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只為君執 第7章(1)

又是一年芒草黃時,城中的街上這幾日又多了行色匆匆、攜帶兵器的人士,往日盛景卻已不在。

一雙淡藍布鞋在氣派的店門外停下了,抬頭一看,「連湘閣」三字躍然入目。她嫣然一笑,寬大衣袍越過門檻,朝櫃台上正在查看賬目的老者問道︰「柳老板,竹間現在可空著?」

「竹間已封了,不供人用膳……」柳老板下意識應道,抬頭目睹來人時卻愣住,忙從櫃台中出來,「原佷女今日怎麼來了?啊,該是來給莊主的婚事拜賀的吧?」

原煙波微笑不答,只道︰「竹間如今封了嗎?不知我師傅的畫還在否?方才經過時突然憶起,忍不住想再瞧一瞧。」「當然還在,佷女稍候,老夫這就領你去。」

下了鎖,往日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她仿佛見著師傅一手扶著煙桿,一手持著畫筆笑眯眯地轉過身來。她呆了半晌,緩步移到那半壁畫前,默然凝望。

良久,她終于轉身道︰「可是這幅未完之畫累柳老板將竹間封了?您何不找人將畫補上,或是重作一幅也未嘗不可。」

「佷女有所不知,我與你師傅交情匪淺,」柳老板示意她入座,親自為她斟了茶,「你師傅未成為畫師之前,我總稱他一聲‘黃兄’,你應當不知他當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吧?」

原煙波呆了半晌,「師傅從未對我說過。」

他只會故弄玄虛地談些江湖軼事,而且真假摻雜,她一向以為他是道听途說信手拈來逗她的。

「當年黃兄使一對判官筆,生平最喜攜妻一同雲游四方,將所覽美景入畫。我總取笑說若他何時想退出江湖了,還可做一介畫匠混口飯吃,沒想到一言成真。」

「可是與剎血老魔有關?」

「佷女心思聰慧,黃兄正是在游歷途中無意遇上剎血老魔與人纏斗。其時那老魔邪功尚未大成,又以寡敵眾,眼見就要落敗,竟乘隙挾了你師娘,逼黃兄讓他吸去畢生功力。可恨的是那老魔得逞之後又將你師娘殺害,在場的人也傷了個十之八九。我聞訊趕去,僥幸救出身負重傷的他,悉心照料了半年,他才能下床行走。可憐他痛失愛妻,一身功力又盡失,不能親身手仞仇敵。未過幾年,听聞剎血老魔為楓晚山莊莊主所殺,黃兄遂抱憾離去,自此之後隱居山野。我與他相交甚篤,平日也最是艷羨他們夫妻的伉儷情深,這一番變故連得我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開起了這家酒樓。如今黃兄遺作未成,我再怎麼貪利,也做不出毀他遺作之事,干脆將竹間封了,閑時來此小酎,悼念一下故人罷了。

原煙波怔怔听完他這一番話,心下黯然。師傅,莫怪那天你舍身尋死,你總是叫我莫執著,自己卻才是那個執著的人呀。

她當下朝柳老板一拱手,「如此說來,我該喚您一聲柳伯伯了。佷女不知這一段淵源,否則這兩年定會多到此地與您敘舊。」

「不怪你,這地方讓人觸景傷情,若不是前來楓晚山莊拜賀,佷女怕也不會再來此地。」

原煙波微笑不語,沒告訴柳老板她才剛從楓晚山莊出來,她這次來,並非拜賀,倒是來促成喜事的。

兩年前她听聞剎血門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約戰時,早已心生不安,便囑咐慕容顯在山下尋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斷腸崖,沒想到真踫上夏晚清墜崖。

之後慕容兄弟趕到,于是兵分兩路,慕容談負著傷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療傷,輕功較好的慕容顯則連夜偷來尸首調包。

好在那日大雨,岩濕石滑,從崖上下來的江湖人士頗費了番周折于第二日凌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們的計劃得以成功。雨水將墜崖的痕跡都沖洗得干干淨淨,那尸首穿著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紋標記的左臂也斷在了碎石當中難以拼湊成形,再加上她這個「飽受驚嚇」的小畫師的證詞,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喪生崖間。

喪子心痛的莊主夫婦親眼目睹她隨著夏晚清跳崖,強留她在山莊里「養傷」,一點點擦傷也用燕窩魚翅補了足足一個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顧夏晚清。待到終于能月兌身,也只趕上將他送走,見了最後一面。

