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一百天傳說 第4章(1)

人馬困乏地回到家中,蒹葭洗浴完畢就蒙頭大睡。睡到不知幾時,朦朦朧朧中,悅耳的琴聲縹縹緲緲地傳入耳內。她翻了個身,本不予理會,但睡了一陣,精神恢復了大半,而且那好似春夜霧靄般的旋律卻在耳邊繚繞不散,漸漸將她整個包圍。凝神靜听,竟是小提琴聲。幽幽渺渺,一會如幽咽的泉流,一會如清晨海面上升起的迷霧。不知不覺坐起來,光腳踏在地上也沒留神。循著琴聲傳來的方向,慢慢地向前走。

琴音的源頭在客廳。大廳沒有開燈,黑黑的,元應慎就著月光,斜站在長長的落地窗前。窗戶敞開著,涼爽的夜風吹進室內,輕飄飄的衣袂在風中飄飛。堅毅的下頜輕輕靠在琴上,烏黑的頭發在夜色的映照下反射出微幽的藍光,俊挺的面部輪廓在夜色中不復平日的敏銳自持,神情更加沉靜似水。頎長的身材在深藍的絲質睡衣的覆裹下似乎都要溶于靄靄夜色中。

"似乎又回到那個夏夜。晚自習後,她經過琴室,無意發現空蕩蕩的教室里,穿著雪白襯衣的少年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中,縴瘦的身體,優雅的姿態,美妙的旋律……那少年的身姿若穿過竹林的一縷清風,帶來的似水流年般的繾綣惆悵在心中婉轉徘徊。"

琴聲繚繚而止,元應慎一動不動,抬眼看著站在客廳角落的蒹葭。那里沒有燈光,月光也揮灑不到,她的臉隱在黑暗中,模模糊糊。

他放下小提琴,放在腳邊,伸出手道︰「過來一點,我看不清你。」

蒹葭想了想,輕輕地走過去,生怕擾動還在琴音余韻中顫動的空氣分子。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問道︰「好不好听?」

「嗯。」蒹葭點點頭,「你怎麼也會小提琴?」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還多著呢。」他輕輕地笑,「和那位提琴少年相比,誰更好?」

蒹葭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回憶就好像美人離去的背影,給人感覺總是美好的。」他們是不同的。少年的身姿若風中飄舞的詩篇,他是月下寧靜凝重的雕塑。

他又忍不住笑起來。這句話說得妙,既沒有說出違背心意的話,又找了個婉轉的說辭。

「我不會國畫油畫什麼的;雖然被過世的爺爺逼著練過書法,但是也只有自己的簽名還算有點藝術感;小提琴在少年宮學過兩年,但是技巧差得從來不敢在特長中填寫會小提琴;不過,跑步很快,參加過全國大學生運動會,拿了銀牌;會中國功夫,大學里花了整整兩個暑假去五台山學武術,在武術學校里打過工當教員;還有攝影技術不錯,吃飯很快,蛋炒飯做得出神入化……」

蒹葭靜靜地听著,低醇的嗓音一點一點漫進心田。

「怎麼樣?這樣的我,比得上提琴王子嗎?」他輕輕地笑著,漫不經心地說。

「什麼?」

「這樣的我,比得上你心中的提琴王子嗎?」淡淡的嗓音不知為什麼,竟有一股酸澀之意。

「為什麼要做這種比較呢?」蒹葭輕輕地問。

元應慎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將頭撇向一邊,「夜深了,休息吧。」

蒹葭深深地望著他。她真想裝傻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他對她的好讓她無法做出那麼狡猾的行為。她自認對少年戀人的記憶是問心無愧的,現在卻有些內疚不安。

「不要咬著嘴唇了,好像我欺負了你一樣,讓我不安。」他撫上她的嘴唇,又驀地放下,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臥室。

