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兩人的相遇也許不算太糟糕的一件事,可對任倩羽而言,也絕對談不上是值得慶幸的事。
「小倩姊?好久不見。」
晚上垃圾車播放著「月光奏鳴曲」,鄰里眾人帶著大包小包的垃圾出來丟,任倩羽連回頭確認一下都不用,就知道會用這種稱呼叫她的男人是誰。
普天之下,也只有那個人!
「哎呀,何大少爺,敢問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啊?居然見您親自出來倒垃圾。」
酸的咧!
何宇墨微笑,亦不遑多讓道︰「那里的話,我只是見今晚的月色優美,加上一出來就有奇景可看,自然得好好把握,不能錯過。」
任倩羽恨恨的瞪他一眼,不問也知道他口中所謂的「奇景」是什麼——就是她這個連出門倒垃圾都要梳妝打扮,只差沒做全套SPA的家伙。
她氣呼呼的心想,這樣的情景上上星期才上演過一次——這男的真的很愛惹她耶!
他倆的家住得很近,只是過去都未注意到對方,而他似乎也不常出門,但這兩個星期,兩人「偶遇」的次數實在多到令任倩羽都快欲哭無淚了,老天!這是禰給我的考驗嗎?算了,懶得跟他計較。
兩人排隊倒垃圾,何宇墨見她鼓著臉,便笑道︰「老爹很想你喔!」
老爹是居酒屋老板的昵稱,任倩羽霍然抬眼,意外道︰「你何時跟老爹混那麼熟的?」
「唔……」何宇墨沉吟一會兒,「就在某人因為發酒瘋而不好意思過去報到的這段時間。」算算差不多就是兩個星期。
任倩羽語塞,這小子似乎不管怎樣都能損她,可惡啊!
何宇墨像是對她的氣惱視而不見,或是覺得很有趣似的,「我等下要去老爹那里,小倩姊要不要一起去?」
「什麼?」任倩羽一愣,不對啊!「我為什麼……」非要跟你去不可?後面的話瞬間卡在喉嚨,支支吾吾的吐不出來,只因一張俊美得過分的臉突然貼近她。
在夜晚時分,他目光炯炯的看著她,分明是一臉含笑,可任倩羽卻感覺到有點恐怖……「我、唔,那個……」
「一起去?」他好看的臉又更靠近她了。
任倩羽又羞又窘,陷入天人交戰,分明不想答應,可一被他緊盯,她就連一句拒絕的話都吐不出來。
何宇墨眸中閃著笑意,加足馬力。「還是……你真的這麼討厭我?」
「這……」任倩羽答不出來,若他在兩人一開始劍拔弩張時間,她肯定、絕對、保證會氣勢十足的回答「對」,但問題是……
現在他用這種像是溫柔含笑,卻又微微皺眉,有點苦澀的模樣問她,她相信普天之下沒有女人能說出拒絕的話語。
至少,她辦不到!
「小倩姊?」
可惡!「好啦!一起去就一起去。」
***
老爹的居酒屋向來生意很好,晚上十點,前來享用消夜的客人絡繹不絕,老爹在炭火前忙著,沒空跟她打招呼。
倒是學徒阿金看見任倩羽,開心道︰「倩羽?你好久沒來了!」
何宇墨俊目睞他一眼,不懂這只猩猩是在興奮什麼,她也不過兩星期沒來吧?
下意識的,他拉過任倩羽,「小倩姊,我們坐那里。」
「哦!好。」不由自主的應聲,接著才後知後覺的想著她為何非要跟他一起坐?任倩羽一邊悔恨自己的慢半拍反應,一邊坐下。
何宇墨注意到學徒阿金的目光,挑眉道︰「你艷福也不淺啊!小倩姊。」
「什麼?你是指阿金嗎?想太多了吧!他就跟我哥哥一樣好不好?」
「啊?」這下換何宇墨一怔,看她臉上的表情不假,一副「你的想法太」的模樣,看來不是裝傻;再探向那個叫阿金的男人,只見他在工作中仍不忘頻頻看向這一桌,好像很在意他們之間是否有奸情……
「小倩姊。」
「干嘛?」任倩羽還來不及反應,放在桌上的手已被人牢牢握住,炙熱的溫度傳來,眼前的男人單手撐頰,微側著臉,又野又亮的黑眸在居酒屋朦朧的燈光下好甜蜜、好溫柔、好深情的瞅睬著她,好像對她充滿了萬千柔情……
這反常的景況令任倩羽一時失魂,渾身戰 ,雞皮疙瘩排排站。她潤白的臉忍不住通紅一片,不懂這小子到底是在發哪門子神經。「你……你干嘛?」
何宇墨好整以暇的瞅著她一臉的窘迫樣,再望向阿金瞧見這一幕而瞬間漲紅的臉,證實了自己心中的臆測——這個任倩羽也未免太遲鈍,她真的感覺不出來嗎?