兩年間,她與他並未通音信,倒是跟著弟弟回到師門的慕容談偶爾去探望夏晚清,會給她帶點消息來。十天前,慕容談突然找到她,說是那人托他們送封信到楓晚山莊,他向來對名門正派無好感,干脆將這差事推給了她。

她並不知信里寫了什麼,不過山莊的掌事者看了之後,不是喜極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楓晚山莊這些年愈發收斂,老莊主年前本已把莊主之位傳給了莫遠,看完信後更是當場宣布將義女許配于他,擇日完婚,而一直為情所傷的莫遠與雲芷也一臉釋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這封信未到,莊主夫婦只怕終生都會沉溺在喪子之痛中,一對俠侶也將因愧疚耽擱下去,終成怨偶吧。

「還有一事,」柳老板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兩年前的江湖變故之後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佷女,不過佷女行蹤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擱在心里。當年黃兄遇害後,佷女隨楓晚山莊中人入住山莊,不久少莊主便派人來我這里,打探佷女之事。」

「打探我?為何?」原煙波一怔。

「老夫也覺奇怪,本以為只是山莊對外客的例行探查,但這種事一向由莫管事處理,怎會由鮮少管事的少莊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問,只略述了你師傅的來歷,並以老夫名義擔保佷女決無任何問題。」

「沒想到少莊主很快就有了回應,指明想知曉的乃佷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雖覺蹊蹺,卻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便將黃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況悉實報上了。之後驚聞夏晚清乃邪派余孽,憶起此事,不由擔心他會加害佷女。雖然此人已死,興許尚有同黨存在,佷女日後行走還是要小心為好。」

原煙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說……他探查我,早在師傅遇害那時?」

「正是。」

「確實是少莊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這一點奇怪,故老夫印象極深。」

原煙波沉吟半晌,某件舊事忽地掠過腦中。

「難怪……」她喃喃,突地長身立起,「柳伯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若非柳伯伯,佷女定然後悔終身。佷女現有一事急著去辦,日後定會再來拜訪伯伯。」

柳老板連忙拱手回禮,目送原煙波匆匆離去,不由心下納悶︰後悔終身?會如此嚴重嗎……

滁陽城以西,群山連綿,山勢忽高忽低,道路更是峻峭險阻,故饒是滿山的翠林修竹,也鮮少有人前來采伐。相應地,人煙也較為稀少,方圓百里也就這麼一個半鎮半村的居住地,還是因了附近有個求簽甚靈的古剎的緣故。

他就住在其中一個較為開闊的山頭上,除了眼前這個固執地定期送來一些物事的男人外,幾乎見不著他人。兩人都是惜字如金之人,男人沉默地放下東西就走,他也沉默地目送他遠離。

回身入房掩了門扉,月牙初升,今夜風有些急,惹得他的長發輕揚。他一向不喜擾人心神之物,便拉上紙窗,也不點燈,取下牆上竹簫吹將起來。

曲調幽怨,若是山中有趕路的人听到了,莫不會以為哪朝的孤魂野鬼在對月嗟嘆身世,但稍通音律的人便可听出那簫聲里其實無心無緒,空無一物。

靜寂中,耳邊捕捉到輕微足音,步履輕浮,不似練武之人。未幾,那人行到竹屋前的空地,移至他的窗前,不動了。外頭的月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隱約可見男子發巾隨風飄動。

會是誰?他心下閃過疑惑,簫聲卻不停下,待到一曲盡了,他才淡聲道︰「閣下深夜上山,只是為了吹風嗎?」

那身影搖晃了幾下,似是心下慌亂,片刻才朗聲︰「自然不是,只不過怕擾了少莊主的雅興而已。」

帶著笑意的嗓音入耳,夏晚清心下一震,手中竹簫竟滑了一截。傾刻間心神已斂,他緩緩推開木門,「是你。」

門外原煙波一身風塵僕僕,只是那笑容仍爽朗如昔,「少莊主,別來無恙?」

他凝視那張沒有多大變化的容顏,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少莊主?」該不會真讓她待在外頭吹風吧?

