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間,楚君辭听到一個再溫和不過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記住,冬離他不愛你,從未愛過,一切都只不過是你在自作多情。」
不,騙人……
她明明感覺到有個人在抱著她,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人身體的輕顫,她知道抱著她的是誰,他……怎麼可能不愛她。
他可以不要她,不娶她,但他絕不會不愛她。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為什麼要騙她?
楚君辭陷在回憶的夢里,怎樣掙扎也醒不過來……
「這便是你的大善?你不殺他人,他人便要殺你,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有幾條命可供人去殺?」楚君辭疾聲厲色地怒斥著坐在她面前的冬離。
周圍坐著的其他武林同道見楚大小姐突來的怒容都不免一怔,楚家宗主更是皺起眉頭。
昨日有人深夜前來偷襲楚府,若非在場鎊位武林人士相助,楚府危矣!而冬離更是出力不少,甚至從偷襲者刀下救下楚家宗主。
待打退偷襲者,府中上下一片狼藉,下人忙著收拾庭院,便請出楚君辭等人來幫忙為眾人包扎傷口。
誰知楚君辭一眼看到受傷的冬離,臉色霎時變得鐵青,開口對著冬離便是一陣怒斥,令眾人啞然相視,搞不清這是何種情況。
「君辭,你怎可對冬離道長這樣說話?」楚家宗主沉聲道,也奇怪女兒今天是怎麼了?
冬離年紀雖輕,但為人仁心俠義,無論江湖哪個名門正派有難,請他出手,他從不拒絕,楚家宗主性情豪爽,與冬離可謂是忘年之交,何況今次冬離還救了他。
「呵,你盡你最大的能力去成就你的大善,不論今日救的是何人,你都會這樣做,且毫不後悔,是嗎?」楚君辭似沒听到她爹的話,銳利逼人的黑眸直直地看著冬離。
如雪的輕紗白衣上現在被猩紅的血染透,束發的木簪不知何時掉了,黑發凌亂地披在肩頭,襯著染血的白衣,形容說不出的狼狽。
但最駭人的卻是冬離的左臂上為救楚家宗主所受的傷,由上臂肩膀處到手肘被長刀砍出一道長長的傷口,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血仍不斷地順著傷口流出,看之觸目驚心。
「勞煩楚姑娘了。」冬離看著楚君辭邊說,邊由下人手中搶過匕首,以近似凶恨的力道割斷他手臂上染了血的衣袖,再用沾水的棉布認真地清理傷處。
潑墨般濃黑的眼眸里因怒氣而亮的炫目,听到冬離與平常無異,客氣有禮的聲音,楚君辭抬眼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拿著棉布的手也跟著重重地往傷處上壓了一下,霎時染上一片猩紅,旁邊的丫環看得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呼,嚇得別開眼去,不敢再看。
冬離的手臂輕輕地顫了下,臉色變得越加蒼白,神情卻始終未變。
「我說過,我不會見死不救。」冬離輕聲道,大廳內十分嘈雜,他說話的聲音只有他們兩人能听清。
靠在太師椅中,冬離的視線落在楚君辭的發頂。
她真的不是一個喜歡打扮的女子,總是著一身簡單的青衣,挽著最簡單的發髻,因為常常呆在鑄劍房中,所以發髻上連支木簪也沒有,脂粉不施,卻比楚府中任何一個女子都多了一分自然的嫵媚與颯爽。
楚府中,也再沒人比楚君辭更像個大小姐,清秀端莊的外表,清貴傲然的氣質,她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子。
「那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命只有一條,總要保住自己的命,才有能力救更多的人。」楚君辭壓下心頭的怒火道。
「道法自然。」冬離輕聲道。
他從來都不在乎生死,若因救人而死,那便是天命如此,他無怨由。
「 當」一聲,銅盆摔在地上,震天價響,滿盆的血水灑了一地,濺濕了楚君辭的鞋,也讓大廳中所有人怔愣當場。
