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竺薇低喊一聲。
她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半夏!」竺薇伸手拽她。
就趁著他這一分神,一旁的趙之相大吼一聲,提著一旁的梨木凳子就揮了過來。
竺薇凝神斂氣,拖著半夏堪堪一閃,護住了她的肩,自己背上卻生生挨了一擊,倒抽一口氣。
懷里的半夏呆著一張小臉,竺薇瞧不出來這丫頭究竟是嚇傻了,還是尚未反應過來。
「還不是為了你!」他忽地怒氣騰騰,使力把她推開。
霍然回身撲向了趙之相。他身量比趙之相高了許多,又不似他那般痴肥,一撲一落之際身影矯捷。趙之相還沒回過神就被壓到了地下,竺薇正怒氣沖沖,直把他當作現成的人肉沙包,一拳就襲了過去。
「別——別打臉——」
殺豬似的這一叫,竺薇倒是嗤聲而笑,「嘖嘖,豬頭似的一張臉,你還愛惜得很。」
趙之相生平最恨旁人提他肥胖,又是無法無天慣了的性子,听得竺薇這麼一說,頓時橫眉立目,吼了一聲翻身坐起。
竺薇眼見他是要拼了命的架勢,後退一步躍到了凳上。
探進袖里一模,手里已多出了一樣光閃閃的物事,遙遙對住了那趙之相,凝神不動。
一旁的諸青定楮一看,直嚇得魂飛魄散,「七爺,七爺!」
半夏瞧了也是一愣。竺薇手里拿的卻是一柄銀色小箭,弦弓箭柄無一不小巧精致,力道隱而不發,令人望之心驚。
竺薇凝了兩雙修眉,只望住了趙之相,冷冷道︰「趙之相,我也不願為難你。你打我不過,身邊也沒個人。眼下叫天不應,也不必再拖延時間,且跟這半夏姑娘賠個不是,我自會饒過你。」
銀光一閃,弦弓繃得越發緊了。
趙之相眼見大勢已去,心下驚愴,抖抖索索地爬起了身,朝著角落里的人瑟瑟長揖,「半夏,半夏姑娘,我對不住您,您大人大量……」
半夏好似沒有听見,只定定望著竺薇。他已收了弓箭,反斂了雙手朝她微微一笑,周身都是不馴的少年意氣。
慢慢退了一步,半夏挪到廂門處,轉身便要朝外走。
「半夏!」
竺薇一時氣急,疾步跟過來。
一路疾走出了駐雲樓,諸青忙不迭地跟在後頭,撐了傘移向前面的少爺。冷不防又被他奪了過去,朝前追上半夏,舉到了她的頭上。
不知何時雨又起了,風吹過來涼颼颼的。
竺薇隔開一段距離,自己淋在雨里,隨著傘下的半夏移步,「半夏,你在生氣嗎?」他一眨不眨地瞧著她,那張白得好似透明的臉,「倒是說來听听,你為什麼生氣?」
半夏腳步略停,把傘推到他頭上,「你這麼做,是為了我?」
竺薇心怦然一動,望著這平平無味的臉,不語。
她心明如鏡,不是不明白的。然而即便明白也不過如此。竺薇不指望她動容感懷,眼下瞅著她這無動于衷的模樣,心下也不由得冷了兩分。
「你不樂意旁人對你好,是不是?」竺薇盯住她。
半夏也不做聲,眼里不見半分神采,似是無知無覺。
竺薇一發狠,伸手拽住她的手腕,「跟我來!」
也不顧她痛得掙動,竺薇半拖半拽,把她弄進了馬車廂里。
車廂的氈簾放了下來,諸青去前面駕車。竺薇衣衫盡濕,從車廂的後頭雜物箱子里一陣亂翻,找出手巾丟到了半夏手里。
她微微一閃,那手巾掉到了地下。
馬車 轆聲軋軋作響,車廂里靜得出奇。竺薇定定望著她。
不懂她,真的不懂她。不懂她在想什麼,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你有什麼不痛快,何不說來听听?」竺薇隱忍不發,順著她目光落下去,看到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那白得好似透明的腕子,隱約露出了損傷的淤青,正是他氣急之下的杰作。
