華富貴,只要一個獨屬于她的男人,在那個男人懷里,她可以傾心依靠,不需要和別的女人爭寵而喪失了自我,這才是她要的生活。
所以,帝王家的愛恨情仇,不是她能沾的!
等等,康盼兒,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啊?
不要自作多情了,他對你並沒有感情,這一切的舉動不過是國君對子民的照顧,只不過是仁民愛物之心罷了。
而你對他也只是對君王的感恩之心,對他所做的一切心有感念而已啊!
是的,康盼兒,這一切就是這樣,沒有別的,絕對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感情。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叩門聲。
康盼兒拾回心神,「請進。」
蘭嬤嬤踩著花盆底鞋走進來,旗頭的流蘇微晃,她笑容和煦的看著眼前打心底喜歡的女孩。
自從那天萬歲爺帶著她回來,並安排她住到非常人能進出的東翼廂房時,這個讓萬歲爺打破禁令的女人就引起她全部興趣。
透過小喜子和沙德爾的解釋,她知道了她的遭遇,但她並不擔心,因為只要萬歲爺出馬,就是黑白無常也得乖乖的把人交出來。
讓她有興趣的是,萬歲爺一定很喜歡盼兒,雖然這些日子他都沒來看過她,但他是在忙著盼兒的案子,而且每次向他報告她的起居時,他眼神中的柔情和關切,在在證明了這一點。
在宮中,雖然萬歲爺已有許多的妃子,但他始終不曾立後,這一點讓老佛爺憂心,也讓朝中大臣多有爭議。
事實上老佛爺和她都心知肚明,萬歲爺始終不肯立後是因為他沒有踫到真心喜歡的人。
如今萬歲爺找到了心儀的人,國母人選就不再懸而未決。
老佛爺並不會歧視民間女子,如果萬歲爺又非要盼兒不可,那麼縱使朝中有異聲,也起不了作用。
「蘭嬤嬤,你怎麼了?」康盼兒關心的看著她,焦急的問著。
也難怪她會擔心,這蘭嬤嬤一進門,又是深思又是傻笑的,可把她嚇了一跳。
「沒,沒事。」好險,差點露了餡。蘭嬤嬤慶幸著。
「盼兒,住這還習慣嗎?」她轉移話題的問。
「一切都好,只是有些冷清。」
「那當然,沒有萬歲爺的命令,閑雜人等是不準進來的。」
「那……」她有些狐疑,「你怎麼在……」
「哎呀!我不同,萬歲爺會準我進來的。」喝她的女乃長大的,不是親娘也是半個娘。
康盼兒沒再說什麼的微微一笑。
「盼兒,你覺得萬歲爺人怎麼樣?」
康盼兒有點不解,「蘭嬤嬤,你在說什麼啊?」她怎麼會這樣問,她口中的人是當今聖上,她一介平民,任何批評都是大逆不道啊!
「我是說你喜歡萬歲爺嗎?」蘭嬤嬤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問道。
「什麼……」康盼兒漲紅了臉,她有表現出來嗎?「蘭嬤嬤,你別開玩笑了,盼兒只是地位卑下的婢女,盼兒當不起啊!」
「當得起、當得起!」蘭嬤嬤開心的笑著。這小妮子果真喜歡,瞧她害羞的!
「不,盼兒從未想高攀。」她嚴肅的反駁,「對萬歲爺,盼兒只有感恩,任何的非分之想都是對萬歲爺的不敬,都是罪該萬死的!」
蘭嬤嬤被她語氣中的堅決給震懾住了。
「盼兒只想昭雪冤情,等到一身冤名洗清,盼兒就會向萬歲爺請求離開,除非……」
「除非什麼?」
「我……總之我並沒有想高攀的意思。」
除非萬歲爺要她留下,但那是不可能的。
一個男人主動開口要女人留下,除非有感情,否則難偕白首。
他有沒有可能對她有感情……不!不能有!