「唉!好可憐的猩猩。」搖搖頭,他都要為阿金掬一把同情淚了。
猩猩好可憐?任倩羽一臉莫名,轉過頭看見電視上新聞正在報導現今當熱帶的溫室效應,「你是說熱帶雨林的猩猩嗎?」
噗!這下何宇墨再也忍俊不禁,大笑出來,第一次他在人前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就這樣毫不在意的趴在桌上笑得開心。
任倩羽壓根不知他在笑什麼,可直覺明白他肯定是在嘲笑她!可惡,她很生氣,東西送上來時她氣得狂灑辣椒粉,完全不管吃了火氣會不會更大。
好不容易笑夠了,何宇墨來不及阻止,他瞥過那盤紅艷艷的烤雞肉,好氣又好笑。「我不吃辣。」
「是喔?」啪的一聲,一大把辣椒粉灑滿了整整一盤烤雞肉,嗆人的紅色粉塵飛揚,任倩羽菱唇一勾,哼笑道︰「不好意思,一時失手,下、手、太、重。」
「沒關系,我可以原諒你的肢體障礙。」大不了他再叫一盤。「小倩姊,你好幼稚啊!」他眯眸粲笑,漂亮的唇一字一句清晰吐槽。
老實說,被人用這副清爽的表情損了,任倩羽還真不知自己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只能忿忿的吞食眼前裹了一層辣粉的雞肉,結果還不幸嗆到。「咳咳咳咳咳!」
「唉!小心。」她這副笨模樣,何宇墨看著只覺得有趣。
抽出一張面紙悉心擦去她嘴角的污漬,他滿意的看到她呆滯的粉臉在瞬間通紅,以及在櫃邊的阿金難看的臉色,他忽然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情真的非常好,超級好。
哦對,他想到了。「小倩姊。」
他這麼叫她,通常都不會有好事,任倩羽戒備道︰「又干嘛?」
「之前那份CASE,我爭取回來了。」為她倒了一杯水,接著拿過雞肉串,把上面夸張得過分的辣粉去除一些,再將雞肉自竹串上一一取下放在盤子里,以「今天天氣真好」的口吻說著,「是上星期一的事,老爹已經知道了。」把那盤雞肉推到她面前。
任倩羽呆呼呼的望著那盤被人仔細處理好的雞肉,好半晌才意會過來他剛才講的是什麼。「可是……你之前不是說那個案子已經被其他公司拿去了嗎?」
「是啊!」其他菜一一端上,他一律先將竹串取掉,接著分成一半,一半灑上辣椒粉,一半放置于另一個盤子里。「我後來把那份企畫一整個打掉重寫,在他們簽約前想辦法送了過去。」還好他的形象素來良好,向那個經理秘書使一下方法便放行了。
「還有這樣的喔?」
他的唇一勾,「如果獲選的那個企畫確實完美無缺,那我沒話講,但事實不是,我不可能容許自己輸給那種半吊子的企畫。」
他的口吻一派雲淡風輕,可眼神卻不是,他的雙眼像是燃著光芒,顯得好認真,任倩羽看著,瞬間呼吸一窒。「可以做到這種地步,算你厲害。」她搖搖頭,這小子好偏執啊!
想到他那天晚上的表現,感覺得出他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的失敗,他口口聲聲說自己的人生一帆風順,可他並不只是倚賴自己的天分,而是實際做出行動,不惜一切代價去彌補自己的失誤,這點她很佩服他。
「你很努力,這就表示你不是天才。」她吐吐舌,笑道︰「恭喜你喔!」
何宇墨聞言怔住了,確實,他生來就有極好的條件——比別人好看,也比別人聰明,小時候得到好成績,他得到的並非純粹的祝賀,而是淡淡的「天才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評語,甚至是莫名的敵意,「不要以為成績好一點就可以得意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天才真好,好羨慕啊」這樣的話他已听到不想再听,但她這聲恭喜好輕,卻是十足的真心。
何宇墨見她形狀漂亮的唇微微勾起,那是一種真心實意為他感到開心的弧度,他看著,不自覺也笑了。
那天在公司接到消息,所有人都在歡呼,同事們各個贊他做得好,給他各式各樣的高帽子戴,可他並不覺得怎樣;唯獨她,不過用簡單的兩個字就讓他覺得足夠了,那晚積壓的郁結因此徹底消除,他終于有了扳回一城的踏實感。
原來,真正幼稚的人,是他!
