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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生 第10章(1)

那張離婚協議書,子亞不肯簽也沒用,敏之她是誰,她是王敏之,在郁老太太面前,她都沒有妥協過一絲。

他不簽,他連不簽都威脅不到她一絲。

敏之第二天一早,看到六點鐘,公交有班次過來,一個字也欠奉,提了行李就上車。

她搬到教工宿舍去住。

第二次了,一個人提著小旅行袋,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裝著什麼———

彌生送的張愛玲,王菲的CD,她與母親的合影……

當初,一顆心還是完完整整的,而如今,敏之寧願她沒有心,沒有心就不會疼,不會痛……是這樣的疼,是這樣的痛,真的是忍到要生癌了,肺腑都要燒焦了。

早班車空蕩蕩的車廂里,司機大叔透過後視鏡,看見最後一節車窗玻璃旁,那個女子抱著行李,像抱著生命中唯一的、僅有的、最後的東西,抱得那麼緊,臉上爬滿了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他透過後視鏡,看見追在公交車尾,聲嘶力竭的男人,他的臉上也爬滿了淚水,一雙手高高地伸在半空中,似乎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麼,卻只能徒勞地垂了下來。

看見男人一張一合的嘴巴,似乎在吼著什麼,像一出無聲的啞劇。在早晨六七點鐘的大馬路上,行人稀疏的人行道上,男人追到最後,撲倒在地,五指大張,狠狠地在紅磚地面耙了耙。

「他媽的!神經!」實在看不過去了,司機大叔黑著臉,剎車一踩,公交晃了晃,慢慢地停下來。

停下來又能怎麼樣呢,到底也只是停一停,司機大叔看牢後視鏡,那男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連抬頭都沒力氣抬了。

「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啐了啐,司機大叔一踩油門,呼啦啦,車子嘶嘶響,又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只留下一陣汽車駛過所帶起的氣流中,四散紛飛的灰塵。

塵埃里那張子亞的臉,臉上都是新的舊的淚痕。

平靜的生活才沒過兩天,郁家人就找上門來。

這一次,是祖母與父親一齊上陣。

苞平常沒兩樣的上午。日子像一潭死水。

敏之抱著科作業放在講台上剁剁整齊,真的,聲音還是平平靜靜的———

「Goodmorningclass。」

「GoodmorningTeacher。」

……

真的,只是她一個人的事,發生了什麼,遭遇了什麼,結束了什麼,只是王敏之一個人的事,不見得地球就此不轉了,學校就不開了,課也不上了……生活還是跟原來的沒兩樣,飯照吃,覺照睡,全勤獎照樣拿。

只是,有什麼東西,好像悄悄死了。

她的眼楮,像兩口深深的枯井。

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郁家母子,要到這個時候,同之之的眼神對上,才知道「空洞」是形容什麼的人。

再也沒有比這更叫母子倆震動了,記憶是那麼清晰,仿佛還在昨天,黑頭發白襯衫的少女,回過頭來,那雙眼楮,那種眼神,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有靈性了。

黑頭發白襯衫的女子,側過臉來,眼角余光一掃。她僵在原地,課堂靜悄悄的,只听粉筆沙沙響。

敏之手一頓,粉筆折成兩段。那教室窗外,樹陰底下,坐在輪椅里的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是誰?手扶著輪椅的,面帶憂郁的男人,不是她的父親是誰?

也只是輕輕一瞟,敏之揀根粉筆繼續寫,她不知道,她寫一個字,錯一個字,粉筆叫她折了又折。

底下學生呆呆看著年輕的女導師滿手白粉。靜悄悄地看著老師背對著他們,教室沉默了。

原來,一個人的背影也是有表情的。

鈴鈴鈴,下課鈴聲這時大作,敏之大震。

她震了震,到底還是走出教室,走了過去。尋了把石條椅,靜靜地坐下來。

郁家母子,面面相覷。

之之還肯走出來,簡直要謝天謝地了。

「我只有十分鐘,有什麼事,請快講。」敏之倒是很平靜。

像狂風暴雨過後,退潮了的沙灘,那種平靜,已經不叫平靜了,是遲鈍。

「喔。」男人應了聲,他看著之之的臉,深深的眼窩,帶著缺乏睡眠的憂慮。

郁滿堂沉默了。

他真的錯了。

「之之,瞞著你,也是怕你不同意。其實,孩子待在郁家,有什麼不好呢,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生活環境也更優渥,我們必定愛他護他,之之是他親生母親,當然也可以來看他,我們還怕之之不肯來呢……」

