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歧醫院四樓406號病房里。啟航正把賬本合上,「剛才說到的這些,都是啟華接手銳意之後的報表。」他把視線從筆記本移到白色床上半躺著的那個老人身上。
章潤業閉著眼,鼻翼微微有些起伏。他的頭發已花白。他是因為腦溢血而進的醫院,病情讓他憔悴不堪。啟航皺起了眉,昔日里那個在他心里高大得無所不能的父親,垂垂老矣。
他閉目的時候,脆弱得像個孩子。章潤業的眼楮緩緩睜開,卻是凌厲而咄咄逼人的眼神,一如從前。他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人,到老都是,亦從不認輸。
「爸。」啟航叫了一聲。
章潤業從鼻翼發出嗡嗡的申吟。
啟航有些不忍,他合上報表,想起身為他拉一拉床單,可是他們父子間的感情總是那麼疙瘩。啟航說︰「你先好好休息,啟華的事你出院了再說。」
章潤業掙扎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休息?他怎麼能夠好好休息,還有好多事情等著他去做。章啟華讓他操了不少心,可是他亦擔心著啟航,雖然他從來不說,可是心里總是覺得要為他做些什麼事情。他年輕的時候,娶了個很好的老婆,可是那個時候他並沒有珍惜,一心為著自己的夢想,他以為那是全部,到頭來才發現,不過是毫無用處的奢侈品,人生不過是這樣。前妻為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取名叫啟航和啟舟,卻因為難產死去。那個時候他那麼年輕,一心一意為事業打拼,他送他們去國外念書,一整年一整年忙得沒有時間去看他們。
他再婚娶了現在的老婆。他給他們寄生活費,可是還是一整年一整年地不去看望他們。
後來,兒子長大,他們站在他在面前,讓他不由得感慨萬千。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也並不知道啟舟和她母親一樣患有先天的心髒病,生命的長短全在老天爺手中,作為父親的他卻一無所知。
啟舟去世之後,他總是覺得,他和啟航之間就像有一道看不見的牆,他走不進去,啟航也走不出來。他隱隱覺得他是該要恨他的。啟航從小和啟舟在一起,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感情應該是很深厚的。
看著他沉思不語,啟航說︰「銳意的事,我會去處理。」
「昨天你有沒有見到應姿,這丫頭倒是越長越漂亮了。」
啟航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只淡淡一笑。他看了看表,小媽和啟華是時候到醫院來了。雖然他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偏見,可是如果可以不見面,他還是盡量不見到他們。小媽那個人,什麼都好。就是特別偏向啟華,可是這怎麼能怪她呢,天下哪個母親不是這樣的。
他現在最想見的人是心愛,昨天晚上他答應過她要回家的,可是沒想到父親看過報表之後,啟華和他斗了幾句嘴就發病了,他不得不把他送到醫院來。
章潤業閉上眼還想和他說話,「我听應姿說,你最近和一個女孩子走得很近。」
啟航愣了一下,不說話。他一直想找個適當的時機和他說來,只是現在也許並非是好的時機,他知道父親一向挑剔得很。他不確定他是否能夠接受心愛。他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心意已決,並不會因為父親的反對而違背自己的意願。只是如果可以,他也想要更多的祝福。
「這些事情我會自己處理的。」啟航說。
章潤業說︰「那麼應姿說的是真的了?」
「爸,你好好休息。」他走到床邊,把報表放在桌子上。
床上的那個熱听不進半句,自顧自地說︰「這一年來,應姿一直跟在我身邊。她是個好孩子。如果啟舟在的話,他們說不定已經完婚了。」
啟航停在床尾。
「你也不小了。」章潤業感嘆,「啟舟最放心不下的人是應姿,讓你好好照顧她……」
再說下去,啟航知道父親會說到什麼,他打斷了他的話︰「爸,我的事和應姿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和她相處得是不錯,可是還未到你想說的那樣。」
「你問過應姿嗎?」他反問,落地而有聲。
啟航心里窒息,不可能!應姿?怎麼可能?!
