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耐下心性查完了賬目,並無大礙。
竺薇放了心,打道回府之際路過駐雲樓,吩咐諸青上樓去買了兩壺梅子酒,心里還惦記著家中賞花的那兩位雅士。
一路沐了春風回府,竺薇下馬把韁繩交到諸青手里,由他牽了去馬廄。如往常一樣,也不待下人來侍候便優哉游哉入了院。
穿過自己院前的小路,不想一抬頭,看見有個小丫頭正站在他的書房前,抖抖索索地伏在窗前朝里張望,「時候……時候不早了,七爺他……他也快回來了,你尋到了嗎?」
竺薇停了步,不動聲色地退回到亭台之後。
遠遠瞧著那丫頭有些面生,尋思半晌才記起來,正是竺蘭房里喚作芸兒的小丫頭。她年紀尚小,還一團的孩子氣。平時竺蘭若是有事派人過來,定是派那個機靈的小雙,倒不知這丫頭跑來做什麼。
竺薇懶洋洋地倚到欄桿上,漫不經心地瞧好戲。
「上午听諸青說,七爺傍晚就得回來的,如今……」芸兒喃喃,焦急地來回踱步,「半夏,半夏姑娘,你可尋到了?」
竺薇一怔,信步走了過去,「怎麼,半夏姑娘人來了?」
如遭雷擊。那芸兒僵了半天方才回轉了頭,「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七七七——七爺!」
「問你話呢。」竺薇笑著扯了她的辮子一下,「你這丫頭,方才是跟誰講話?」
話音落地,就听里面傳來「咚」的一聲碎響。
芸兒直嚇得魂飛魄散,「半、半夏姑娘!」
竺薇不再理她,一個箭步沖進了自己書房。房里沒有掌燈,依稀看到了灰撲撲的小身影蹲在書櫃之後,低頭瞧著地上一堆碎瓷片,面帶愁容。
「半夏姑娘?」
竺薇慢慢踱了過去。
她面色一僵,慢吞吞地起了身,蒼白的面皮居然還象征性地紅了紅。
「……你傷好了?」竺薇目光落在她額角。
半夏過半晌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早好了。」
「那麼,」竺薇一笑,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動也不動地凝視她,「若是我沒記錯,咱家小姐可是請你來府里賞花的?」
她輕輕咳了一聲。
「姑娘呢,」竺薇似笑非笑,「倒不知,半夏姑娘眼下是來賞花還是做賊?」
半夏手附到嘴邊,又咳了一聲。
「嘖嘖,這自己做大夫的,咳來咳去又成何體統?」竺薇反斂了雙手,越瞧她越是生了逗弄之心,「你瞧,這花瓶都被你打碎了。半夏姑娘,你若是還不起,我現在就吩咐下人去告訴你師傅,就說你已賣身進了竺府來賠花瓶呢。」
一番胡扯,也不曉得她听進去了幾成。半夏最後咳了一聲,道︰「是你家小姐,要酒喝。」
竺薇眼珠一轉,明白了,「竺蘭要喝酒,所以你來我房里偷酒給她?」
「……」
難怪一進門就見她蹲在書櫃之後,原來竺蘭把他的藏酒處都告訴她了。竺薇忍俊不禁,「竺蘭若要酒,由下人來取就是了,你又何必跑來做賊?」
「七爺人不在,余威仍在,做下人的不敢私自來你房里。」半夏含含糊糊地說道,「這賊只好由我這外人來做。」
竺薇禁不住綻開了笑顏,「好吧,瞧你膽色過人,少爺我就賞面,把這新買的梅子酒賞與你。」
她扯了扯嘴角,接過了諸青遞來的酒壺。
諸青才進來不久,見她在房里也是十分訝然,又不便表露,匆匆去了臥房拿來家居衣物,又帶了洗漱物品,侍候竺薇更衣。
竺薇拿了濕巾試面,見半夏舉步要走,揚聲問道︰「還沒問你呢,半夏大夫,竺蘭那病,能飲得了酒嗎?」
她停了步,搖頭道︰「她不宜飲酒,偏生又說,賞花若是缺了酒,那興味就減了三分,取了酒去也不過擺個樣子罷了。」
竺薇頷首,哦了一聲。
由著諸青為自己褪去了外袍,他回頭見半夏已走到了門前,忍不住又問︰「對了半夏,你的手臂還痛嗎?」
這名字喚得無比自然,竺薇語中帶笑,又生生多了三分親昵。
