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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醉夏未央 第二章 花異(2)

兩杯過後,相談甚歡。聶元眼見天色不早,怕誤了竺薇正事,便吩咐人收拾了酒席,帶竺薇去了二樓的正北廂房。

北廂房是駐雲酒樓附設的開櫃坊,正是城里頂受富家紈褲歡迎的賭場。

推門而入,房里面烏煙瘴氣,喧聲震天。座位當中坐了一名矮胖的少爺,穿金戴玉,面前桌上擺了幾綻金元寶,映得他面色閃閃,正是那財大氣粗的趙之相公子。

竺薇進了門,眼光誰也不瞧,懶懶笑道︰「听聞趙公子出手豪爽,特來陪公子小擲幾把。」

那趙之相抬了渾濁的醺醺醉眼,只見一身段高挑的少年公子倚在門邊,眉目清華,面質如玉。人雖瞧上去秀雅無比,挽衣袖的動作卻分外颯爽。

趙之相模不清他的來頭,哂笑,「你拿什麼來跟本少爺賭?」

「這位是竺府的七爺,竺薇公子。」聶元笑笑地隨竺薇進了門,打個招呼,兩人便徑自坐了下來。

竺薇似笑非笑,道︰「今個兒出門匆忙,手頭也沒帶銀兩。好在小賭怡情,倒也不必理會賭注多少。」他說著,慢慢動手解開了外衣。

眾人訝然不解。

竺薇外面只罩了一襲緋紅色長袍,解開了就是貼身的襦衣。襦衣是象牙色,裁剪極為熨帖。只見他從領口處揪下了兩枚碧綠紐扣,懶懶笑道︰「這兩顆翡翠扣子押注,趙公子看如何?」

趙之相听了他名頭,本有些發愣。竺家乃鳶都城內首富,他自是听過的,眼見竺薇把那兩枚綠盈盈的扣子送過來,燈光映得綠意盎然,那材質顯是頂上好的翡翠。

趙之相再笨也瞧出了這七公子有備而來,哼了一聲道︰「七爺親臨,在下哪能不賞面。敢問七爺,是想打牌還是擲骰子?」

「啊,打牌我是一竅不通,擲骰子好了。」竺薇取餅碗里的骰子打量片刻,遞回了趙之相手里,「三局兩勝,公子先請。」

趙之相生性嗜賭如命,打小便在這城里賭場混大,拿了三只骰子輕飄飄地一擲,一下便擲出了兩個六點。

周圍一班人馬立時上前叫好。

竺薇端坐不動,極專注地盯著他拿了骰子的右手。

趙之相被旁人馬屁拍得飄飄然,乘勝追擊,又是兩把擲出,這下卻是連擲兩只十八點。

眾目睽睽之下,望去一清二楚,這手法當真不摻假。殊不知這位趙大公子是在賭場里打滾模索了多少年才練就了這等絕技,四下里一片轟然叫好。

趙之相得意洋洋地把盛了骰子的碗推到竺薇面前,「七少爺請。」

竺薇面色不變,唯一雙眼眸出奇明亮,一笑說道︰「我輸了。」

趙之相一愣。

竺薇索性把里衣上的幾枚扣子都取了下來,平平地推到了他面前,「黃金有價玉無價,區區幾枚翡翠扣子,還望趙公子笑納。」話音落定,綻開一記如現光華的笑顏,「就此別過。」

出了駐雲樓的正門,遠遠望過那闌珊燈火,聶元回頭附到了竺薇耳際,「你可瞧得清了?」

「你道我那過目不忘的本事是唬人的嗎?」眉目隱有飛揚之態,竺薇笑道,「到底我還算竺家首席賬房先生,這等眼力若是沒有,大哥豈不早就踢我喝西北風去了。」

聶元朗聲而笑,放下心來,「那,你待幾時再來?」

竺薇回頭瞧了二樓窗口一眼,再回了身,滿身都是少年風發的意興,「且讓那爛賭鬼逍遙幾天,本少隨時就來拆他台子!」

「只願到時候,那豬頭別連褲子都輸了去。」聶元哈哈一笑,作揖別過。

竺薇上馬之前瞥一眼街旁停的那輛馬車,雕紋鏤畫,珠光寶氣,正是那日街上把半夏撞倒的馬車無疑。

撇嘴冷哼一聲,他扯了韁打馬回府。

已近亥時,離府越近,越能嗅到空氣里飄散的淡淡花香。

竺薇醺然而笑,想著府里那兩名賞花的雅士,這會子也不知散了沒有。

換了衣物沐浴包衣,已是二更天了。竺蘭房里的芸兒過來跟諸青打招呼︰「小姐說了,天色已晚,今個兒要半夏留在府里過夜。」

諸青通報了竺薇,竺薇想了想猶自掛心,「竺蘭有無飲酒?」

芸兒訥訥道︰「小姐不宜飲酒,倒是那半夏姑娘……」

「她怎麼了?」竺薇隱約猜到其可能性,不由得開顏一笑,「莫不是喝了個酩酊大醉?」

「是……是小姐硬要她喝的……」芸兒囁嚅。

「猜也是。」竺薇哼了一聲,竺蘭那丫頭自小聰明伶俐,脾性又任性妄為。那半夏瞧起來就呆怔怔的,哪里又是她的對手。「且去瞧瞧,咱們竺蘭把那半夏欺負成了什麼模樣,省得明個兒客人跑來怨懟。」