那代表毀滅,並不是她能承受得住的。
康盼兒苦笑的撇撇唇,強忍心頭的難受,轉首看向窗外。
蘭嬤嬤則是一臉興味的看著她,心想事情不會那麼簡單。
※※※
同一時間,行館的書房「韜光齋」里,宇琛和佟暗玉正在討論案情。
「臣啟皇上,經過這段日子的明查暗訪,臣得到一個結論。」
宇琛放下手中盛著上等碧蘿春的景德青瓷碗,清了清喉嚨,「什麼結論?」他壓低嗓音的問,不想讓人听出他內心的緊張。
是的,緊張,因為他害怕听到任何不利盼兒的消息。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對她感到很熟稔,盡避他這段日子並未和她真正打過照面,但他都有偷偷去看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她的名字。
他無法再否認了,他想要康盼兒,好想好想!但是她呢?她對他又是怎樣的感覺?
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從未如此渴望過一個女人,她的身影時時刻刻盤據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唉!情之一字,苦人啊!
「皇上!皇上!」佟暗玉連聲喚著失神的宇琛。
宇琛連忙回神,尷尬一笑,「你剛剛說什麼結論?」
「康盼兒很有可能是被冤枉陷害的。」
宇琛聞言,松了口氣。
「此話怎講?」
「左鄰右舍都說王大祥為富不仁,他的兩名妻妾也是刻薄毖恩。臣听聞在王府工作的幾名僕人說,康盼兒平素端守婦德,在府內敬老悌幼,深受奴僕愛戴,鄉鄰也多是此言。」
「那為何當天會有這麼多人應和王大祥的妻妾所指控的話?」他只要想到那些污蔑盼兒的話就有氣。
「臣猜想,他們很可能是王家二婦所找來的。」
她們這招真是毒,眾怒難犯之下,康盼兒只有一死了。
「很有可能。那王大祥的馬上風又是怎麼回事?」
「根據臣所查到的消息,王府的奴僕都說這其實是王家二婦的陰謀,王大祥性好漁色,嫌王陳氏、王宋氏年老珠黃,因此想再納小妾。」
「于是她們妒性大起?」宇琛推敲。
「聖上英明,她們勾結杭州城東「華佗藥行」的大夫盧驢子,購了一種南疆苗族的藥「雲雨散」,據說這種藥會讓人獸性大起,接連狎戲一個月都沒有問題。」
宇琛皺著眉听著,「那王大祥的年齡?」
「七十好幾了,夜夜春宵終是會枯竭的。我們已經逮捕了盧驢子,拿到證物雲雨散,證明了王陳氏、王宋氏和盧驢子的關系。」
宇琛點點頭,「不過,這還是不夠,必須有證人才能證明啊!」
「皇上,這一點臣也很煩惱。臣打听到王府內有人在事發當晚看見王陳氏和王宋氏待在王大祥的房內,還有人親眼看見王陳氏在康盼兒的茶水里放進迷藥,更有人看到王陳氏和王宋氏合力拖著昏過去的康盼兒到王大祥的房間,可是看到歸看到,沒有一個人肯出來作證。」
「不能怪他們,怕事是人之常情。只是為什麼那兩個女人會找盼兒呢?」
「听下人說,王大祥常常輕薄康盼兒,甚至說要納她做妾,在妒性作祟下,她們自然會設計誣陷康盼兒。」
宇琛听到她時常被王大祥那糟老頭輕薄,心里的火氣不禁熊熊燃燒著。
「皇上,案情發展至今,其實要定王陳氏、王宋氏的罪已是勉強可以了──」
「不行,若是罪證不足就入人于罪,那我們和王氏二婦豈不是同等卑劣嗎?」
「可是這鄉鄰怕事……」
「別急,怕事是一時的。」宇琛沉吟道。
「皇上已有良策?」
宇琛點點頭,這一招必能將所有問題全部解決,還給盼兒一個清白。
只是當沉冤已雪,盼兒還會待在他身邊嗎?
想到她會離開,他的心倏地一陣刺痛。
「皇上?」皇上今兒個是怎麼回事?好像有點心不在焉。佟暗玉不解的暗忖。
「佟大人,明兒個一早你派人去散布消息,說這件案子王陳氏、王宋氏贏定了。」
「皇上,這……」
「再傳說上至天子,下至江南知府都收了王府賄賂,可能不審就直接判康盼兒死罪。」既然王家素以惡霸聞名,那他就做個順水人情,送閻王下地獄吧!