好在這半夏心不在焉的,听了也無甚反應,頭也不回道︰「早就不痛了。」
竺薇見她執意要出門去,到底還是喊住了︰「你且留步。半夏,我跟你一並去找竺蘭。」
見她似是不解,竺薇悠悠道︰「不就是吃酒嘛,也不必擺個樣子,本少去陪個酒就是。」
半夏一怔,竺薇已吩咐外面的丫頭芸兒進來,「你去吩咐廚子,讓他們備好飯餐。跟你主子通報一聲,就說過會兒我陪半夏到她院里。」
芸兒忙不迭地去了。
竺薇公子換了行頭,仍是一襲淡緋色的立領袍子,下擺長可及地。他身量較高,體態風流,行走間好比凌波謫仙,風神俊異。
與他同行的人卻半分不懂欣賞,抱了一壺飄香的梅子酒,低了頭緊跟其後。
竺薇性子隨意,有心想轉頭逗她兩句,迎上她平平無味的一張臉,又壓住了滿心意興。
不過就是一個沉默乏味的小泵娘。
竺薇悠悠暗忖,想不到竺蘭卻有心,邀她賞花又吃酒。她對竺蘭倒也上心,丫頭都不敢去偷酒,她倒是親自去了……
穿過游廊,剛進了竺蘭的院子,卻見小雙匆匆地迎了出來,「七爺來了。」
竺薇應了一聲,止住想扯她辮子的手,笑道︰「你主子都等不及了?」
「小姐她……正在前面亭子里。」
棒了一座蓮花塘,是竺蘭園里的四角亭台,取名般若。
般若亭下一抹湖色人影,遠看好似入了畫,托腮倚欄,朝著這邊百無聊賴地望過來。
遠遠地只瞧見她一雙寶光流轉的眼眸。
竺薇一笑,嘴里扯著閑話︰「半夏,你莫非是有回春之術?竺蘭病了這許久,倒極少見她踏出屋子呢。」
半夏不做聲。
小雙訥訥道︰「七爺……」她面露為難,低頭道︰「小姐方才說了……此次吃酒賞花,只要半夏一人作陪。」
竺薇一怔。
「爺,這是小姐原話兒。」小雙頗為惴惴。
竺薇瞟一眼身旁半夏。
她面色瞧不出半分意外,似乎全在意料之中,低頭對他略一欠身,便朝著般若亭方向行去。
「為著區區一個外人,竺蘭連哥哥都不放在眼里了。」竺薇撇嘴笑,做出扼腕狀。
小雙見他並不動怒,松出一口氣。
竺薇一時不動,遠遠看著半夏踏進了般若亭里,竺蘭迎了過去。
青灰與湖色衣衫交錯,剎那間,兩道人影重疊。
前後不過一瞬,半夏後退一步,將那竺蘭恍恍推開。竺蘭似是低笑了一聲,同她相偕坐到了涼亭之下。
竺薇怔了半晌,幾乎疑心是錯覺。
竺薇被那二人勾起了酒興,又被拒之門外,懶懶地沒了精神。
想起下午回府之時在街上巧遇了友人聶元,听他提及了駐雲酒樓里的某些事宜,心里一動。
總歸也是閑著,何不去會他一會?
聶家與竺府多年世交,竺薇與聶三公子聶元也早就混得熟了。此次前去駐雲樓找到聶元所在的廂房,他身旁無酒友,倒是伴了兩名嬌美無比的紅粉知己。
見竺薇一進門,聶元便起身笑道︰「想不到你來得倒快。」
「那趙之相呢?」竺薇開門見山,懶懶笑道,「據說最近在駐雲樓開櫃坊里玩大發了,本少倒急著想去會會。」
「嘖嘖,不急這個,你且先坐下來陪為兄的喝上兩杯。」
「只兩杯,我還有正事。」竺薇爽然一笑,坐了下來。
聶元哈哈一笑,「賭錢也好算正事?待你竺大哥回了城,我且去問他一問。」
「不怕他抄家伙打你出府,那你便去。」竺薇抿起嘴。
聶元朗聲而笑,「且別提掃興事了,咱們先喝個痛快。」話罷,悄聲在身旁美人的耳側囑了幾句,順手推了她肩頭一把。那美人吃不住他這一推,巧笑著順勢倒在了竺薇肩上。
竺薇側頭一瞧,這美人著了淺天青色衫子,襯得膚白如雪,妝容輕描淡抹的,十分秀致。心里一動,仿佛有一抹極淺淡的青灰色影子浮在了眼前。
竺薇定定神,微笑著拈起那女孩的發梢,「你叫什麼名字?」
「回七爺,奴家小名阿嬌。」那阿嬌迎著他的笑,坐到了他身畔。
靠得近了,一團馨香撲面而來——
竺薇鼻頭一癢,一個煞風景的噴嚏聲起。
聶元直笑得要鑽到桌下去,「瞧瞧咱們竺薇公子,果真是雛兒,這噴嚏來得真真是不解風情!」
竺薇也不介懷,嘻嘻一笑,「先自罰一杯。」說罷抬了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