「倘若應姿想你照顧她,你會答應嗎?」
「我當然會。」
「一生一世?」
「爸,你想太多了。」他答應過啟舟,要照顧她。他向他許下承諾的時候,心里一千個心甘情願,若是啟舟的心願,便是丟掉幸福,他也要讓她幸福。啟航對上父親的眼神,有些慌亂。
很多年以來,他沒有看到過章潤業那樣擔心的表情。他曾經以為他在听到啟舟去世之前說過的話,他不會再那麼難過。可是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瞬間在他心里燃燒,灼傷了他的心。
他偏過頭去,試著深呼吸,卻沒有听到章潤業所說的話︰「你從來不曾了解過應姿。」
啟航推開沉重的病房的門,長長的通道上好似看到一個淡藍色的衣角,可是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再向病房里面看了一眼,心情異常復雜,難過還是茫然不知所措?
他小區S樓的公寓,看到心愛站在門邊等著他。她穿著一件淡藍色心形的薄毛衣,脖子上配著一條初夏最流行的水藍色輕質圍巾。
「怎麼不給我電話?」
「我知道你會回來。」
……
啟航默沉不語,兩個人吃過晚飯,坐在陽台上。
心愛突然從啟航的懷里俯身在欄桿上,盯著天空,轉頭問啟航︰「你猜織女和牛不見面的時候,會做些什麼事情?」
啟航笑著說︰「傻丫頭,七夕還早著呢。」
心愛突然流淚。有一個念頭從心底冒了出來——七夕的時候,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一起,能不能一起看星星。她側過頭去,不讓啟航看到她的臉。她越來越討厭這樣的自己,總是喜歡討陽那個時候正想著心事,他笑著說︰「傻丫頭,七夕還著,已垂垂老矣捕風捉影。愛情讓人變得卑微,沒有安全感。
啟航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正色地問心愛。他先是握住她的手,他不確定她听到會有何種反應,啟航說︰「心愛,我想明天帶你去看聲帶方面的專家。」
心愛的手被他握住,她背對著月色,啟航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他的表情卻全數落在她的眼中,她知道他並沒有惡意,他是為她好。
她抽回手,用手語說︰「不會有奇跡。」
「你試過嗎?」啟航問。
心愛搖了搖頭,她的確沒有試過。
「我明天給你安排醫師,嗯?」他試圖捧起她的臉。
心愛轉頭避開,她要說嗎?該給他希望還是打斷他的希望。她抬頭看了一會星星。一個人倘若沒有感情的話,便不會太難過。一個人倘若沒有感情的話,又有什麼事情好畏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最近老是莫名其妙地難過,莫名其妙地掉眼淚。她總是有種預感,他們也許像這樣安安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的時候,已經不那麼多了。
「啟航,倘若你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會怎麼樣?」
「愛本來就沒有該與不該,只有愛與不愛。」
「那麼,倘若你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呢,你會怎麼樣?」
他們依偎地坐在一起,啟航在她的耳邊吻了吻,心愛縮頭。他輕笑著說︰「為什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心愛找到一個絕佳的理由︰「阿歆說她愛上一個不該愛,又不愛她的人。」
「那可是她的事,你操什麼心,感情的事情旁人是很難明白了。」
「啟航,你愛過我嗎?」
他的身子在听到這一句的時候,僵了一下,為什麼是「愛過」?而不是「愛」?
「倘若我永遠不能說話,你還會愛我嗎?」
他調整了坐的方式,扳過她的肩,他要看著她。
「心愛,你怎麼了?」如果她不想去看醫生,他們明天不去就好了。
心愛搖了搖頭,他那樣關心的眼神讓她覺得心痛,淚水在眼里打轉,她發現自己竟然那麼不堪一擊。啟航一把環抱住了她。他什麼也不問,只說︰「別哭。」他吻她的眼楮,想把淚水吻走。
心愛俯在他的肩上無聲無息地掉著眼淚。她止住了眼淚,推開啟航,想通一般地對啟航說︰「也許我並不適合你。」
啟航還在愕然,心愛站了起來,她拿起外套,她要離開這里。如果愛情保不住,她至少還要為自己留一些最後的尊嚴。
啟航擋在她面前。
「把話說清楚?分手嗎?」他才是該哭的那個人啊,怎麼突然說到分手?
心愛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難不成還要等著他開口,讓她更難堪嗎?
