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雲冷眼看著那對相偕而去的身影,再看了眼滿臉傷痛,呆站在原地的沐問之,薄唇向上一挑,笑得再涼薄不過。
「人嘛,總要有個弱點才有趣。」
冬離也是人,自然也有弱點。
一個小小的童鬼不能讓你正視楚君辭這兩百年受的苦,那便下一劑重藥。
沐問之……
當年深愛過楚君辭,險些成為她夫婿的男人。
這個讓楚君辭欠下情債的男人是冬離最忌憚,也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呵,他費了這麼大力氣布下這個局,將沐問之引到封州城,再破例恢復他前世的記憶,為的就是讓沐問之來攪攪冬離與楚君辭這個快要僵死的局,他們再這樣僵持下去,只怕是他最不樂見的結局啊!
哎呀呀,他真可謂煞費苦心,用心良苦啊!
冥府之主邪邪地勾起唇角,一臉自滿的欠扁笑意。
一身夜色的冥主殿下邁著方步,打算到某家的小院牆頭上去看好戲,至于身後那個讓他恢復了前世記憶,心中悲痛不堪的沐問之……藏雲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決定等等再考慮抹去他的記憶,也許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辨矩破一次可不容易,要是讓人發現了,還真是有點麻煩呢!藏雲心中想著,怎麼想都覺得冬離欠了他一個莫大的人情啊!
冬離對上楚君辭期待的眼,慢慢地扯出抹淺笑,有一絲絲暖意,一點點釋然,更像是下了偌大的決心一般的堅決。
楚君辭看著冬離的神色,手指撫上自己的胸口,有什麼東西在里面跳動著。
「你真的想知道?」瞞不下去了,真的瞞不下去了,冬離放任自己去踫觸那張他前世未來得及仔細看過的臉。
手指落在她的眼角,冬離輕輕地笑了下,「你是我見過最驕傲的女子,性格倔強,不服輸,想做的事一定會堅持到底,不管對錯,只要是你認定的你就一定會堅持下去,即使受人非議,也無怨無悔。」
「我做過什麼事?」楚君辭輕聲問,是她的錯覺嘛,現在的冬離溫柔而令人想親近,好像松了一口氣,又像是拋出一切後毫無顧慮般堅決。
堅決,絕望到極點後的豁然。
心忍不住一下下地抽痛,楚君辭看著微笑的冬離,卻莫名地想掉眼淚。
「一件不受天下人所諒解的事,一件非常傻的事。」冬離輕笑,一下下,一遍遍地描繪著楚君辭的眉。
楚君辭的眉很淺,但她卻固執地不願加以修飾,她說我是鑄劍師,不是什麼千金小姐,描眉畫唇的時間不如做點有用的事。
後來,楚君辭發現他的眉也是同樣淺淡的顏色,暗自歡喜了好一會兒,從此便將描眉的筆收了起來。
伊人從此不梳妝,執著得像個傻子。
恍惚間,冬離想起,前世他總是站在幾步之遙的距離看著楚君辭,那個驕傲地揚著下頜,永不服輸,絕不低頭的女子。
他將她看得清楚,不放過楚君辭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卻還要將一切情緒壓在心底。
可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楚君辭的視線總是會在無意間看向他,眼中有著最深的期待,期待他能有一點點的親近,而不是總隔著幾步之遙的距離。
踫不到,模不著,抓不住,一個隨時都可以轉身而去的距離。
可天底下怎麼就會有這麼傻的人呢?對他的拒絕視而不見,認定了,便是一輩子。
眼睫上下眨動,楚君辭也伸出手去撫冬離的唇角,這個人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歡你,是不是?」
搖了兩下頭,冬離一臉好笑的神情,讓楚君辭整個人怔愣住,「你說是愛,所以無怨無悔。」言辭直接得讓人臉紅的女子。
楚君辭呆呆地看著冬離生動的表情,感覺到手指下撫著的唇角又向上勾了幾分,「我是不是說得非常理直氣壯?」直覺地知道那個她忘記的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
「嗯,當著所有人的面,輕揚著下頜,好像在宣布什麼重要的決定一樣。」
終于感到一絲不好意思,楚君辭咬了咬嘴唇,「我不記得了。」
「所以我要問你,你真的想知道嗎?想起以前。」即使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但冬離不想再傷害她。
如果……想起過去,能讓她不再這麼孤獨而痛苦地存在下去,他願意做一切事情。
沐問之說,他負了楚君辭一生的情,一世的債。
他說得一點沒錯,他最不應該再做下去的事,便是傷害楚君辭。
他怎麼能,又怎麼忍心。
「可以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楚君辭輕聲道。
「嗯。」
「你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
冬離怔愣了一下,撇開頭,未曾束起的黑發擋去他的臉,全身僵硬,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不願說嗎?楚君辭的黑眸中閃過抹深沉,他願意恢復她前世的記憶,卻不願告訴她為何封印她的記憶。
為什麼?
除了記憶,冬離還瞞了她什麼事?
