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煙兒,郵包。」每年這個時候,郵遞員都會這樣叫上一次。
然後——
「煙兒,你浩正哥寄給你的。」母親又會如此重復著,「快下來,看看是什麼。」
煙兒獨坐在窗前,一動未動。她知道今天會有郵包,每年的今天都有,仿佛都成了習慣。可她不想動,因為她知道,今年,她的浩正哥又不會出現了,她好失望,也好傷心。為什麼她天天等著他回來,而天天守著失望呢?每年來的只有——生日禮物。難道是因為生日,他才不得不送禮物,表示他還記得她,不,也許只記得月份與日期,或許,這些禮物根本不是他親手買的,叫秘書定期送的吧。否則,這麼多年,他卻從來沒打過電話給她,他根本是不想見她,甚至不想听她的聲音。天哪!是這樣子嗎,浩正哥?
柳煙兒緊抱住自己,咬住下唇。不,今天不要哭,不要!煙兒拼命搖著頭,她好怕,真的好怕,怕自己忘記他,怕有一天,當他站在自己面前時,會不認識他。她有時覺得好恨,恨他的不告而別,恨他的無情,恨他對她做了那樣的事後竟可以不聞不問,一走了之,她更恨,恨自己竟然仍盼望他回來,盼他回來看看自己,盼他像走時那晚那樣對待自己。她該怎麼辦,怎麼辦?
終于,敵不過上涌的酸楚,煙兒被淚水淹沒了。
煙兒有浩正的電話,也有他的地址,可她不敢先打電話過去,因為她怕她的夢會醒,她不要,不要得到痛心的回應,就算痛,也讓自己有一絲絲幻想,有一絲絲安慰,因為她不知道真正的失去,她是否還有勇氣再站起來,她不敢輕意嘗試,也不要嘗試的結果。她寧願選擇逃避,哪怕一輩子也好,起碼有一絲期待。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驚醒以淚洗面的人兒,煙兒飛快起身進了浴室,用冷水潑著面頰,對著鏡子拍拍雙須,勉強扯起一絲笑,鎮定地打開了門。
「媽。」
「怎麼這麼久?」
「人家剛好在辦急事嘛。」煙兒撒了一下嬌,效果還不差。
「給。」
接過母親手中的郵包,柳煙兒的手難以自禁地輕顫了一下。
「你慢慢看,我先下樓了。」
「嗯。」
汪佩佩再粗心也看得出女兒的那雙眼楮所泛出的紅暈代表什麼,也知道女兒的用心良苦,便不再說什麼。
而柳煙兒也知母親的用意,彼此只是心照不宣罷了,畢竟,撕開無益。這份體貼的親情舒緩了脹痛的心。
極其慢地打開了郵包,期待嗎?期待有字的物體,期待有聲的實體,不,別再幻想了。柳煙兒咬牙,一把撕裂最後一層包裝,一只可愛的玩具熊展現在眼前。
是什麼?什麼從心口一絲絲溢出,擴散著再擴散著,直到胸口、喉嚨。太滿了,承受不了了,柳煙兒一把抱過玩具熊,埋首其中,痛哭起來。
早知道的,不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還是痛……
門外,一聲輕嘆,伴著細碎的腳步遠去。
原本兩家想以互通消息來減少孩子們的兩地相隔所帶來的隔壑,她這邊倒是分毫不差地遞了出去,而他那里卻似石沉大海,無風無浪,心急了柳家,無奈了姜門。連姜振南都捉不住兒子的心思,更何況其他人,那臭小子究竟在干什麼,想什麼無人知曉,連前年特地去看望兒子的白玉如也搞不清狀況,只知兒子陪她瘋狂地玩了一圈,等她清醒時卻已在丈夫的懷中,也就是回到了家,連兒子的住所都未踏入過,一絲消息未得地返回了。有時想想真奇怪,一定是那臭小子搞的鬼。四位大家長也明白了若姜正浩不想透露,任誰也沒轍,大家都有點心灰意冷了,就用兒孫自有兒孫福彼此安慰一番。白玉如為可能失去自己認定的兒媳而皺眉,汪佩佩卻為女兒的一片痴情難拔而疼惜。
那臭小子,最好別回來,否則叫他好看!