「好了,快吃吧!」把筷子拆開,把竹筷相互摩擦,去除上頭竹刺後再遞給她。
他的這番舉止,再加上剛才那過分自然的行為,讓任倩羽看得嘖嘖稱奇。「看不出來你挺會照顧人的嘛!」
「嗯?」
何宇墨像是沒意識到,任倩羽撇撇嘴,這樣算來,幼稚的人好像真的是她咧?
唉!算了,她試圖去除雞肉塊上沾裹的辣粉,決定將食物分給他。「呃……我只能弄到這個地步,你能不能吃啊?」
何宇墨一愣,看到她一臉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再看向她努力抹去辣粉的雞肉塊,「不用了,再點一串不就好了?」
她這種死腦筋,傻呼呼的思考模式令何宇墨再度笑了出來。
他笑並不稀奇,基本上他很常笑,因為笑容是他的武器——從小他就知道自己這副溫和良善的模樣是一種偽裝,他一直很享受這樣的過程,看著同學、師長,每個人都被他表現出的另一面而著迷,甘願受騙,他覺得很有趣,甚至從中取得好處,看盡鎊式的人。
可在這里、在她的面前,他卻一反常態,笑得真心,所有的反應都是出自于原始……
他覺得好輕松。
所以隔了一星期,好不容易遇到她,他就像個考試得了一百分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她的稱贊般把這消息告訴她;而他,也確實得到他想要的了。
其實……他累了,裝了太多年,他終于也產生了疲憊感,所以他開始覺得他需要一個完全不對他抱持任何不必要的幻想,甚至可以接納他軟弱一面的對象——
「呃……你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好像貓盯上老鼠般,任倩羽一口豬血糕咽不下去,莫名打起寒顫,好、好恐怖啊!
「沒有啊!」他只是想,嗯,他找到那個「對象」了。「小倩姊。」
「干嘛?」
「我喜歡你,所以,你不要討厭我喔!」
***
這個何宇墨,是不是有病?
想到那天他的那句「我喜歡你」,任倩羽只覺得莫名其妙,臉上一點也沒被人告白的真實感。
畢竟那個人太難懂,反反覆覆的,喜怒哀樂不形于色,只有偶爾,還是很偶爾才會吐露一些真實情緒,讓人見著不忍;而結果她果然忍不住心軟,做不出任何該有的拒絕……
老實說,像他那種人令她覺得很棘手。
「我真的不懂他要干嘛耶!動不動就來惹我,卻又說喜歡我,就算是朋友間的喜歡,他的表現也太教人匪夷所思了吧?」任倩羽呈趴趴熊狀態趴在櫃向老爹抱怨,講到這陣子何宇墨總愛來招惹她的事。
老板听著,本該是怨憤的語調,但任倩羽的臉上除了淡淡的迷惑,並無任何不快的成分。
老爹呵呵笑,想起了過往。「你記不記得以前住在你隔壁的小囿啊?」
小囿?「你是說那個老愛欺負我,天天喊我是‘丑八怪’的家伙?我忘都忘不了哩!」
回想起來,那可是她童年的十大陰影之一。「他連到了搬家那天都不放過我,跑來敲我頭,說什麼敢忘了他就給他試試……托他那句話的福,我到現在都遺忘不了!」想來就一陣皮皮挫。
「他啊!在搬家的路上哭得可慘了。」老爹笑說著,說出後來從小囿父母那里听來的資訊。「他很喜歡你呢!」
「什麼?」任倩羽聞言,嚇得張口結舌,「不會吧?我一直以為他討厭我。」
唉!懵懂的少女心啊!老爹哭笑不得。「他雖然欺負你,總是惹你哭,但有好東西絕不會忘記給你一份,你就沒想過這是什麼緣故嗎?」
「我以為……那是補償。」任倩羽搔搔頭,老實說,她還真的沒想那麼多耶!