眼眸一點點變得更加深重,黑如墨玉,既然他不願說,那就由她自己去找出那個答案,「我想知道以前發生的事。」楚君辭吸了一口氣,輕聲道。
維持著側身的姿勢不變,冬離抬起略顯僵硬的手臂,準確地按在楚君辭眉間,「好,我把它們都還給你。」
冬離將楚君辭輕輕放在內室的床榻上,為她掖好被角,轉身出了內室。
小前廳里,藏雲面前的小紅爐上水燒得正沸,慢條斯理地端起倒進茶壺里,再斟進茶杯中,藏雲滿意一笑。
「喝杯茶吧,離她醒來還早呢。」
「我以為你要一直站在牆頭上。」藏雲氣息藏得再好,也未逃過冬離的眼,費心布局的人怎會不來看最後的結果。
「外面下雪了。」藏雲聳了聳肩,「而且我想你也要找個人陪你一起打發打發這段等待的時間。」
「你是鬼。」冬離想都沒想地將他的話頂回去。
藏雲硬生生被噎了一下,黑眸快速地收縮了下,嘴唇無聲地動了兩下,終是沒說出什麼。
「她醒來後,有多少時間?」沉默半晌,冬離面無表情地問。
邪氣一笑,藏雲托腮看著冬離的側臉,「你知道的,當然是越快越好。」拖久了,受苦的還是楚君辭。
「收起你的笑臉,別讓我想打你。」冬離臉色一沉,發梢在空中舞動了下,一瞬間魔魅得不像那個清濯平靜的道者。
「想動手你便來好了,本主就坐在這。」藏雲臉上浮起抹詭異的笑,伸手再給兩人添上溫熱的新茶。
悠閑地淺啜著自己親手泡的茶,藏雲心情甚好,「你傷心什麼呢!你負了她一世,第二世她是死于意外,算來與你的關系並不大。但她苦等了這麼久,你總該給她留下點稱得上快樂的記憶,雖然總歸還是要忘的,但總比沒有好。」
「第二世?」冬離不解地皺起眉,將藏雲其他話丟在一邊。
「我知道你找過她,但是沒找到。」藏雲見冬離轉正臉來,沖著他一笑,「其實你們遇到了,可惜你沒看到她,她見到你卻忘記了。」
冬離越發不解地蹙緊眉頭思索著藏雲的話,驀然有什麼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冬離眼神如刀地瞪向藏雲。
「猜到了?其實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誰能想到會有這麼巧的事,誰又能知道你們真的緣薄如此。」藏雲故意一字一句,無比清楚地說,看著冬離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事情其實很簡單,楚君辭轉世後,投身到一個門戶較小的人家做了個不必為衣食擔憂的小姐。
雖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但她這一世的爹娘卻是個極嚴苛,又喜歡攀龍附鳳的人,從小將楚君辭教育得知書達理,賢良淑德,想著以她的姿色雖不能入宮為妃,至少也要嫁個高官大戶,所以她才會拖到十八年華才嫁給朝廷士大夫為填房。
就在楚君辭出嫁的那一天,很不幸地剛好在半路遇上一群江湖人在封州城內相殺,迎親的隊伍糊理糊涂地被扯進了戰圈,霎時接親的轎夫、丫頭、媒婆跑了個精光,丟下不明情況的楚君辭坐在轎子里。
等她反應過來,感到情形不對,要逃的時候,恰好被一把長刀當胸砍下,險些劈作兩半,蓋頭還沒來得及揭,人便倒在血泊里了。
那時這群相殺的江湖人同樣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逃跑,另外的人提劍去追,誰也沒有在意這個無辜慘死的新嫁娘。
那時楚君辭掙扎著想要揭開蓋頭,呼救不成,也想再看一眼這個世間。入目卻是一片雪白的輕紗在眼中翻飛而過,連鞋都是白色的,出奇的干淨,也出奇的眼熟。
「然後她站到我面前,怎樣也不願去投胎轉世,她說她想起了一個過往,她想要知道那是不是她曾有過的記憶。」藏雲呼出一口氣,幾句話講得他口干舌燥,真是累死了。
連他都非常意外,楚君辭居然會在死前的瞬間,讓根本不可能出現的記憶在腦中閃過,執念嘛!總是能出現一些令人驚喜的事情。
藏雲感到相當的有趣,便允了她在凡界停留,後來藏雲三不五時來凡界看看她,以自身的鬼氣掩去她身上道家清聖的氣息,居然保了她兩百來年完好,真是相當不容易啊!
這樣想著,藏雲不免又要在心里盤算著冬離欠了他多少,要讓冬離怎樣償還。
「我不知道。」冬離輕聲道,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當時楚君辭就在他周圍。
「這是當然,只要不是靈體,你封在她身體里的道家氣脈便不會被發現,就算是你也一樣。」藏雲不可思議地看了冬離一眼,他做了什麼他不是應該最清楚,何必一臉沮喪?
「其實你何必為她難過,她這三世都注定活不過二十歲,與你也是情深緣淺,天命如此。」勉強不來的,藏雲涼涼地道。
下一瞬間,藏雲拿在手中的茶杯飛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灰白色的拂塵映入眼中,輕飄飄地在空中打了個轉,方才只差一點冬離的拂塵便抽上藏雲的臉。
冬離眼如利刃地瞪著藏雲,他其實真的應該一拂塵抽到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