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竺蘭去沐溫泉的兩日之前,竺府當家的長兄竺自成回了鳶都城。
他自撫安城趕回,坐馬車行了半日有余。後頭跟了兩輛運送貨資的馬車,裝滿了之前添置的大大小小的物資禮品,都是自外地買了帶回家的。其時,偌大的竺府里不過只得七弟竺薇與小妹竺蘭,竺薇上面幾個兄長都各自分承了家族生意,有的整年長駐外地,有的則是志不在經商,去京里謀了仕途官職。
除出竺蘭的病,作為長兄的竺自成對偌大竺府倒也放心。七弟竺薇自小由他親手培養,他聰明機靈,人前人後脾性尚算和氣,即便有些許公子哥的脾氣,對自己的職司倒還算用心的。何況他又是由竺自成一手培養,若是不放心也說不過去。
此次竺自成回鳶都並無事先發過書信,竺薇不曾知道他回來。
這日,也正是半夏來府里送藥的日子。
她送完藥也不多留,出門穿過游廊準備回福安堂去。只一抬頭,卻見竺薇從長廊盡頭迎了過來。
長廊並不寬敞,半夏見他沒有要側身避開的意思,只得停了步,微微欠身算做施禮。
竺薇笑吟吟,好似全然不記得上回的齟齬,站定了笑道︰「半夏,後天辰時我去福安堂藥鋪接你,咱們一道去玉璽山。」
玉璽山聞名城內的,便是春瑞溫泉山莊。半夏暗自算一下時日,點頭應著,側身行過。
見她要走,竺薇側過身一攔,似笑非笑道︰「急著回去做什麼?」
他比半夏高了許多,低頭了瞧著她,笑得頗為無賴。半夏頭也不抬,又朝另一側行過。
竺薇又一步攔住她。
上次听了她的冷言冷語,若說全不介懷那是假的。竺薇望著她平平無味的臉,心忖︰明明這丫頭對自己從來沒什麼好臉色,自己卻總也忍不住貼上去,想來真是古人說的冤家了……
終于半夏抬臉,心不在焉地瞅著他。
竺薇自己也覺出沒趣,訕訕一笑,手探進懷里,把一只碧綠的玉制小瓶取了出來,「喏,這是送你的。」
小瓶是由整塊碧玉雕成,形狀優美,玉質瑩然。乍一看這只小玉瓶便是價值不菲的,又不知里面放了什麼。
「這是茶花油,歷屬貢品,女孩家都拿它來擦頭發的。我尋來了兩瓶,你和竺蘭各一份。」竺薇微微笑著,放進了她的手里。
半夏一躲,「我不要。」
她語氣平平,眼也不看他。竺薇也不介懷,只嗤笑道︰「瞧瞧,你又來了,上次也是跟我擺了張臉子。好在本少爺大人大量,不往心里去,你也別想次次委拒于我。」
說罷,竺薇把小瓶塞進了她手里。見她還要掙,低笑著捏了她的手一下。
「你……放手。」半夏掙動。
竺薇看她神色終于起了波瀾,心里一動,低低笑道︰「怎麼,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欺身過去,話幾乎算是附在她耳際。半夏要躲,一步退到了後頭廊柱上,撞得後背生疼。
竺薇低了頭,伸手去撫她的臉。半夏斜斜避開,奇的是她神色並不見怒容,只露出無法掩飾的絲絲倦怠。
便在此時,竺自成進了跨院。
好巧不巧,端端正正把這一幕收進了眼底。
「七、七爺,」諸青忙得跟過來喊,躬身道︰「是大爺回來了。」
竺薇一愣回頭,定神一瞧,不由得喜上眉梢,「大哥?」
竺自成朝他一笑。自從上個月自撫安城別過,兄弟二人已是個把月沒見了,此時見面自是歡喜。
竺薇放開了覆在半夏腕上的手,她得了空便縮回身,也不曾抬頭,微微欠身施了一禮,慢慢挪動腳步。
竺薇由得她離去。
「這位姑娘,可是巫馬先生的女弟子?」待她行得遠了,竺自成出聲問。
「原來大哥都知道。」竺薇笑著,看著半夏消失在月洞門的身影,嘴角抿了一絲笑。
竺自成把他的神情盡收眼底。沉下了臉,低斥︰「那你方才拉著人家的手做什麼?自小教你的詩禮文章,可是白讀了嗎?一點規矩都沒有。」
竺薇模了模鼻子,「大哥教訓得是。」話里卻帶了三分笑意。
竺自成見他沒個正經,不由得哼了一聲。
「大哥,你回來怎麼也不知會一聲?」竺薇順勢轉了話題,笑道,「竺蘭最近氣色好了許多,若是知道你回來,說不定就跑出去迎著你了。」
竺自成听了也不見笑意,只頷首道︰「咱們一道去看看她。」
他知道竺蘭久病在床,心性頗為古怪。即便是對了家人也是疏遠淡漠的,竺薇那話不過是圓場子罷了。
這七弟脾性不羈,待家人友人倒一向是頂和氣的。
