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他們現在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一年多前兩人的相遇似乎也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情景,回想起來那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
人生四大喜事︰久早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那麼金榜題名時——是別人,算不算人生最慘的事之一呢?何宇墨想著,嘴角一勾,笑了出來。
他一向不習慣笑出聲,總是淡淡的,除非是真的好笑了,才會讓自己把情緒顯露出來。
深夜,烏雲密布的天透著些許朦朧月光,他摒棄了座車,獨自定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覺得……有些累。
他的人生向來一帆風順,從小他就是父母、師長眼中的乖孩子,考試第一名,應該的;運動競賽第一名,應該的;考上第一志願,應該的;他理所當然的從第一學府以優異成績畢業,內定進入業界人人欣羨的好公司,接下來平步青雲、一路升官,似乎也是眾人預料之內的事。
想到這,他的嘴角漫上一抹嘲諷,看見不遠處有著些許燈光,發覺是間居酒屋。
深夜時分,老板似乎仍未有收攤的意味。
他心念一動,走過去拉開門,迎面而來的除了教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氣外,還有個哇啦哇啦的女性嗓音——
「老板,你講講、你講講,那個人過不過分……嗝,他怎可以因為這樣……就甩了我……」
唉!看來是個情場失意的女醉鬼,何宇墨吐口氣,懶得再多看一眼。
的確,他是想喝酒,但絕不打算在這種氣氛下喝,他只想一個人。
轉身就要離去,老板還來不及招呼,只听方才那女聲率先喝住他——
「喂!你去哪啊?才剛進來就出去,很失禮耶……你、你都不知道老板做的東西有多好吃……」
再好吃的東西只要氣氛不對,就都會變得難吃。
「抱歉、抱歉,她喝醉了。」他一句吐槽的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上了年紀的老板已朝他一笑,拉住她。「你嚇到人家了啦……喏,不要哭了,老爹給你吃雞肉串好不好?」將一串香氣四溢的雞肉送到她面前。
任倩羽見了大聲歡呼,抱住老板,「老爹,我最喜歡你了——」
這是怎樣一幅畫面?只見一個嬌小女生攀著如金剛般高大的落腮胡大叔,何宇墨看得嘴角抽搐,那女生長得很不起眼,唯一算得上標致的就只有她的唇,厚薄適中,毋須任何妝點便透著一層誘人粉色……
不過這一刻,真正吸引住他目光的絕對不是她的唇,而是她嘴邊的那串……烤雞肉!
懊死,他餓了。
幾乎一整天沒進食,他肚子里的饞蟲直到這一刻終于有了意識,清醒的叫囂著;而她手中的肉串更是強烈的誘發他的食欲……
何宇墨吁口氣,罷了,沒必要跟自己的胃過不去,他索性不走了,揀了個離櫃最遠最遠的位置坐下。
「老板,點單。」他叫了些吃食還有酒,盡避不想在這種地方喝醉,不過心情不好,管不了那麼多。
東西一來,何宇墨便拉開啤酒仰頭一飲,苦澀而帶氣泡的液體入了喉,他感覺自己好了些,偏偏原本坐在櫃吵鬧的女子忽地湊過來,睜眼直盯著他瞧。
何宇墨一口酒液差點噴出,她這是在搞什麼啊?「你……你干嘛?」
她跑過來盯著他,一下子皺眉、一下子擠眼,瞅了他好一會兒,再赫然拍桌,向老板喳呼道︰「老爹,我討厭他!你趕他出去!」
什麼……有沒有搞錯?他好端端坐在這里獨自一人喝悶酒,壓根沒理她,她偏要沖過來,他這是招誰惹誰了?
「小姐,你喝醉了,請你離我遠一點。」他沉下臉,摘下眼鏡,爬梳頭發,想著自己今天真是有夠倒楣,發生了那件事不說,下班好不容易一個人可以喘口氣,又遇到這個死酒鬼……
想到這里,何宇墨「嘖」一聲,褪去往日從容優雅的形象,神態不掩煩躁,厲目瞥她一眼,渾身散發出一股不容靠近的氣息,明擺著生人勿近。
偏偏任倩羽不但醉了,還醉得一塌糊涂,失去了平日辨別危險的能力,她一肚子不滿,一張嘴嘰哩呱啦的,「本來就是!像、像你這種人,人生肯定是一帆風順,沒有任何不滿意的事對不對?」
對,那又怎樣?這下何宇墨連瞥都懶得瞥她,隨便她去講,他吃飽喝足就閃。
而任倩羽也像是不在乎他的心不在焉,一逕的念道︰「你長得這麼好看,又一臉聰明樣,像你這種人、像你這種人……嗚……我最討厭了啦——」
她是在說什麼跟什麼啊?見她自顧自發完一串牢騷就趴在桌上大哭,何宇墨只能無言以對。
老板端著他點的東西走來,臉上有著無奈與歉疚。「對不起,她平常不是這樣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喝多了,比較激動……喏,你不要跟她計較,這盤我請的。」
人家都這麼說了,何宇墨也不好再多計較,這女人哭得好激動,老板根本拉不動她,見狀他嘆口氣,決定先換個位置。
就在這時,任倩羽突然拉住他︰「等、等一下……告訴我一件……你不如意的事。」
「什麼?」何宇墨厲眉一緊,盡避在內心告訴自己一千次不要跟一只醉鬼計較,可今天他大爺心情也不好,而且因為她變得更不好,看在老板的面子,他沒口出惡言,只不過……
壞心眼還是有的!