不知是否蒼天應驗了如此的咒罵,他,姜正浩真的一次都未回來過。唉!鐵石心腸,不過如此了吧。
華燈初上,柳煙兒望著窗外璀璨的星空,融于靜溢的夜幕,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疊著幸運星,第幾顆了,不知道,反正幾只抽屜都差不多滿了。一陣的發泄後,平靜了下來的她享受這份無思無塵的妙境,臉上微微顯出笑容,若有似無的,使她看起來像不小心落入塵世的仙子,享受著窺探人間之樂。
「柳煙兒,柳——煙——兒」一個尖銳的聲音不雅地打斷別人的靜溫。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從小到大,似乎沒變過,一點進步都沒有。
「彤彤,別叫了。」柳煙兒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
「怎麼才應?你游魂吶。」周彤深知柳煙兒有此毛病,其實,只要不太采的人,與柳煙兒相處一日,就可以知曉了。
「什麼事?」
「明天的聯誼會,你去不去?」
見煙兒疑惑地看著她,周彤心虛地補充道︰「我知道,你這位大小姐,從來都不屑,可,煙兒,這是最後一決耶,大學的最後一次耶。」
瞥見煙兒那副「那我也不想去」的神情,周彤不讓她有開口拒絕的機會。
「煙——兒,這麼多年的朋友,你都沒陪我參加過一次活動,這次,就這一次,大學的最後一次,多有意義啊。」三寸不爛之舌拼命翻卷著。
「彤彤,文彬不是會陪你嗎?」
也是,想想自己除了上學,根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與周彤一起逛街的次數屈指可數,也難為她一直視自己為朋友。思及此,心不免動搖。
「煙兒,是不是因為文彬,你才故意退開的,讓我們可以獨處,對不起啦,是我的不好,我的忽略。」周彤知道煙兒心已動,拼命用柔情攻勢,勾起煙兒的內疚感。
「不是啦,彤彤,你知道的……」煙兒有些不知所措。
我當然知道!周彤心底賊笑,成功在望。只須再……
「煙兒,那你答應我一起去,好嘛!」
煙兒掙扎著,明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習慣在那天獨處,躺在「賴皮狗」、「泰若熊」、「貝貝貓」……之間,對,還有新的玩具能。看著它們,與它們傾談,摟著它們,與它們同婚。
「煙兒,求你了,大不了你提早回來學。」周彤最後加了把力。
「好吧。」不忍看見好友,而且是惟一的好友臉上露出絕望,煙兒答應了。
「OK!那我先走了,明天來叫你。」周彤開心地揮了揮手,她的目的達到了。
看著好友快樂的身影漸漸遠去,煙兒不禁芙爾。幸福。是的,周彤的幸福傳染給了她。
周彤、文彬,多久了?好久了。有她的浩正哥的時候就開始了,他們是幸福的,而她……神色黯淡了下來。
此刻的周彤是開心的,一抹得勝的笑在心中蕩漾。
那個自大狂加自戀的變態,這下讓他跌到鐵板上,以為自己是萬人迷,我呸,竟然說文彬蠢才看上我,若我是倒貼,他也不要,哼!什麼嘛,也不想想,憑他,倒貼她,她還不屑呢,還有,那個臭文彬啦,還沒和地劃清界線,上回見他這麼說他都沒幫她,有他好看的……不過,咳,他的補償,倒是真的很不錯。算了,原諒他了。
稍晚,四大家長在柳氏客廳聚頭。
「煙兒明天真要去參加聯誼會?」
「看來是真的。」
「有男朋友了?」
「不會吧?」