竺薇心一軟。自己一個大男人,又何必跟她置氣?移過去覆住她的手,「……算我冒失了。」聲線放得極輕,倒像是致歉,「半夏,你別氣了。今日所作所為,不為你,就當我是看不慣那趙之相得了。」
說罷俯身撿了手巾,不由分說,伸過去擦拭她濕亂的頭發。
半夏一躲,竺薇又趨身過去,話里低低地帶了三分笑︰「我都賠了不是,眼下親自侍候你,你還躲?」
話說得順口,動作也十分親昵。
半夏掙也掙不開,便由得他把頭發擦拭干淨,又順了一順,把她的發梢握在了手心里,低頭瞧著。
竺家七爺是有扯女孩家辮子的毛病,在家里跟丫玩笑習慣了,出了門雖不曾亂來,但總也免不了手賤發癢。
可是,揪了那麼多女孩家的辮子,卻從未見過頭發有這麼枯燥難看的。
竺薇隨手把玩著,輕輕說道︰「半夏,竺蘭著重你,我這個做兄長的瞧著也歡喜。」他順了順她的辮梢,「今兒來找你,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見她凝神听著,竺薇續道︰「你是大夫,想必也是知道,每年的四時季末,竺蘭總是要去沐溫泉療病的吧?」
半夏點點頭,「這是自打兩年前開始的。」
「是,正是你師傅巫馬先生來給她看病,說她體內先天寒疾,需得每年季末時去沐溫泉。」竺薇笑道,「如今你已接手做了竺蘭的大夫,下個月初,就收拾一番陪了她去罷。」
半夏心在不焉,出著神。
竺薇捏一下她的手,「……在尋思什麼?」
「且待我回去翻翻醫書,看她適不適宜沐溫泉。」半夏神色凝重。
「那是你師傅提的建議,你連他都信不過?」竺薇听得嗤聲笑,「你這人,整天看醫書看醫書,小心看成了書呆子。」
她不搭腔,似是沉思。
一襲萬年不變的青灰衫子,一頭半濕的垂肩散發。她烏眉墨眸,全無雕琢,又是慘白的膚質,望過去是黑山白水般分明。
再加上她這澹澹然直來直去的脾性,整個人,便有了一種異于尋常女子的俊秀。
竺薇望著她,忽地記起以往打從戲文里听過的唱詞——
「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心里怦然而動,不知怎的,一顆心也就越發軟了下去。
低頭撫著手里發絲,竺薇輕聲喃道︰「……這把頭發,須得抹一點茶花油才好。」
半夏回了神,愣愣抬眼看住他。
顯是壓根沒听清他說了句什麼。
竺薇也回了神,臉上微熱,手立時松開她的頭發,「……福安堂就到了。」
她定定神,起了身。
竺薇準備扶她,她卻避了開來,忽然回頭問︰「那三只骰子,你是怎麼擲出三只六點的?」
竺薇一怔,笑顏立時綻開,「這個嘛……你若是有一個長你十五歲的大哥,若是自小被他關在房里不準出府,只能對著算盤賬簿,那麼,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你都會偷偷玩得爛熟了。」
半夏听罷,狀似無味地扯了扯嘴角。
她從不曾見過這種人,時而溫存雅致好比謫仙,時而狂放不羈周身匪氣。
自小所處環境更是與她相去千里。
「半夏,」竺薇低低叫一聲她名字,溫聲道︰「今兒的事,你不承我的情倒也罷了,回頭可別一個人生悶氣,知道嗎?」
半夏心一跳,生生避開了他那脈脈眼神。
他話說得十二分溫存,半夏數不清心里是何種滋味。活了一十六年,何曾有人這樣待過自己。
「……半夏?」竺薇見她良久不語,輕扯一下她的發梢。
「別對我好。」
竺薇一怔。
她回了頭,恍惚中蒼白面容似乎覆上了一層死氣,那聲線放得低,一字一句卻是再清楚不過︰「我不會對別人好,也不想別人對我好。」
竺薇怔忡。
這人,一瞬間好似枯如縞素,無欲無求,無知無覺,無心也無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