「所以老爹的意思是,那個何宇墨和小囿一樣,事實上是喜歡我,只是表現的方式……呃,有點扭曲?」
「誰扭曲了!」「喀啦」一聲,何宇墨拉開居酒屋的拉門走進來,恰巧听見他們的對話。
他抬手向老爹打了招呼,接著看向任倩羽,俊美的面容顯得神采奕奕,手上則提著一袋食物。「你吃了沒?我買了鼎泰豐的包子。」
任倩羽白他一眼,指了指牆上的海報。「那里寫了大大的‘禁帶外食’你沒看到嗎?在老爹的店里帶別人家的食物,你好大的膽子。」
「橫豎要吃的人又不是我,老爹要算帳也是算到那個吃的人頭上……當然,除非那人不想吃。」他口中的「那人」指的無非就是她。
任倩羽瞪眼,小看她?哼!她當然是——「有什麼口味?」
噗!老爹為她無厘頭的反應笑出聲,反正店已打烊,隨便他們去鬧。
何宇墨也笑了,毫不意外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拿出買來的包子。「這是芝麻包,這是肉包……你不吃芋泥吧?」
任倩羽嘟嘴,不過就是一盒包子嘛!做人何必和食物過不去咧?而且她的喜好,這小子一清二楚,貼心的程度可怕到她過去任何一個男友都無法相比,甚至他還是少數知曉她妝容底下真面目的男人。
而這樣的男人居然會說喜歡她……老實說,這比慧星撞地球還要來得離奇!
「小囿是誰?」他撥開包子,芝麻甜甜的香氣瞬間流泄而出,知道她怕燙,何宇墨把包子分成兩半,擱在盤子里放涼,像是隨口般問起。
這段時間,任倩羽也慢慢習慣了他這樣的服務,她咬了口肉包,回答道︰「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他很愛欺負我……不過我到今天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喜歡我。」
何宇墨動作一頓,瞅向她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看來你生平的桃花,全是被你親手捏爛的。」真是阿彌陀佛。
「我哪曉得啊?既然喜歡,干嘛不明白說出口?這樣百轉千回的,我累他也累不是嗎?」
他笑了。「不過有些事,若不是你自己察覺,就沒意義了。」
「呃?」
何宇墨這句話像是有感而發,任倩羽還來不及抓住其中含義,他已將分好的包子推向她。
分明是特地去買的,可買的似乎全是她的份。
氣氛忽然變得不大對勁,他總是精神奕奕的目光在這一刻似乎顯得有些黯淡……
任倩羽不明所以,只好轉移話題。「所以我現在知道你不討厭我啦!你說了嘛!你喜歡我,呵呵呵呵……」
「那你呢?」
「什麼?」
「那你呢?」他又問,本來晦黯的俊眸瞬間閃出笑意。
這令任倩羽終于松了一口氣,可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緊張感。
老爹居酒屋內的小燈照拂在何宇墨咖啡色的發上,映出的光芒刺得她一陣心悸……剛吞下去的包子像是噎在喉嚨里,任倩羽一時失了聲音,不知自己該怎樣回答,或是該如何界定自己的感情。
「小倩姊?」男人輕喚,無辜的口吻似在索求她的回答。
不過是個簡單的答案,任倩羽卻在那里苦思許久,唉!好啦、好啦、好啦!她才不信在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打從心底討厭這個男人。「好嘛!我不討厭你,這樣可以了吧?」
至于喜歡……她還不知道。
只是講出這句話,任倩羽還是不自主的紅透了耳根。
今天她沒化妝,素著一張笨笨的臉;她的五官談不上美,可膚質很好,粉粉的臉教人看了想捏一把,很是討喜。
所以何宇墨才壞心眼的想要欺負這樣的她,他並不否認自己的內心有些扭曲。
「那,我們就是朋友羅!」
「朋友?」果然,任倩羽呆住了。
他的俊目一閃,再也掩飾不住得逞的笑意。「不然呢?還是……你以為我的喜歡是那個意思?」
這下任倩羽漲紅了臉,一張嘴如蚌殼似的開開闔闔,終于知道自己被耍了。
當然,她很有自知之明,並未認真的真那麼以為,只是他干嘛要用那種曖昧的表情講那種曖昧的話啊!「我果然……果然還是討厭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