只是這樣很對不起盼兒,但這只是一場戲,他絕不會讓它成真。
仔細想了想,佟暗玉這才恍然大悟,「皇上,您是要……」
「激起民怨,誘發人民對抗惡勢力的勇氣!」宇琛笑著說,很滿意這個妙計。
「只是……」佟暗玉覺得有些不妥,「如此一來,豈不是褻瀆皇上聖名?」
「話不能如此說,」他揮揮手,「虛名是一時的,人民福祉才是重要的。況且只要事後說明,相信人民以後會更加信服朝廷,豈不一石二鳥?」
「皇上高見啊!」佟暗玉心中疑慮盡釋。
宇琛笑了笑。這一計足以使人證物證俱全,把兩個罪婦送進大牢,吃一輩子的牢飯,盼兒的冤情也可昭雪。
「佟大人,你也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明兒個再照我吩咐的去做。只是要記住,這事千萬別讓盼兒知道。」
「臣遵旨,臣告退。」語畢,佟暗玉轉身離去。
宇琛拿起從京城快馬送來的奏章,但看了半天一個字也沒看進眼里,心中只想著去看看盼兒。片刻後,他終于放下手上的奏章,快步走了出去。
※※※
宇琛來到東翼廂房「月涌齋」,隔著鏤花的窗戶,他痴痴的看著窗內那坐在另一側窗戶旁的人兒,臉上漾滿了柔情。
此時的宇琛,不像平時在太和殿上英氣勃發,揮指群臣的君王,反倒像是個不知該如何表明愛慕心意的毛頭小伙子。
他煩躁的搖搖頭,對這種心情有著厭惡感。
其實,他大可藉著天子之名,強行要了她,但個性倔直的康盼兒,相信她是寧死也不會屈服的。
他不知道她的心意,他是想要她,但他不要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跟了他,因為他已愛上了她!
只是他要如何確定她的心意呢?
煩躁的他一不小心踢倒一旁的盆景,發出的聲音引起康盼兒的注意。
「誰在外面?」
已被發現,再不現身就太失禮了。
「是朕!」宇琛邊說邊走到房門口。
康盼兒匆匆打開門,屈膝下跪,「民女見過……」
他伸手阻止她,「免了,朕不是來讓你跪的。」
「皇上,這麼晚了,您……」康盼兒穩著聲詢問,但一雙清亮的瞳眸里有著些微的激動。
當然激動了,這是她不該愛卻愛上的男人,第一次前來看她。
「在這兒一切都適應嗎?」他關心的問。
「一切都好,民女感謝皇上的關心。」
「呃,你不請朕進去坐坐?」這種請求的口氣,對他來說可是第一次。
「對不起,民女忘了,請皇上恕罪!請進!」康盼兒為自己的胡涂感到困窘。
宇琛听著她的客套語氣,第一次對自己是天子身分感到莫可奈何,他不想見到她的疏離,卻不知該怎麼改變。
他走過康盼兒身旁,一陣如蘭的淡雅馨香襲來,他不著痕跡的吸了一口,頓覺心曠神怡。
「皇上,民女倒杯茶給您喝。」
但她手上的茶還未到他手上,她腳步一個踉蹌,茶水全灑在他的衣服上。
「對不起!對不起!民女該死!對不起!」康盼兒急得哭了,忙著用衣袖擦拭他身上的茶水。
宇琛看著她的眼淚,心疼不已,忍不住伸手抱住她。
「沒事,朕沒事,你別急。」
見她還是哭著,他低首覆住她的檀口。
不該的!不該的!
一開始,她應該謹守婦德,夜已深就不該讓男子進入房內,她不該接受他的擁抱,不該暢意享受他的深吻,不該眷戀他的懷抱。
這一切她都知道,但卻沒有拒絕。
她逃不開他撒下的情網!