看著他慢慢模糊在夜色中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錯覺,竟有些寂寥的味道。

結婚後,蒹葭每個星期都要回家兩趟。看看母親是不是缺點什麼啊,或者母親的身體是不是還好啦。結婚後沒幾天,母親又發病了。趕緊送去醫院,住了一個月後回家了。正好沒有度蜜月。元應慎因為工作繁忙,不能每次都陪蒹葭回娘家。不過,他還是經常準備禮物讓蒹葭帶回去以表歉意。有空的話他也會抽出時間來陪蒹葭一起回岳父岳母家。

這天一大早,江媽媽就起來了,不僅將丈夫支使得團團轉,自己也忙得腳打後腦勺。

「酒糟鰣魚準備好了嗎?」母親問道。

「好好。今年的糟鰣魚特別的好。酒釀鋪得又平又勻,魚肉入味了,又新鮮。」

「五仁麻糕呢?是老松林的嗎?」

「是是。」

「昨日買的那六安瓜片茶雖說是新茶,怎麼喝都是好。但炒得有點過火了,有一點焦苦味。」

「唉,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喝茶,哪能喝得出來那麼一點焦苦味?那茶是我買著咱們自己喝的。」

「那就不用換了。新茶火氣大,放一放就綿了。」

蒹葭的繼父不由得搖頭失笑,「女兒女婿都是自己家人,不用這般太過鄭重其事。」後來蒹葭也抱怨,自己還是沾元應慎的光才能吃到這些美味。真是忘了誰親誰疏了。母親辯解,因為你都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不是客人了啊。蒹葭很委屈,一起生活二十幾年也是我的過錯嗎?

江媽媽搖搖頭,抿了抿發髻。因為化療,原來沉甸甸的發髻現在單薄了許多。「人家都說丈母娘就是妻子二十年後的樣貌,我怎麼好太隨便呢。」

江家爸爸又是搖搖頭,笑了笑。他的妻子就這一個掌上明珠,雖然比不上別人大富大貴之家的子女,呼風喚雨,要啥有啥,但是卻竭盡所能,傾注全部的親情疼愛養育成人。

餅不多久,女兒女婿就回家了。

「媽媽,媽媽,我回來了。」蒹葭還在門口就高聲大叫起來。

「來了,來了。」母親在屋里高聲回答,一面迎出來。

母親住在單位八十年代建造的平房里,雖然後來繼父單位的分房比這要好,但是蒹葭的母親堅持要住在充滿了過去時光的痕跡的老房子里,繼父也只好跟著搬過來。老房子獨門獨院,安靜得很。三室一廳的格局,屋外有一小院,小院的三分之一做了廚房。院落的一角擺滿了父親的盆景,一面牆上攀沿著茂綠可愛的牽牛花,另一面牆上是蒹葭幼時的涂鴉,已被風雨洗刷得模糊不清。

應慎站在蒹葭身後,笑看著一家人親親熱熱的模樣。岳父是一貫的溫文寡言,笑看著他,邀他一起進屋。岳母和她笑著打招呼後與蒹葭手挽手,親密無間,沒有母女之間的恭謹應對,反倒像無話不談的閨中知己。岳母身材嬌小,鼻子嘴巴無一不縴巧秀麗。顯然蒹葭遺傳了母親那一派南方美女的娉婷婀娜。

蒹葭的繼父廚藝頗好,現已到晌午,正是準備午餐的時候,蒹葭也去廚房幫忙打下手。元應慎無聊地站起來,慢慢踱到院子里,不意看到一盆小小的盆景,慢慢地走過去,低下頭,細細地看。伸手撫模著樹干,又模了模泥土的濕度。

「你也喜歡這個嗎?」蒹葭的母親站在門口說。

元應慎轉過頭笑了笑,「家中也有一盆黃楊盆景,我父親也有此好,耳濡目染了一些。」

「黃楊?」耳畔傳來驚喜的聲音。原來蒹葭的繼親出來洗蔥,正好听見。

「是啊。听說有百歲樹齡。」

「那可是珍寶啊。」蒹葭的繼親連連驚嘆,艷羨之極。黃楊可是盆景中的上品,有「逢潤必縮」的脾性,因此生長極為緩慢,百歲樹齡,極為罕見。

應慎微微一笑,「我那里有一盆‘雀舌’,比不上黃楊。不過如果爸爸喜歡的話,我明天給你送過來。」

「真的嗎?」蒹葭的繼父十分驚喜。

「我還有位朋友是學園藝的,最近剛剛回來,在蒔花圃工作。爸爸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改日介紹你們認識。那里有不少好盆景。」

