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亞緩緩垂下他的手,他那搭在敏敏肩膀上的手,像木偶一樣,啪嗒一聲,像是斷節似的,掉了下來,掃過玻璃桌台,翻倒了紙鎮。
當!
———沒有你想象中重物落地的巨響,蘇家的客廳鋪著厚厚的波斯紅毯,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一聲沉悶聲後,客廳驟靜。誰也沒有被吵醒。客廳的某個角落也沒有冒出個誰誰誰來。
這大屋子像死了一樣靜。
靜默中,男人好一會兒才溫柔輕輕道︰「敏敏,你剛才可是在說什麼,你知道嗎,你在說,滾,拿開你的髒手……」
髒手?居然嫌他髒?
敏敏居然嫌他髒!
驚、怒、憤、怨、哀……各種各樣的情緒齊齊涌上心頭,涌上眼眶,男人蹌踉一步,後退一步,像看到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那樣,眼楮睜得大大的,一滴眼淚,大如珍珠,自他眼角滑落,落入耳鬢,不見了。
為什麼不是落到下巴,而是落入耳鬢呢?
你看他的臉,高高仰起來,那麼驕傲地仰著,努力地逼回淚意,那麼努力地仰著,為什麼要叫你看到我的眼淚?你都嫌我,嫌我是髒的了,那麼,為什麼要叫你看到?
敏之背對著他,連多說一字都欠奉︰「是,你髒。」
———要有多大多重多深的情感,齊齊壓過來,迫得她,恨恨吼出一句︰滾,拿開你的髒手!
子亞,這副面孔真的是子亞的嗎?
終于要有這一日,他用這副面孔對牢她。
「子亞,讓我見見你生氣的樣子。」十六歲的少女敏之,好奇道。
子亞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有什麼好見的……」
真的,有什麼好見的,真要見了,敏之才知道,子瑤為什麼逃得那麼快。
臉孔一絲表情都沒有,目光鋒利得似乎削得你要矮了身。連聲音都是平平的,你怎麼也想象不來一個人的聲音怎麼可以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听了叫人頭皮發麻︰「敏敏,你倒說說,我哪里髒了?」
敏之都要謝天謝地了,他還肯喚她一聲,敏敏。
敏敏,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會叫她敏敏,無限溫柔愛惜。
敏之听了,別轉頭去,單手掩面。
所有的表情,都攏在一雙手里。
要到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原來,人的雙手,也是有表情的。
那雙手里,藏著嗚咽,藏著啜泣,藏著眼淚。
他哪里,髒了?
他哪里髒了!
天哪……她只想掉頭離開,從此永不相見,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都忘了,他的某段記憶一片干干淨淨,他的人也是干干淨淨的。
「你、你不是很疑惑嗎,我們都是正常的,怎麼就沒有孩子呢……孩子……」敏之終于正面與他對峙,真的是對峙,眼楮牢牢鎖住他眼楮,那種目光,那種口吻,子亞只想盲了雙目聾了雙耳,听听,她說了什麼,「我的公公,想要賣他未來的孫子,買主竟然是我的祖母和我的父親,我的老公,居然是知情者,他居然是幫凶。而我的小泵子,拼了命也要叫我生不來孩子,居然天天在我的飲食里下藥……真的,沒有孩子,也不是不好的……倘若到時候,到時候叫你們給抱到郁家去,我,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會,干出什麼來……」
聲音破碎成這樣,這還叫聲音嗎?
她看著他。
棒著一段紅塵,隔著一張玻璃桌台,她看著他,牢牢的目光,目光里曾經有的一些東西通通消失了,他只能從她的眼波里看到自己虛弱的身影。
像頭受傷的獸,抱著頭顱抬不起頭。
永失所愛。
就在這一天,這一分,這一秒,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我只是想要娶敏敏,真心想要娶敏敏,珍惜敏敏愛護敏敏……想要給敏敏一個家……這個送孩子的條件,如果我不答應,爸爸是不會點頭讓我娶敏敏你回家的……我只是想,孩子總會再有的,第一個送人了,我們再生第二個也就是了……敏敏你想一想,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傷心難過憤恨死也不肯允諾,才,才瞞你的……」
「……」
子亞抬頭,看到敏之居然朝他笑了笑。
那是種哭不了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只好笑了,只能笑了,只會笑了的笑容。
笑容,這怎麼能叫笑容!
子亞駭了駭,伸手過去,想要模她的頭發,突然一僵,僵在半空中,那麼突兀地五指緩緩收牢,握成拳頭,指節泛白,垂了下來。
他的聲音也是垂的,「敏敏,我知道錯了。」
像個認認真真在認錯的孩子,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蔫著頭,口齒極清晰極明白,「敏敏,我向你道歉,對不起……敏敏,這樣我們不離婚了好不好……」
他伸著頭,一臉祈求。
換做往常,敏之肯定笑跌了,抱他頭顱溫柔道︰「好,怎麼不好,蘇先生!」
但敏之連看他一眼都是多余,她低著頭,「對不起嗎,一聲對不起,只是一聲對不起嗎……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不僅僅只是孩子,不僅僅只是招娣……知道嗎,蘇建成為什麼不喜歡我,子亞你知道為什麼嗎,呵,你怎麼知道為什麼……他不是不喜歡我,他不喜歡的,是我的身份,任何站在子亞身邊的女人,除了一個子瑤外,他通通不喜歡!這是怎麼樣的一對父女!你們又是怎麼樣的一對父子,你們又是怎麼樣的一對兄妹……」她講著講著,霍然抬頭,表情好淒涼,眉毛眼楮嘴巴都是悲哀地下垂著,「子亞,子亞你最愛的人,真的是我嗎,子亞你最愛的人,若干年前,你最愛的人是誰,你記得嗎……你怎麼會記得,你忘光了……」
你最愛的人是誰,你記得嗎……
—————他最愛的人,是蘇子瑤。
晴天霹靂!