「萬一是呢?」
「唉,這幾年也苦了她,去活動活動也不錯。」
「那兒子怎辦?」
「王如,我們不能這麼自私,若煙兒真有男朋友,只能怪兒子自己不爭氣,沒福氣。」
「可……」
「婦兒倒不會馬上交上男朋友,我看浩正應有女朋友了吧?」
「那小子,他敢!」
「感情的事,很難說……」
「我馬上打電話,讓他回來。」
「好主意!」
「月兌不開身,怎麼辦?」
「月兌不開身?哼!」玉如白了丈夫一眼。
「我是說萬—……」
「打了再說。」
白玉如忿忿地抓起了電話,在一連串的拔號後,終于通了。
「喂?正兒嗎?」
「喂——」一聲嬌滴滴的嗓音震住了白玉如的心,呆呆地持著听筒。
姜振南見妻子面色有異,接過了電話。
「喂,阿正嗎?」
「是伯父嗎?阿正在洗澡,您有事?」這甜膩膩的聲音使得這位久經商場的人也泛起溫色。
「讓他等會兒打電話回家。」撂下這句話,姜振南便掛斷了電話。
回神看向老友,姜振南知道他們心底已然有數。無須多言,一陣沉默後,姜振南攜妻子回家了。
「懷展,浩正他,他是不是有……」汪佩佩心底泛著酸,唉!母女連心啊!
「佩兒,浩正都有二十六了,有個女朋友也很正常。」柳懷展平靜、了然地說。但眉宇間的隆起都道出了無盡的嘆息與痛心。
「那他會回來嗎?」
「唉!硬是六年不回來,我看這次……」
「那,那煙兒怎麼辦?」
「感情的事……」柳懷展擁緊了略帶激動的妻子。
「不可以,煙兒她……,你,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佩兒……」
見丈夫的臉色刷成了青色,汪佩佩只得喃喃道︰「除了你之外啦。」
隨便印上一個香吻。這把百試百靈,瞧,警報解除,柳懷震滿臉的柔和。
「女兒也是該多交些朋友,也許明天的聯誼會上會有她那命定的一半出現。」
听到丈夫這句話,汪佩佩感到平靜。
兩人靜靜地靠在沙發上,互擁著彼此,這是多年積累下來的默契,當他們需要彼此安慰時。
可他們萬萬沒料到這番話毫無保留地漏進了柳煙兒的耳朵,如驚天的旱雷自頭頂砸下。一聲悶哼,柳煙兒跌坐在床頭,腦海是一片空白,全身是麻木一片。爾後,血如洪峰破堤向四肢百骸奔涌,心碎裂的聲音埋葬其中,淚沿著蒼白的臉頰瀉出。片刻窒息之後的第一次急喘,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痛,隨空氣進入體內,泛起千層浪,一波勝于一波。
抱住玩具熊埋進懷中,試圖壓制連綿不斷的,向四周擴散的痛。
浩正哥,是真的嗎,真的不要煙兒了嗎?煙兒一直很乖的,也已經長大了,回來吧,回來看看我,看看你的煙兒,不要不要煙兒,求求你,浩正哥,浩正哥……
一陣刺痛,一陣暈眩,黑暗襲上了雙眸,煙兒暈了過去。
「鈴鈴……」
「喂?」
「媽?」
「正兒。」
「煙兒怎麼了?」
姜浩正適才正洗去一身風塵,欲起身時,覺得一陣暈眩,自嘲地嘆了一聲「老了。」
當听到家里有電話來時,一陣莫名的驚慌涌起,「煙兒」是腦海中惟一僅存的字眼。
連連拔錯號碼後,總算接通了。
「媽,你快說呀!」
「這麼急,不會回來自己看啊?」白玉如口氣臭臭的。
「她病了?重不重?還是……媽!」
臭小子,失控了。嘿嘿,此時不享受可就錯失良機了。
「煙兒出事了嗎?」姜浩正煩躁地踱著步,頭發被他抓得凌亂,「媽——你倒是……」
忽然,姜浩正緘默了下來。
唉,沒聲了。
「煙兒沒事。」
「煙兒暫時是沒事,可碼有事。你這個不肖子,算媽白疼你了,開口、閉口到現在都沒見你問候我一聲。唉——」