于是他瀟灑一笑,「不好意思,的確如你所說,我長得好看,也夠聰明,我的人生跟你不一樣,並沒有任何不如意的事。」唉……假的。
若是在今天以前,何宇墨這席話確實可以說得毫不心虛——因為是事實;可現在他為了欺負她而故意講這樣的話,卻覺得有些可笑。
丙然在何宇墨刻意的撩撥下,任倩羽又哭了起來。「你看、你看!他們這種人就是得天獨厚,鼻子長在額頭上!我、我那麼努力,卻還是比不上他們一根腳趾……腳趾也是很重要的啊!撞、撞到桌腳時也會痛得要死……嗚——上帝不公平啦……」
唉!其實最想哭的人是老板,他一臉疲憊,無可奈何的邊拍著任倩羽的背,邊向身為局外人卻無端被牽扯進來的何宇墨解釋,「她今天失戀了……對方似乎嫌她長得不好看,喜歡上另一個比較漂亮的……」
說到這個話題,任倩羽即使哭著發牢騷還是發不完,「小時候,明明先喜歡上辰方的人是我,可辰方覺得珊珊比我可愛……高中時跟學長告白也被嫌棄,大學重考一年,工作又不順利……這個世界又不是專為你們這種人而設的,怎麼可以這樣……」
孰可忍,孰不可忍!何宇墨再也無法默不作聲,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每次都喜歡上以貌取人的家伙,這就表示你自己的眼光有問題;大學重考一年又如何?還不是考上了;工作不順利難道你只會在這里抱怨,就不會試著多爭取一點嗎?」
他的口吻原本很平、很靜,可說著說著,竟也忍不住激動起來。「對,我的人生確實一帆風順,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這是應該的,但現在又怎樣?還不是輸給一個只是五專畢業的——」
懊死!話一出口,何宇墨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的工作是活動企畫,大至公司尾牙、產品發表,小至個人主題PartY,都屬他的業務範疇。
這次他代替公司角逐一項建築公司的企畫案,那是一件很大的CASE,預算無上限,一旦接到手,年終獎金就可多上好幾個月。他是公司的常勝軍,所有人都相信他可以拔得頭籌,連他自己也如此認為,但結果呢……
「這的確是份完美無缺的企畫,所有該考量的統統都有考量到,可以立即付諸實行,但是——沒有靈魂,不夠活!