郁滿堂說到最後,漸漸沒聲息了,之之的臉色,她的臉色,那已經不叫臉色了。

敏之捂著胸口,左胸劇痛,她把額頭抵在椅背,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兩雙手,祖母與父親的手,兩個人齊齊伸出手來,僵在半空中,突兀地垂下來。他們,不敢踫她。

怕觸到她,叫她掃開,叫她爆出一句︰「滾!」

但是,敏之只是抬起頭,對牢祖母與父親,眼楮鎖著眼楮,語聲輕輕︰「讓我來告訴你們,有什麼不好。第一,倘若有孩子,送到你們郁家,要不了幾天,一定一命嗚呼。為什麼呢……正大集團,正大集團,郁這個姓,值幾個億呢,郁滿堂你的一子一女,怎麼就齊齊死在一場車禍里呢,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呢,不要告訴我你自己猜不到,錢多了,真的會叫人眼紅的……好,先不說這個,就算孩子給你們,叫你們養到大,不用看不用想,我也知道,會被你們教育成什麼樣子,像你———」她拿眼瞟郁老太太,又瞟過郁滿期堂,「像你,會被你們教育成像你們這樣的,眼高于頂自恃甚高自以為是冷血無情沒心沒肺……那還叫人嗎,這是第二點。最後,最最重要的是,倘若有孩子,做母親的怎麼可能讓孩子離開自己呢……唔,是,我也是可以一起到你們郁家生活,哈哈哈,我還想多活幾年,我還不想做短命鬼,真的,這份心就免了,我敬謝不敏!」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像一粒一粒的子彈,打得郁家母子倆,祖母臉色青了又青,父親趔趄後退。

敏之聲音還是輕輕的︰「真的,算我求你們,別再在我眼前出現了,別叫我覺得生了對眼楮是多余的,真的……我同你們郁家有什麼關系呢,我姓王,我在趙家長到大的,我同你們有什麼關系呢,通通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所以,算我求你們,別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了,別再干預我的生命了,如果這樣還不夠,是不是要我把所有的血都抽干掉,還給你們呢,不不不,還是抽一半好了,我留一半我媽媽的血……」

這叫什麼話,這已經不是話了,這叫祖母與父親只想捂著耳朵只想聾了去,他們這才知道,什麼叫追悔莫及!

做父親的,後退一步,趔趄一大步,蒼涼一笑,真的,整張臉眉目五官都苦了,「之之這是拿刀剜爸爸的心啊!」

「我們不是,都來請你回家嗎?」郁老太太緩緩道,還是那麼從容,可她抓著輪椅的手,指節慘白,都用力成這樣,這樣克制著什麼,「是你自己不肯的,連不肯都不屑,你是不要。」

敏之「唔」了聲,環顧四周,真的,藍天白雲,操場上球聲咚咚響,男生女生哈哈大笑。現世這麼安穩,歲月這麼靜好。

可是,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有什麼意義呢,這樣活著,」她喃喃,「是替補的,我是替補的,我當然不要,人都是有自尊的,都是有驕傲的……到底我是應該慶幸我是替補的,還是應該埋怨呢,我要不是替補的,我還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嗎……」