竺自成神色漸緩,同竺薇一道去看了竺蘭。卻不想正如竺薇所說,竺蘭的氣色看上去確是明朗了許多。她下了床榻,正坐在她院里般若亭里看書,遠遠看去倒和常人無異。花香伴清風,襯著她荷角初綻似的身影,整個人好似入了畫。
遠遠見了兩名兄長,竺蘭神色不見意外也不見驚喜,只笑著撐起身喚聲哥哥。
「你坐著吧。」竺自成伸手扶她。算來幾乎是長年不見這小妹露笑,此時倒有兩分訝然,「氣色倒真是好了許多。」
竺蘭只笑不語。
「在看書?」
竺自成有心瞧瞧書目名字,竺蘭卻淡淡地合起書,「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罷了,大哥可曾用過午膳?」
「不曾。」
「讓七哥去吩咐備些好菜色,小妹陪兩個哥哥用過。」
竺自成笑道︰「咱們兄妹,倒是許久不曾一聚了。」
之後無話。竺自成悄悄打量這妹子神態語氣,卻總覺多了幾分喜氣,以往從不曾出現過的喜氣。
此次回鳶都,竺自成只小住了兩日,因記掛著撫安城那頭的生意,兩日一過便準備回撫安城。
臨走的前一天,又把竺薇叫去了自己書房,說是有要事相談。
竺薇進屋之時竺自成正在臨帖子。他右手執了筆,神色端凝,頭也不抬地問道︰「竺蘭房里有許多叫半夏的藥草,是大夫吩咐擺上的?」
竺薇一怔,笑道︰「那是她養著玩的。」
「倒也巧呢,和她那大夫恰是同名。」竺自成狀似不經意道,「那半夏,來府里多久了?」
「算來快三個月了,我也是上個月回來時才曉得。」
竺自成應了一聲,話頭就此打住。隨後而來的一句話,竺薇卻接不上話頭了——
他回了頭笑道︰「我說竺薇,你年紀也不小了,這兩年可曾有中意的姑娘?」
「……」
見他猶自出神,竺自成笑道︰「你虛歲已是十八。你前面幾個哥哥在這年紀都已家家立室,自己心里都沒個計較?」
竺薇也笑起來,「竺家子孫滿堂,這傳宗接代的事兒,也不必落到我頭上。」
「這成什麼話!」竺自成斂了眉,輕斥,「人也老大不小了,還是一派野馬脾氣。」
竺薇模了模鼻子,笑道︰「如今父親都不在了,長兄如父,大哥,這家也是由你當的,我這婚事,你心里又怎麼計較?」
竺自成這才笑了,「倒不指望你能娶個天仙回來,只要姑娘身家清白,又是你中意的,那也就夠了。」
竺薇听了還是笑。
「這里有幾幅畫像,都是父親生前幾名摯友之女。門當戶對,樣貌也是極好的,你且瞧瞧可曾中意。」
竺薇听了頭大,眼看著竺自成拿了幾幅畫像出來,一一鋪到了面前的書桌上,搖頭道︰「嘖嘖,我倒也不指望娶個天仙,可這一堆的千金小姐,誰又侍候得起。」
竺自成斂眉,「又不是讓你都娶回家,你只挑一個中意的,到時候人家想不讓你侍候,恐怕你小子都上趕著呢。」
竺薇嗤笑一聲,他對畫像不感興趣,草草掠過,嘴里只道︰「都好,都好,索性全都娶了回來,竺家也不是養不起。」
「胡鬧!」都中意,即是都不不中意。竺自成拿這輕浮子弟無法,斂眉道︰「你又想怎的?」
竺薇斂了斂神色,「大哥,我和竺蘭年紀相仿,她都沒有嫁,我這個做哥哥的先行成了親,平白無故給她娶回個陌生嫂子,她心里又作何感想?」
「諢話!你們上面幾個哥哥早都成了親,陌生嫂子早就一個接一個地娶回了家,也沒見竺蘭怎樣。」
竺薇聞言,輕輕抿起嘴。心想那幾個嫂子,又有幾個跟竺蘭走得近的?她們又有誰曾待竺蘭如同親妹子般體己的?
竺自成則在一邊嘆氣。他自是瞧得出竺薇的想法。父母去世之時他還不到三十歲,一早挑起了偌大的家族生意。這些年顧得了生意顧不了家,兄弟幾個來往確是不比年少時那般親厚。
「大哥,我在想,總有一個兩全的法子。」竺薇慢慢道。
竺自成一怔,「什麼法子?」
「若要娶個自己中意的,又和竺蘭體己的,豈不更好?」竺薇悠悠笑,神色飄飄忽忽,像是停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竺自成瞧著他這神魂不屬的笑,心里慢慢了悟,「你……是有人選了吧?」
竺薇抿嘴笑,「八字還沒一撇呢。」避開長兄探究的目光,他轉了頭道︰「明天就該是竺蘭去玉璽山的時候了,我先去把賬目了結了,陪她去。」
說罷頭也不回,信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