霎時,大廳內陷入一片寂靜。
與楚君辭年紀相仿的弟妹見狀都愣了愣,彼此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拉著正在包扎的人,悄悄地向後退了兩步。
楚家宗主也被長女這一下嚇得半天回不過神,楚君辭從小便繼承了楚家鑄劍的衣缽,又是長女,受長輩寵愛是自然的,也養出一副驕傲倔強,稍嫌有點火爆的個性。
待年紀漸長,因著楚君辭的脾氣,下面的弟妹對她是又敬又怕。
不過,楚君辭脾氣再如何,卻也從不對外人發火,且像今日這般形于外的怒氣,還真是頭一次見。
「君辭,你……」楚家宗主開口想說點什麼。
冷冷地瞥來一眼,楚君辭嘴唇抿做一線,楚家宗主被瞪得閉上嘴,錯愕得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這是怎麼了,君辭和冬離兩人……發生什麼事了嗎?楚家宗主詢問地看向楚家其他人,眾人齊齊對他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楚君辭深呼一口氣,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看到冬離受傷會這麼生氣,看著冬離那幾乎被砍掉的手臂,楚君辭眼前浮現出那日在抄手游廊下,冬離以血祭劍的模樣。
冬離說他不懂劍,仁慈的道者身上也從不配劍,所以這雙白皙干淨的手上,從不沾染血腥。
但,他卻會為了一把她棄之如廢鐵的劍讓自己受傷。
楚君辭突然間明白什麼,眼眸慢慢地眯起,手中握著的棉布不斷地滴著紅色的血水,「在你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值得去保護,去尊敬,但這其中卻不包括你自己,是不是?」
她的聲音很輕,卻夾著不可忽視的危險氣息。
道者平靜的灰眸明亮清澈,倒映著楚君辭的神情,而後冬離輕輕地動了下,額前的黑發半掩去他灰色的眼瞳,直到很久以後,楚君辭才知道這是冬離不想說話時會做的動作。
「不是。」冬離否定地回道。
楚君辭瞪著眼色淡然的冬離,手中的棉布巾被她狠狠地握了一下,淺紅色的液體順著指尖滴落,她不信冬離的回答,但她也知道現在不是糾纏的時候。
命人重新打來一盆清水,楚君辭快速地為冬離清理傷處,止血,包扎。
白色的布條一圈圈地纏上冬離的手臂,楚君辭纏得用力,須臾便看到有一點點血滲了出來,打結時又故意多用了兩分力,終于滿意地听到冬離發出極輕微的一道抽氣聲。
「不必道謝,我還有事請教道長,所以為了不擔誤我的時間,還請道長現在回房去休息。」楚君辭包扎好冬離的手臂,退開一步,在他開口前道。
「君宴,送冬離道長回房。」楚君辭喚來二弟,視線卻定在冬離身上未曾移動。
冬離被她看得一陣無奈,終是繃不住冷靜的面容,扯出抹苦笑。
被楚君宴滿臉戲謔,他人滿眼好奇的目光下,冬離被恭請回客房休息。
明明只不過是個才十六歲的少女,整個人卻鋒利得如一把出鞘的劍,生氣時眼眸亮得炫目,出口的話也不容他人說不。
冬離邊走邊搖了搖頭,灰色的眼瞳深處攤著一抹深沉,他與楚君辭,還是少踫面的好。
天空飄著細雪,院外不斷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小狐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藏雲被冬離趕走了,整個小院里唯有風吹過窗戶發出的呼嘯聲。
冬離將小紅爐拿到內室,耐心地去門外積了干淨的白雪,然後煮沸,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泡茶,再一遍遍地倒掉。
茶香滿室,氤氳著睡熟的楚君辭,爐火艷紅,映著她蒼白的臉。
冬離盯著楚君辭的臉,慢慢地扯出一抹苦澀、悲涼的淺笑。
由來情深,奈何緣淺。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是他與楚君辭兩人最佳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