「媽,您不是好好的嗎?」松了一口氣的姜浩正靈活地運用了正常的邏輯法。
「在說話就是好好的啊?」
「媽,您身體不適嗎?」听到母親有氣無力的聲音,姜浩正皺了皺眉。
「不適?!是病了。」白玉如覺得自己可以得金馬獎了。
「病了?什麼病?」
「心病。」
「心病?」
「是呀,未來的兒媳要跑了,心頭上能不掉一塊肉嗎?」白玉如嘆聲連連。
母親輕輕的言語卻重重地打在姜浩正胸口。
「煙兒,煙兒有男朋友了?」姜浩正覺得說話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屏息等待著答案,判決會是什麼呢?生,還是死。
「到今天,還沒有。但——明天以後就難說了。」
「明天?」
「明天,煙兒要去參加聯誼會。」
「聯誼會?」是啊,大學聯誼會,煙兒今年就畢業了,這幾年,煙兒好像沒什麼交際活動,這次……「正兒?」情況不對呀。兒子怎麼沒反應啊?
許久,浩正的聲音才緩緩從另一端傳來︰「她,也該多活動活動了,交些朋友。」
懊回去嗎?不是說要給她自己的生活嗎,她才要開始……唉!我的小煙兒要畢業了,回去,會,會是負擔嗎,還是再等一等……
「臭小子,要是這個準媳婦跑了,我跟你斷絕,斷絕關系……」
白玉加的炮轟對沉思的姜浩正來說是白費了,他置若罔聞。
姜振南見妻子氣沖如斗牛的樣子,忙遞過一杯茶,順手接過了電話並示意她鎮定。
「喂,正兒。」
「爸。」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單刀直入,沒有贅語,是姜振南的本色。
「我——還要一陣子吧。等這里的公司上了軌道再說吧。」
「要不要我換人接替。」
「不,爸,我會盡力的。」
「好吧。」知子莫如父。
略一遲疑,姜振南終究無法沉默。
「正兒,不是爸想過問你的私生活。只是……」
「爸,我明白。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浩正不想太多解釋。
「那就好。若能早點回來便早點回來,你媽很惦記你的,當然還有柳伯伯他們。而且,而且煙兒也長大了。」
「我知道。你和媽要多注意身體。」浩正話題一轉。
「你也是。晚安!」姜振南不想給兒子太多壓力,順著他的意思接口。
「晚安。」
收線後,姜浩正無力地倒在大床上,怔怔地盯著天花板出神。父親的話,最後一句震憾了他。
是啊,煙兒長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更漂亮、更迷人了吧,那甜甜的聲音變了嗎?那軟軟的唇更誘人了吧?那美妙的嗣體更豐韻了吧?……明天聯誼會上?男生,那些毛手毛腳的混蛋,在樹影下、河邊、還有,還有草地上,他們中會有人對煙兒……見鬼,該死的,煙兒那麼美,他們那群!
思緒混亂的姜浩正握緊拳頭,緊咬牙根。
如果,如果有他的陪伴……握著她的柔黃散步在星光燦爛之中,擁她人懷,為她驅逐夜晚的涼風,然後,然後他可以,可以沉醉在她的發香之中。心被發絲撩撥,愛意在心中蕩漾。她亦會沉浸于他的氣息之中,感受愛的纏綿,托起她的下巴,望入她已沉溺迷茫的雙眼,他低下頭輕點她的額頭、鼻尖、櫻唇,然後……然後加深這個吻……美妙的感覺,姜浩正覺得興奮極了。
一聲「煙兒」在他心中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