移開目光,夏晚清回身點亮桌上油燈,身後的不速之客也不請自入,往矮榻上一趴嘖嘖連聲︰「少莊主,你這里可真難尋,我足足走了一天山路。」

望著她不拘小節的姿勢,他心下閃過一絲異樣,「我已經不是少莊主了。」

「對哦,那麼該叫你什麼呢?夏兄?」

眉尖不易察覺地輕抽了下,「原姑娘此次來訪有何要事?」果然不對勁,從前她在他面前雖然隨意,卻不會如此熟不拘禮。

「自然是來找你敘舊的。」

「哦?」

「……」兩人一陣沉默,半晌原煙波雙眼一抬,望著屋梁笑道︰「夏兄,你這個竹屋造得可真是雅致,可是你親手……」且慢,這翠竹的顏色怎麼有點眼熟?「……夏兄,不會真如我所想吧?」

瞧見夏晚清一徑沉默,她一個激靈躍起,如臨大敵,「那個斧頭大叔也在嗎?不會吧!」

他不由嘴角微揚,「他現今搬去了山下小鎮。」

原煙波松了口氣,轉眼睨見他唇邊淺淺彎弧,不禁呆了半晌,突地靜靜問道︰「少莊主,告訴我,這兩年你可有常展笑顏?」

「……沒有。」指尖下意識撫上唇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笑了。

兩年來離群索居,別說笑容,連情緒都極少波動。她……終究是特別的。

屋內重又陷入沉默,待到對面山頭古剎的晚鐘遙遙傳來,他方才開口︰「原姑娘今晚打算宿在何處?」

「呃?」原煙波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下意識環視這間竹屋,雖然雅致,但顯然只為一人而造,更不用指望會有第二張床。雖然她不介意打地鋪,卻不敢明說,怕嚇著了夏晚清,也擔心太過居心昭然。

她只好模模鼻子尷尬地笑,將難題丟給夏晚清。

「……」靜默半晌,他長身立起,「隨我來。」

啊,等等!原煙波狼狽地翻下矮榻,腿腳的酸疼差點讓她哀叫出聲。嗚,這兩年果然過得太安逸了。

忍著一聲嘆息,夏晚清長袖卷過她腰際,提氣朝山腰疾馳而去。

真丟臉……原煙波靠著他的肩羞愧地吐吐舌頭,隨即微微一笑。

不知這人是否察覺到了,他竟沒說「失禮了」之類的客氣話,這代表了什麼?不管怎樣,這讓她的心情好了一分。進了山腰密林,當年那幾間竹屋的輪廓隱約可見。夏晚清放開她,進屋點起油燈,又繞到屋後不知忙乎什麼。她環顧不見一絲灰塵的四壁,好奇地問︰「那個大叔連這些屋子都不要了麼?」

「他叫史三。」夏晚清在屋後突然道,聲音淡淡卻清晰入耳。

「真名還是化名?」

「……他說他叫史三。」

言下之意便是化名了,原煙波突然想起一事,那大叔似乎還有一個兒子叫竹兒,如此一來,不就成了「死豬」了?

「可憐的竹兒……」她喃喃。

身後傳來響動,夏晚清不知何時進得屋來,平平對她道︰「熱水已置好了。」

「呃?」原煙波驚得張目結舌,「少莊主,不,夏兄你——」竟親自為她張羅這等事情?縱使知曉他並非衣來伸手的貴公子,但她仍是難以想象昔日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燒水的樣子。

無數驚訝之詞旋在舌尖,最後仍是訥訥道︰「有勞……夏兄了。」

臉控制不住地微微發熱,瞧見他頷首走出屋外,顯是讓她安心洗浴。唉,這人骨子里還是存著那麼一點迂腐。想起方才在他住處看到的一案紙墨,幾卷書牘,也能猜出他平日大概是如何度日。

原以為擺月兌了身世的束縛,他會放開一些,就如他當年以風無痕的身份行事時,如今看來他倒是愈發沉郁。對面山頭上的古剎若不是尼姑庵,她真要相信他會干脆削發,守著晨鐘暮鼓度過余生了。

屋外,夏晚清並不知屋內之人所思所想,秋夜獨自一人的竹林雖然蕭瑟,他卻早已習以為常。

隱約傳來的水聲並未干擾他的心神,山居的日子,有時無事便也這般獨自靜坐一日,恍若月升日落,晝夜更替,再也與他無關。

「夏兄。」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喚,他聞言回身,便這麼怔住了。

兩年未見之人一手扶著門邊立在門口,長長的濕發披散身後,並未像日常那樣隨意束成男子發式。寬大的外袍許是沾了水氣,熨帖身姿,在身後燈光的映襯下,多了那麼一絲……俏生生的味道。

初識至今,他都疏離地稱她一聲「原姑娘」,可直至此刻,他才首次意識到她確是一位姑娘家。

「怎麼了?」許是從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原煙波玩笑般問道︰「你我兩年未見,夏兄覺得我有無變化?」

「……臉更圓了。」夏晚清移開目光,語調平平地蹦出一句。

「……」她就知道,這兩年過得確實太安逸了!