「我們也調查了一下何先生過去承辦的案子,確實在短時間內可以受到相當矚目,可就是欠缺未來性……
「我們希望的企畫重點是能帶給客戶一種‘傳承’的感受,很遺憾,何先生的企畫內容並不是我們要的。」其中一名評審委員做出這樣的建言。
而獲選的那份企畫確實很天馬行空,具有感染力,但以他專業的角度解析,那只是半吊子構想,漏洞百出。
可問題是,他還是輸了。
這是何宇墨人生第一度嘗到敗北的滋味,正因從沒歷經過失敗,所以才會更加難以承受。
當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所有同事都感到不可置信,包含他在內;一個戀慕他的女同事甚至哭了,而他這個最該失落也最難過的人居然還得忙著安慰別人,真是荒謬至極……
他從不曾在人前提及自己的不順遂,這是因為他太驕傲了,所有人看到他都必須是光鮮亮麗、完美無瑕的,可今天他卻沒了繼續偽裝的動力,甚至在一個醉鬼面前發泄自己的不滿……
他控制不住的說出了一切,于是老板盯著他,那女人也盯著他,哦!他好想離開……
「嗚,你也好可憐喔……」她以淚眼瞅著他,又開始哭,看來是為了他。
只可惜何宇墨消受不起,「謝謝,只是我想我並不需要一個醉鬼的同情。」
任倩羽吸了吸鼻子,「我、我沒有同情你啊……只是覺得跌倒一次跟跌倒一百次的人相比,只跌過一次的人肯定會比較痛,你以前應該要多跌倒幾次……」
「 !你真的醉了嗎?」還知道用話來嘲諷他呢!何宇墨扯唇哼笑,這一刻他完全褪下平日貴公子的假面具,毫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不可否認,這里的東西很好吃,至于酒,還不就是那樣的味道?他環視眼前這一切,粗獷的居酒屋老板、一個女醉鬼,還有那個素來完美,從不曾如此落魄的他……
這三個毫不搭調的人集合在一起,呈現出一種極為好笑又荒唐的情景,他想著,忍不住笑了。
而這一笑也像是開啟開關似的,讓他再也無法克制,何宇墨開始大笑出聲,笑得無法自己,甚至笑到眼眶含淚,好像他這輩子從不曾如此笑過……
好好笑,真的,因為太好笑了,所以他笑得無法停歇。
任倩羽見他這樣的笑法,像是被嚇到了,連忙安慰,「你不要哭啊……」
何宇墨受不了,好氣又好笑的睞她一眼。「你瞎了嗎?我沒哭,我在笑。」
是啊!他在笑,所以笑得胸口疼痛、喉嚨干澀、滲出眼淚,這都是正常的……
「可我覺得你在哭啊……輸、輸人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就常常在輸啊!輸人不輸陣,結果好就好……你不要太責怪自己,他們拿不到獎金又沒關系,輸一次不習慣,輸兩次就會習慣了……」
「夠了!」听她語無倫次的說出一堆不知是安慰還是詛咒的話語,何宇墨哭笑不得,要她閉嘴,可語調已明顯不像一開始那般的生人勿近。「我才不管他們拿不拿得到獎金,那又不是我的責任……」他人可沒那麼好,這個女酒鬼顯然是錯看他了。
可事實真是這樣嗎?想起同事們殷殷期盼的眼神,何宇墨不予置評。
這時有人拍拍他的肩,是老板,他又端上一些吃食還有酒。「喝吧!明天是周末,不用顧慮太多。」
一旁的任倩羽擦擦眼淚,「嘿啊、嘿啊,遇到不爽的事就是要喝啦!」
真是好一個酒國女英豪。
「你還要喝啊?」老板傻眼,她不是已經醉了?
「這是一定要的啦!罷剛我是為了自己喝,這一次……嘻嘻,我就來陪你喝吧!」毫不客氣再拉開一罐金牌,與何宇墨手上的酒瓶相踫。「干杯。」
何宇墨看著她傻呼呼的臉,突然也不覺得她討厭了,他不由自主的笑了——這一次,是真心的。「嗯,干杯。」
***
鳥兒啾啾,好一個清爽宜人的清晨。
假日的早晨,店內店外顯得分外冷清,四周好安靜,該是沉入夢鄉的時候,可何宇墨卻只覺得渾身酸痛,太陽穴好像有群工匠在敲打,接著又被推土機輾過般,他到底怎麼了……
眨了眨困頓的眼,何宇墨醒來,感覺四周的環境似乎有些不對勁。
「喀」一聲,手肘好像踫到什麼,那東西落地,響聲清脆,接著一道女性嗓音含糊的響起——
「怎麼了?」
這聲呢喃瞬間抽干何宇墨腦中所有睡意,他發現自己就趴在桌上睡著,而昨夜荒謬的記憶也全部回籠,他憶起老板給了他酒,然後他開始喝,一直喝,喝到……
「咦?你們醒了啊?」老板听到酒罐落地的聲音,從內場走出來。
身為負責收場而沒喝酒的人,老板看來比他們精神許多,卻也看得出一臉的睡眠不足。「唉!昨晚真是折騰死人了……倩羽?倩羽?天亮了,你該回家了。」
「啊?哦……」任倩羽的眼皮眨了眨,目光蒙朧的看了看四周,發現是自己熟悉的環境,表情瞬間變得安心,可只維持到看見他之前——「咦?嗯?啊?」
「早啊!倩羽小姐。」何宇墨微笑,叫得好刻意。
一整晚睡在桌子上,可以想見絕對好睡不到哪里去,何宇墨面色不佳,下巴已生出點點青髭,可他姿態從容,爬過一頭咖啡色的短發,俊逸的臉上飽含笑意,盯著眼前這鬧了他一夜的罪魁禍首。
而她則是一臉呆滯的瞅了他好一會兒,眨了眨眼,像是不解他為何會出現在這里,接著……「啊——」
好大聲!何宇墨下意識掩住耳朵,阻絕她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