芸兒在前方提了燈,一路穿廊繞湖,竺薇向竺蘭的廂院行去。

花前月下,般若亭中。

遙遙就看到兩道人影。然而亭里不曾掌燈,依稀影影幢幢,瞧不真切。

竺薇怕出聲驚擾,只低聲囑咐身旁丫頭︰「你且回屋,備好了醒酒湯候著。」

「是。」

再踏出幾步,竺薇行得近了。透過面前花影搖曳,慢慢瞧清了花架下的兩道人影。

月光柔和,把亭里兩道影子拉得長長的。其中一個坐在石凳上,半倚著亭台闌桿,著一襲青灰色袍子。月光映得她身姿俊秀,不沾煙火。

另一道身影,則緊緊偎在她的身畔,連下巴都擱在她肩頭。

竺薇瞧了,仍是疑心錯覺,果真是竺蘭?!自小到大,她何曾待別人如此親近?

正自思忖,卻听她低低一串笑聲傳出。

竺薇許久不曾听這小妹開懷出聲,幾疑錯覺。

然而半夏肩頭那猶如小鳥依人的嬌嬌弱影,不是竺蘭又是誰。她長年出不了閨房一次,平日里下地走動都是氣喘吁吁,如今倚在旁人肩上,更顯得身如弱柳,楚楚堪憐。

「半夏,半夏,你若是再把這杯喝下去,我就放你走。」竺蘭輕輕笑著,端上了酒盅。

半夏接過了那一盅的酒,低頭嗅著酒香,「你……你是此間主人,說話可要算數。」

「我幾時說話不算數的?倒是你,沒良心,請你來你還推托了老半天。」

「罷喲。」半夏垂了眼,似笑非笑輕聲說,「你這大小姐的脾氣,誰人能吃得消。」

竺蘭吃吃笑了起來。她生得與孿生哥哥竺薇相似,下巴略尖,修眉俊目,令人望之屏息的一張臉。此時院里微風拂過,她氣喘吁吁吐息如蘭,那吃吃的笑聲拂在耳邊,倒讓人未踫著酒便已醉了。

半夏舉了杯,慢慢地抿了下去。

「半夏,半夏,這酒的滋味如何?」

半夏閑閑放下空杯,撫額之時已隱有醺然之態,「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試試。」慢慢重把酒盅斟滿。

竺蘭橫她一眼,「你自己是大夫,明知我喝不得酒,又何苦來氣我。」

半夏「呃」了一聲,倒像打了個酒嗝,半嘲弄半苦笑,「你自己也曉得這病需得息心休養,怎麼老是亂發脾氣?」

竺蘭神色動了動,再次膩到了她的肩上,「半夏,半夏,日後你若是常來看我,我便不發脾氣。」

半夏神色動了動,不接話頭,只揚臉慢慢把酒飲了下去。

竺薇待在不遠處瞧著,只覺得自己都是酒氣陣襲,神思恍惚。初時只見這兩個女孩家親昵異常,之後听了竺蘭那話不由得心軟——這竺蘭自小久病纏身,想想自家兄長都沒幾個受得了她那脾氣的,這半夏對她還算耐心,也無怪乎她待半夏不同。

只是,這兩個姑娘……似乎太親昵了些……

「半夏,半夏,你喝醉了嗎?」竺蘭搖一搖她的肩。她喊半夏那名字,總是一迭聲地低喚,十分的旖旎動听。微微喘著,她又湊過去問︰「這酒,這酒究竟是什麼滋味?半夏,半夏,你喝了這酒,臉上紅撲撲的,以往日好看了許多。」

半夏听了,抬手迷迷糊糊地撫臉,又伸出了細細手指,朝著酒杯里輕輕一探,沾了些許酒水的指尖便挑了起來,探進了竺蘭的嘴里。

這下不僅竺蘭呆住,連遙遙望著的竺薇也驚異。

那動作……那動作不經意到極處,幾近輕佻。

「你……嘗到滋味了?」她說著,笑意漫上眉梢,暈上臉頰,一股子撲面而來的活色生香。

明暗之處的兩人瞧得心神紛亂。

竺薇只覺胸口好比灼起了火,團團蔓延,一直燃到了五髒六腑,青煙徐徐地彌散開來。

像是鬼附身,他面紅耳熱轉身就走。忽覺鼻子里癢癢的,附手一模,觸到了一手的溫熱潮濕……

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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