「哪有人分手會哭得像你一樣慘烈。」啟航試著去抱她。
心愛避開了他,她咬了咬唇。
「心愛你到底怎麼了,如果你不想去看醫生,明天——」
「你以為我不想試嗎?」心愛打斷了啟航,「啟航,我連試的機會都沒有了。」
「什麼意思?」啟航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心愛試著無關痛癢地對他用手語說︰「我的聲帶已經被切除了!」可是淚水再次劃過她的臉龐。她不需再多說些什麼,啟航已經完全明白。她拉開的水藍色輕質圍巾下面,咽喉的地方清晰可見一個圓形的傷口。
啟航好久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以前沒有告訴過我?」
「現在知道了,亦不算太晚。」她戴上圍巾。
啟航握著的拳頭在門上用力地捶了一下,心愛嚇壞了。
他有些心痛,心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樣,他以前老是奇怪心愛為什麼總是穿套頭毛衣,要不然總是會圍上一條相配的圍巾。他怎麼從來沒有發現?
比起之前擔心他看到自己的傷口會做何種反應。心愛現在倒是平靜了許多。
「也許我並不適合你。」
她丟下這樣的話,打開門。
「啪」的一聲,啟航用力地打在門上,門應聲而關。他用手支著門,把她困在門與他之間。
「你總是說你不適合我,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見?至少我是當事人比你更有發言權吧。」
啟航去拉她的圍巾,心愛死命地不放手。
「心愛,倘若有一天,我眼楮瞎了,你還會不會愛我?」
心愛抬頭看他的眼楮,很認真地看他的眼楮,好像真要從他的眼楮里找出蛛絲馬跡。她還那麼在乎他,啟航安心地笑了。他說︰「心愛,我愛你。」
心愛心中悸動,手輕了下來,那條圍巾落在地上。啟航拇指劃過那道傷口。
「很痛嗎?」他問。
她搖頭。第三度落下淚來。
他為她擦淚,「別哭,妝都要花掉了。」他試著俏皮地說。
可是心愛笑不出來。
「眼楮腫起來,明天怎麼見人?」他笑說。
「啟航,你會永遠不離開我嗎?」
「永遠不離開。」
那天晚上的星月璀璨,成了心愛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物未換,星未移,誓言已經不在。多少年後,他在金沙歌劇院再看到她的時候,他想起這天晚上,黯然神傷。才發現——他那麼愛她,想要這樣和她一直老去。
永遠到底有多遠?還是抵不過命運戲弄的手掌。只是那個時候他們都不知道明天會是這樣的反復無常。
心愛隨後在章家的大宅院里見到章潤業。
啟航帶著她穿過雕花的鐵門。她偎在他的身邊,若無其事地微笑,天知道她心里有多緊張。
啟航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說︰「就當是一個朋友。」
心愛眨眼,似信非信。
啟航為給她定心,便說︰「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太太。」
這次倒是起了作用,心愛連名帶姓地用手語說︰「章啟航,你向我求婚嗎?」
啟航呵呵地笑,他問︰「你願意嗎?嫁還是不嫁?」
心愛揚了揚頭,就這樣?「可是這樣太沒有誠意了。」
「怎麼才算是有誠意?你來說。」
心愛笑得心花怒放,矜持地不再理他。
章家的舊宅里,花園中間是兩層的小洋房,兩個人還沒有走近,有人已經打開門在外等著。心愛遲疑地放慢了腳步,也忘了啟航剛才對她說的話。
走近了才看清是林應姿。她向兩個人微點了頭,說︰「伯父在里面等你們。」應姿引著啟航和心愛向屋子里走去。
章潤業在書房里接待了他們。
「爸。」
心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說聲「伯父好」嗎?可是她怎麼說得出來。心愛向章潤業半鞠躬。
「請坐。」黑木的桌子看上去異常的結實,章潤業坐在桌子後面的,黑色椅子里。
啟航拉著心愛坐下。心愛抬頭打量他的父親。椅子後面是一個雙目炯炯有神的老人。他才從醫院出院不久,身體似乎並無大礙。雖已遲暮,卻能讓人感到他的精明和魄力。
他們給人的感覺真像,心愛心里想著。
「爸,這位是李心愛李小姐。」
「你的聲音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他問得直接。
丙然姜是老的辣,他的第一個問題就讓心愛招架不住。
「爸——」啟航試著出聲打斷他。
可是章潤業還是堅持地問︰「先天還是後天?」
應姿緩解了尷尬說︰「我听說是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