祖母轉動輪椅,近她跟前,終于溫和地輕輕道︰「之之難道以為我們只是僅僅因為要延續血脈嗎,才去跟蘇老先生談交易的嗎,我們也是為了你,若不是我們郁家這個後台,之之哪有那麼容易叫子亞說娶就娶呢,之之那麼愛他,為了之之你的幸福,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盡份心,算是送之之一份結婚大禮了……孩子也只是存著僥幸,若是之之突然間願意了,那大家不是皆大歡喜嗎……誰知道,之之知道了事實真相,會生氣成這個樣子,跟子亞鬧到離婚的地步……今天過來,之之以為我是來干什麼的,我是勸之之原諒子亞,子亞的出發點只是想娶之之你回家,珍惜之之愛護之之,給之之一個真正的家,在他看來,之之比他未來兒子都重要,沒有第一個了還有第二個呢,但是之之只有一個……之之就原諒子亞吧,大不了交易作廢,什麼孩子什麼傳宗接代,通通不重要,之之的幸福最重要……之之,原諒子亞,過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才是我和阿堂今天來的意思。之之,看到之之整個人了無生氣的樣子,真的,這世上沒有後悔藥……要是早知道的話……」

老太太聲音低了下來,要是早知道的話,她又會怎麼做呢,她都不知道,原來在某時某刻,她真正地在內心里,承認了之之。

郁滿堂也站在他母親身旁,雙手搭在長條椅背上,眉毛眼楮都舒展開來,溫和輕輕道︰「之之,你回去吧……你若是一個人生活,我們怎麼放心……」

「回去?回去吧……叫我不要離婚?」敏之看牢祖母,看牢父親,她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東西,原來,他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冷酷無情,但,已經沒有用了。

她輕輕說︰「蘇家嗎,蘇子亞嗎……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個什麼人……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不單單因為孩子的事,不單單是這樣……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已經造成傷害的人,沒有資格來對我說話。請您們回去吧。再也不要出現了。我會很感激的。」

她輕點下巴,欠欠身,直起身就走了,沒有回頭看一眼,腋下夾一本書,走得那麼急,書都掉了,她也不知道揀。

郁家母子齊齊遙望著,望著那女子忙點頭稱謝,接過學生幫忙遞給她的書,掉過頭,越走越遠,遠成一個模糊的黑點,不見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節課剛打過下課鈴,敏之抱著教科書一走出教室,劈面就撞到子瑤的臉。

她就站在教室外的一角,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站了多久,等了多長。整個人靠在白色牆頭,穿著那條尼泊爾長裙,就像她的人一樣,引人注目。

是不是要做某種結束,或是某種告別呢,所有的人,一波一波地來,主角還是她王敏之。

敏之怔了怔,她那種涵養,你說,她會大哭大叫嗎,給這個女子一巴掌嗎?

她只是輕輕「唔」了聲,欠欠身,神情像是見到路人甲乙丙丁,客氣又疏離地走在前面,「有什麼事,請講。」看到林旁一把空椅,就坐了下來,拍拍身旁,「咦」了聲,「不坐下講嗎,子瑤。」

子瑤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敏之,緩緩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聲音也是緩緩的︰「敏之你是絕望到底了吧,大悲也大悟,看到我這個凶手,也不會一巴掌甩過來。換做是我,被人下了那麼久的藥,不提刀宰了對方才怪。」

敏之「唔」了聲,不知道要講什麼,她只是抬手,看看手表。

「怎麼,連趕人都這麼含蓄?換做我,二話不說,先甩手一巴掌,再唾她臉,叫她滾……哼,不用你趕我,我也趕時間的,正事辦完,我連跟你多說一字都欠奉。」子瑤靜了靜,像是發泄完了似的,等不到敏之回應,她這才正眼瞄那女人,這麼一瞄,才知道敏之只是靜靜看她,那種目光,叫她霎時起了淚意。

只听敏之溫和輕輕道︰「子瑤有什麼正事就請辦吧。」

她只是抱著書本,靜靜坐在那里。從來不知道,原諒叫一個女子連內里都像發著星芒。原諒?呵,沒有生氣,何來原諒?敏之是不是連對她生氣的力氣都吝嗇?

完全當她是陌生人,對陌生人有什麼好生氣?

子瑤連連搖頭,是她,是她自己放不開,別人,早就不在乎了。

「相信敏之你巴不得看到這個東西吧。」子瑤自皮包里取出一本綠色封面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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