「那太好了。」

「叔叔,快拿蔥來,三鮮菠菜要起鍋了。」蒹葭在廚房里叫道。

「蒹葭這丫頭像她叔叔一樣做得一手好菜。」江媽媽笑著說,「因為我的身體一直不好,蒹葭她完全沒有獨生子的嬌慣。獨立得很,懂事得早。蒹葭照顧我,陪我去醫院,煎藥、做飯、讀書,樣樣都處理得來。」

「這個院子里充滿了回憶。每件東西都能叫我想起很多事情來。蒹葭小時候白白胖胖的,大家都說像電視里的哪吒一樣雪白可愛。她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同院子里,別的小孩摘下才拳頭大的小南瓜玩耍,她就制止人家,還像個大人似的說,大人們種南瓜是很辛苦的。老天,那個時候她才四歲!知道辛苦是什麼意思呀。」江媽媽想起來就好笑。

「大家都說她的言行舉止都不像個小孩,但是就是這點特別可愛。鄰居做饅頭的時候搓根小麻花掛在她的育克衫後面。她伸手到背後抓下來,但是手太短了,根本抓不到。我們也不幫她,就在旁邊笑著看。她就一邊轉圈圈,一邊猛甩身子,還一邊用手抓。動作真是高難度!還是抓不到呢,她就靠在桌子邊上,將麻花蹭下來。蹭了一身。明知我們逗她也不吭聲,自己一個人解決,真是倔!」

「還有這牽牛花,是蒹葭五歲的時候就種了的。那個時候,鄰居的家的小孩笑她說,肯定種不活。蒹葭一硬氣,就說,我不但能種活,還能讓它開花。她那個時候很喜歡學寫字。我教了她不少,她就把自己種的牽牛花叫爭氣花,還寫在這里了。瞧,正氣花!爭字寫錯了。」江媽媽指著牆上模糊的字跡。

「蒹葭這個孩子,看起來沉穩安定,實際上卻心思細密,敏感倔強。表面上平靜無波,暗地里卻波濤洶涌。人家說性格即命運,這種性子也不知道好不好。我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好放心不下啊。」江媽媽嘆了口氣,有些傷感。

「媽,不要緊的。蒹葭她聰明又堅強,一般的事情還難不住她的。」元應慎安慰道。

江媽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事情不是聰明和堅強就能解決的。」

元應慎毫不猶豫地接著說︰「媽,你放心,我會照顧她的。」

江媽媽笑了笑,「應慎,小葭脾氣固執倔強,有些時候你多擔待些,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

「我知道了,媽,你放心吧。」

「謝謝你啊,應慎。」

廚房里傳出來誘人的飯菜香,江媽媽深吸了一口氣,轉移話題︰「身體好的時候,我也會做家務。但是做飯的手藝,卻遠不如蒹葭好。蒹葭她很棒!對不對?」

她轉頭看著元應慎,笑著說。雖是問句,但口氣卻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媽媽,你又敝帚自珍了。」蒹葭從廚房里端菜走出來,笑著道,「開飯了。媽媽不許偷懶,快來鋪碗筷。」