剎那間隆隆的歲月往前,記憶片段一閃而過,正在做功課的男孩,被幼妹哭得實在沒辦法,隨口允了下來︰「好好好,瑤瑤長大了,我就娶你。」
……
有一把極柔和極柔和、居然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的聲音侵入他的腦意識,一字一句灌輸他思想———
「子亞你听著,這一生,你要愛上的女人,是長直黑頭發、白皮膚、文靜、溫文爾雅的女子,你要記牢,蘇子瑤是你的血親小妹……你們只是血親,蘇子瑤將來是要嫁給別人的。這個別人,永生都不會是你蘇子亞。子亞你要牢記……」
子亞你要牢記……
他怎麼沒有牢牢記住?瞧,被清洗過記憶、重新種植記憶的子亞,見了敏之頭一面,可不是,長直黑頭發、白皮膚、文靜、溫文爾雅,這不是那個聲音所說的嗎,他要愛的女人,可不就是敏之這樣的,跟蘇子瑤完完全全相反類型的女子,可不就是嗎,他都一見鐘情哩!
再也沒有,這一生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他震蕩震驚震駭的了。
只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荒誕荒唐荒謬,他這一生,從開始到現在,他怎麼可能、怎麼願意承認,這是他不該愛的、愛錯了的人!
霎時,子亞腦門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黑,耳膜嗡嗡響,身子一軟,一頭栽到沙發上,半天爬不起來,半天沒有一絲聲息。
真的,這是不能夠說出的秘密,這是早應該帶到墳墓里的秘密,這是叫子瑤愛恨交加、欲罷不能的秘密,這是叫爸爸下死心催眠他記憶的秘密。
這是叫他不能想起、不能知道,叫他驚駭到打寒顫的秘密!
可是,當秘密不再是秘密、不能是秘密了,怎麼辦?
當他全部都想起來、全部都明白了,怎麼辦?
天,這剎,他連自殺的心都有!
子亞捂著耳朵,他像一只鴕鳥一樣,一頭栽到沙發里。
敏之坐在那邊,用從來沒有過的從容沉靜平和的目光,看著萎縮下來的男人,這一刻,她對他僅僅是憐憫。
她從容沉靜平和地說︰「子亞請簽字離婚吧,記得離婚贍養費,」她敲敲桌台,叩叩響,「贍養費多拿點,離了你,我還真得多點錢傍身。」那口吻,帶著說不出來的淒涼。
真的,沒有很多很多愛,有很多很多錢,也是好的。
真的,只有錢最實在。
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沒有錢,連生氣摔門離家出走的資格權利都欠奉。
她在最無助最落魄的時候,連住賓館的錢,都來不及帶。
愛跟錢比,愛是什麼?愛能拿來當飯吃、當衣穿、當房子住嗎?
愛是什麼,愛是會殺人的,愛殺死你。當初有多少溫柔,有多少幸福,有多少快樂……那麼現在,在她發現被背叛,發現不是對方的最愛,並且發現,他是愛錯人了,那麼現在,她就有多少痛苦,多少絕望,多少蒼惻……並且,都是雙倍奉還的!
原來,所有的溫柔幸福快樂都是透支來的。
透支來的,可透支完了,就連利息,她都付不起。
怎麼會是這樣呢,她以為她一度觸模到愛情,卻原來不過是曇花一現。
這一刻,她才明白,什麼叫命運。
「敏敏你別走!」子亞突然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攔腰抱住欲起身的敏之。
他攔腰抱她,臉貼她耳鬢,哀哀道︰「敏敏你別走!」
敏之由著他抱,由著他臉貼臉,由著他哀聲,她只是木木的,呆若木雞。
「子亞,子亞以為,我會掉頭,摔上門,就跑出去了嗎,從此不再相見,連拿你一分錢都不屑,子亞是不是這樣以為呢……是啊,我自己也是這樣以為的呢,可也只是以為,我若掉頭,我若摔門,我若就這樣跑出去,那麼,這大半夜的,黑漆抹黑的,我能去哪里,沒準兒報紙第二天就頭條報道,某某某具女尸被人先奸後殺棄尸荒野……只會笑話,這只會叫人笑話……我能去哪里呢,我連娘家都沒有,所以我連掉頭摔門的資格都沒有!我怎麼會不屑拿你一分錢呢,錢怎麼會髒,髒的是人,是你髒!子亞子亞,我就是拿你一億都不夠,這種重創,這種傷害,拿滿坑滿谷的鈔票來填,都填不了!」
———這種重創,這種傷害,拿滿坑滿谷的鈔票來填,都填不了!
原來,恨海就是這樣形成的。
子亞簡直要抹脖子了,敏敏起身的一瞬間,他的心髒真真是漏跳一拍兩拍的,突如其來的,像是靈光一閃,他遽然懵住,他到底愛她,他到底愛她,就算是前塵往事通通想起前因後果通通明白,他蘇子亞,也到底是愛上了她。
他愛上了她。
卻是在這樣的情境,她這一生,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甚至永遠都當他死了。
「請子亞放手,這不是在拍電視劇,我想上樓,我想睡覺。」
敏之居然還打了個呵欠,真的好疲倦好疲倦,只想長睡不起,真的,一想到睜開眼楮,要對牢這幾張面孔,她寧願盲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