「夏兄也有些許改變呢。」

他的發束起來了,坦露出來的少年般的容顏更加波瀾不驚,往日比影子還淡的氣息不再刻意斂起,是一種淡然的味道。方才見他束手立在月下衣袂飛揚的模樣,險些以為下一刻他便要化仙飛去。

「原姑娘今晚可怕獨自宿在此處?」

獨自嗎……她環顧林子一遭,笑道︰「無妨,這兩年我在鄉野也是一個人住來著。」

夏晚清略沉吟︰「外頭風大,原姑娘進屋去吧。」

「哦……哎?」就這麼走了?她略有些失望,喃喃,「好歹兩年未見,也該來個秉燭夜談呀。」掃見月光下幢幢竹影,不由打了個寒噤,其實,她還是有點害怕的……

又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她嘆口氣,轉身回到屋內。驀地燈影搖曳,她連忙回身,又是一怔,「你……」怎麼又回來了?

「史三並未留下被褥。」夏晚清將手上包裹遞給她,撩袍在桌邊坐了下來,再無離去之意。原煙波呆看了他半晌,終是咽下了心頭的一聲嘆息。

……拜托,不要對她這般溫柔好不好?她好怕,有朝一日她再也沒臉待下去時,會很舍不得離開呀……

次日夏晚清醒覺時,另一間房里已失卻了原煙波的蹤影。憶起她昨夜說過今早要去小鎮瞧瞧,他呆了半晌便也回山上住所去了。

昨日史三上山之時他摹下的字帖仍擱在案上,提起筆,仿佛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孩童時代。那時的他,其實喜愛筆墨更甚于刀劍。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僅下筆寫了幾字,心下便起了一絲浮燥,閉了閉眼,終于長嘆一聲輕放下筆。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

下了山,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當年他們投宿的客棧,卻得知她帶著竹兒玩耍去了。

置身于行人稀散的街道上,他不禁有些茫然,以往……從未想過會主動尋她。當她只是他計劃中一部分時,她的行蹤盡在他掌握之中;不需要她時,即使瞧不見她,也不會放在心上。這是第一次……發現要找到一個自由的人,其實並不容易。

眼角瞟見過路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意識到自己太過顯眼,下意識便轉入一條荒徑。荒徑通向田間野外,風中遠遠傳來了孩子們的笑鬧聲——

「快看吶!我飛到小虎頭上了!」

「你耍賴!你耍賴!你偷扯我的線!「

驀地一陣爽朗笑聲入耳︰「竹兒,快收線呀,莫讓紙鳶掉了!「

他循聲望去,田野旁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扯著紙鳶追趕笑鬧,其中一個淡藍身影正是他尋尋覓覓的人。

「啊!」突然一聲驚呼,一只紙鳶掙月兌了線,乘著強勁的東風朝他這邊沖來。未及細想,夏晚清足尖在樹籬上一點,輕煙般欺近紙鳶,將它拉了下來。

紙鳶是翠竹制成的,顯然是史三的手筆,而鳶背上畫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毛孩可想而知又是原煙波的杰作了。

「夏兄!」追趕紙鳶而來的原煙波料不到會在這見到不應出現在這的人,愣了一愣,突然瞪起眼來,「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賬呢!」

算賬?夏晚清尚未弄明白,突見她一拳捶來,下意識便側身避過。

「你就站好給我打一拳嘛!」原煙波惱叫,「昨晚你為何不告訴我史大叔現在同老板娘在一起,害我差點在他們面前說錯話?」

今早她下山吃早點,順口便向早點攤子的老板問起客棧老板娘與她兒子的近況,沒想到那人張口便答那寡婦和「她男人」一家三口過得可熱乎哩!驚得她差點打翻了碗,只道老板娘給竹兒找了個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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