「我來吧。」元應慎接過話說。他不願被蒹葭當作客人那般陌生的對待。

江媽媽沒有謙讓,任元應慎去幫忙。

「蒹葭壞丫頭,就看不得我休息一會。」江媽媽笑著說。

「冤枉啊,大人,小的只是指東打西,暗示一下清閑的某人該干點活了。以娘親的英明,難道還沒看出來嗎?」蒹葭笑嘻嘻地說。

「有話直說就好了,干嗎要這麼轉彎抹角啊。」江媽媽道。

「這是語言的藝術性,好不好?」蒹葭撇撇嘴說。

「什麼藝術?外星人的藝術?這種怪異的藝術,正常的地球人是沒法欣賞。」元應慎一邊擺好桌椅一邊笑著說。

「那你就應該欣賞得了了。」

「為什麼這麼說?」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時候就想起周星馳那句台詞,地球上太危險了,你還是趕緊回火星吧。」為了打擊元應慎,她散布違心之論。

「的確。你損起人來能把死人氣得從棺材里跳起來再死一次,只要你願意。如果地球人都是你這樣,我還真想移居火星。」元應慎不緊不慢地應道。

「不會啊。應慎很帥啊。」蒹葭的繼父說道。

「叔叔!」蒹葭撒嬌道,「如果元應慎再送你一盆‘十三堂’的杜鵑你是不是要把他說成賽宋玉勝潘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驚天動地的美男子啊。」

「誰說的!叔叔很清正的。」

「其實我的那位朋友確實扎過‘十三堂’杜鵑。」元應慎笑著說。

「應慎啊,你真的是賽宋玉勝潘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驚天動地的美男子啊。」蒹葭的繼父學著繼女的腔調,一本正經地說。

雖然中午日頭正盛,但現在涼風習習,在院子里的葫蘆架下就餐正好。金色的陽光努力溜過茂密的葉子的阻攔,灑下星星點點的光影。碧綠清新的小葫蘆才小指長,隨著午間的涼風輕輕舞動。

菜都端上來了,酒糟鰣魚、口菇鵪鶉蛋、茭白肉片、雙菇苦瓜絲、三鮮菠菜、黃瓜瘦肉拌海蜇,還有一小兵香菇肘花湯。都是家常菜,清新爽口,入味細致,不油不膩。

「對了,你們上次因為我生病沒有度蜜月,如果有時間的話就補上吧。」江媽媽問道。

「啊?」蒹葭愣了一下。

「蜜月旅行啊。忘記了嗎?」媽媽提示道。

「哦。」不是忘記了,而是根本沒想過。她和元應慎這種狀況沒有什麼必要去度蜜月吧。

「不要為了擔心我就不度蜜月了。實際上,兩人出去走走,會制造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和你叔在你大二那年去的是廬山。」媽媽興致勃勃地說,「因為老是忘不了以前那部《廬山戀》的電影,所以就很想去廬山玩一玩。」

「可是我們是冬天結婚的。」叔叔笑著說。

「冬天的廬山比較冷清,但是很漂亮,銀裝素裹,像女神一樣。」媽媽說。

「但是爬山好辛苦啊。山路崎嶇,還有積雪。生怕一不小心會摔下去,我當時真是提心吊膽。」叔叔說。

「是嗎?我沒覺得啊。雖然有點滑,但是不用擔心會摔倒,很安全啊。你怎麼這麼說?那個時候我本來是有點害怕的,都是你說不用怕,那麼多人爬山也很少出什麼事故,然後我才安下心的。」

「是啊,叔叔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你沉著冷靜的英雄形象就在老媽的心底扎根了。現在,你居然說你那時候其實很害怕,很讓人幻滅哦。」蒹葭取笑著說。

「騙人就要騙一輩子嘛。這樣半途而廢算什麼?」媽媽也開玩笑道。

「其實,那個時候真的制造了不少美好回憶。蒹葭,應慎,好好珍惜蜜月這段時間哦。你們決定去哪里啊?」

「我們其實討論過一些地方,但是還沒有作決定。」元應慎說道。前一陣子他的父母問的時候也是這麼回答的。

「澳洲。你們有沒有想過去澳洲?蒹葭不是很喜歡看《荊棘鳥》嗎?我記得她說有機會要去澳洲。」媽媽忽然說道。

「對。澳洲也在我們考慮的範圍內。」元應慎沉穩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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