※※※
第十九天,二旬日結束的前一天。
四周的植物繁茂,郁郁青青,花朵奼紫嫣紅,鸝鳥輕啼,飛燕呢喃,知了提前在暑意未來的春末響起,林梢襲來宜人的和風,吹拂得人神清氣爽。
康盼兒坐在池塘畔的石椅上,柔荑撐著低垂的螓首,任暖和的太陽吻上她欺霜賽雪的肌膚,泛起粉紅的色澤,任輕風襲著她的發絲,飛飄在暖風中。
倏地,一聲與眼前這副優閑景象不相襯的嘆息響起,康盼兒的思緒無法隨著這片美景而靜下來。
明天真相就會大白,雖然她不知案情進度,但她堅信自己是無辜的,明天她就能沉冤昭雪。
然後……飄然遠去。
不,她不要!
這樣的強烈意念嚇了她一跳,本以為離去是件容易的事,如今卻成了內心最大的折騰。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想留下呢?
應該是從那一夜吧!
與他擁抱,親吻,依偎,她逾越了禮教,跳入了一個未知的情愛世界。
只是,這個情愛世界,是只有她一個人存在,還是他也同時存在?
在理智上,她不該接近他,不該走進這個注定心碎的悲劇內;但在感情上,她拋開所有的婦德規範,期待能有一個品嘗真愛滋味的機會。
懊怎麼辦?她拿不定主意。
不行!她不能再猶豫了。該離去的,這樣一個人中之龍,並不是渺小的你能夠擁有的。而你所要的男人,應該是能全心全意陪伴著你、呵護著你,你不需要和其他女人爭寵,不需要表現妒意,因為他只忠于你。
所以,康盼兒,你要離開,離開這不屬于你的一切,包括那個男人。
就當它是一份來不及開花便結束的感情吧!
康盼兒不再多想,完全漠視心中反對的聲音。
她起身準備回房,卻見趙喜往她的方向快步跑來。
「盼兒姑娘……」
「什麼事啊?」
「這……」趙喜一手撫著胸口,氣喘吁吁的說︰「這是……你……你的信。」
「信?」她很訝異,誰會寄信給她?而且還知道她在行館?
她狐疑的接過信,正想將信拆開時,發現趙喜仍站在她面前。
「小喜子,你還有事嗎?」
他搖頭,「沒……沒有。」
其實,那封信他偷看過了。絕對不是為了偵搜什麼的,而是他想盼兒姑娘無親無依的,為何有人會捎來這封信?
結果不看還好,一看,可不得了!這王家兩個女人真是良心被狗啃了,竟然使出那種下流手段。
只是,他拿什麼理由要盼兒姑娘別看呢?
還是去跟萬歲爺稟告吧!
「盼兒姑娘,小喜子還有事,先告退了。」說完,他匆匆忙忙的離開。
康盼兒奇怪的看著他,但也沒有多想,旋身就回房了。
※※※
顫動的雙手捧著的信紙突然滑落,康盼兒雙腳一軟,整個人滑坐在地。
王家二婦竟是如此的喪心病狂,竟然拿她的手帕交紫煙開刀,這可怎麼辦?
紫煙是她在王府的好朋友,小她一歲,也是個孤兒,兩人彼此扶持,約好彼此的情誼要延續一生。
對她而言,調皮好玩的紫煙就像個孩子,總是需要她的照顧和幫助,而紫煙也待她若姊。
王家二婦在信上說,要她將罪全部頂下,否則就要加害紫煙。
想到明日即將開堂,即將昭雪的冤情恐怕又得沉之大海,她的心不禁墜落萬丈深淵。
能不答應嗎?紫煙還不到二十歲,若是因此涉禍,她是怎麼樣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啊!
淒慘的笑自臉上泛開,她終于知道竇娥在面對冤情時,為何會悲傷絕望至極,進而要以鮮血沾滿懸吊八尺旗杖的素練,要六月狂雪為她送終,還要奉上楚州三年亢旱做為報復。
可恨,她一腔冤氣如何能泄啊?
康盼兒兀自呆坐著,直到夜幕低垂,星海罩頂,一縷思緒早已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