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芒草黄时,城中的街上这几日又多了行色匆匆、携带兵器的人士,往日盛景却已不在。
一双淡蓝布鞋在气派的店门外停下了,抬头一看,“连湘阁”三字跃然入目。她嫣然一笑,宽大衣袍越过门槛,朝柜台上正在查看账目的老者问道:“柳老板,竹间现在可空着?”
“竹间已封了,不供人用膳……”柳老板下意识应道,抬头目睹来人时却愣住,忙从柜台中出来,“原侄女今日怎么来了?啊,该是来给庄主的婚事拜贺的吧?”
原烟波微笑不答,只道:“竹间如今封了吗?不知我师傅的画还在否?方才经过时突然忆起,忍不住想再瞧一瞧。”“当然还在,侄女稍候,老夫这就领你去。”
下了锁,往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她仿佛见着师傅一手扶着烟杆,一手持着画笔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她呆了半晌,缓步移到那半壁画前,默然凝望。
良久,她终于转身道:“可是这幅未完之画累柳老板将竹间封了?您何不找人将画补上,或是重作一幅也未尝不可。”
“侄女有所不知,我与你师傅交情匪浅,”柳老板示意她入座,亲自为她斟了茶,“你师傅未成为画师之前,我总称他一声‘黄兄’,你应当不知他当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吧?”
原烟波呆了半晌,“师傅从未对我说过。”
他只会故弄玄虚地谈些江湖轶事,而且真假掺杂,她一向以为他是道听途说信手拈来逗她的。
“当年黄兄使一对判官笔,生平最喜携妻一同云游四方,将所览美景入画。我总取笑说若他何时想退出江湖了,还可做一介画匠混口饭吃,没想到一言成真。”
“可是与刹血老魔有关?”
“侄女心思聪慧,黄兄正是在游历途中无意遇上刹血老魔与人缠斗。其时那老魔邪功尚未大成,又以寡敌众,眼见就要落败,竟乘隙挟了你师娘,逼黄兄让他吸去毕生功力。可恨的是那老魔得逞之后又将你师娘杀害,在场的人也伤了个十之八九。我闻讯赶去,侥幸救出身负重伤的他,悉心照料了半年,他才能下床行走。可怜他痛失爱妻,一身功力又尽失,不能亲身手仞仇敌。未过几年,听闻刹血老魔为枫晚山庄庄主所杀,黄兄遂抱憾离去,自此之后隐居山野。我与他相交甚笃,平日也最是艳羡他们夫妻的伉俪情深,这一番变故连得我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开起了这家酒楼。如今黄兄遗作未成,我再怎么贪利,也做不出毁他遗作之事,干脆将竹间封了,闲时来此小酎,悼念一下故人罢了。
原烟波怔怔听完他这一番话,心下黯然。师傅,莫怪那天你舍身寻死,你总是叫我莫执着,自己却才是那个执着的人呀。
她当下朝柳老板一拱手,“如此说来,我该唤您一声柳伯伯了。侄女不知这一段渊源,否则这两年定会多到此地与您叙旧。”
“不怪你,这地方让人触景伤情,若不是前来枫晚山庄拜贺,侄女怕也不会再来此地。”
原烟波微笑不语,没告诉柳老板她才刚从枫晚山庄出来,她这次来,并非拜贺,倒是来促成喜事的。
两年前她听闻刹血门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约战时,早已心生不安,便嘱咐慕容显在山下寻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断肠崖,没想到真碰上夏晚清坠崖。
之后慕容兄弟赶到,于是兵分两路,慕容谈负着伤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疗伤,轻功较好的慕容显则连夜偷来尸首调包。
好在那日大雨,岩湿石滑,从崖上下来的江湖人士颇费了番周折于第二日凌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们的计划得以成功。雨水将坠崖的痕迹都冲洗得干干净净,那尸首穿着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纹标记的左臂也断在了碎石当中难以拼凑成形,再加上她这个“饱受惊吓”的小画师的证词,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丧生崖间。
丧子心痛的庄主夫妇亲眼目睹她随着夏晚清跳崖,强留她在山庄里“养伤”,一点点擦伤也用燕窝鱼翅补了足足一个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顾夏晚清。待到终于能月兑身,也只赶上将他送走,见了最后一面。
两年间,她与他并未通音信,倒是跟着弟弟回到师门的慕容谈偶尔去探望夏晚清,会给她带点消息来。十天前,慕容谈突然找到她,说是那人托他们送封信到枫晚山庄,他向来对名门正派无好感,干脆将这差事推给了她。
她并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不过山庄的掌事者看了之后,不是喜极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枫晚山庄这些年愈发收敛,老庄主年前本已把庄主之位传给了莫远,看完信后更是当场宣布将义女许配于他,择日完婚,而一直为情所伤的莫远与云芷也一脸释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这封信未到,庄主夫妇只怕终生都会沉溺在丧子之痛中,一对侠侣也将因愧疚耽搁下去,终成怨偶吧。
“还有一事,”柳老板开口打断她的思绪,“两年前的江湖变故之后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侄女,不过侄女行踪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搁在心里。当年黄兄遇害后,侄女随枫晚山庄中人入住山庄,不久少庄主便派人来我这里,打探侄女之事。”
“打探我?为何?”原烟波一怔。
“老夫也觉奇怪,本以为只是山庄对外客的例行探查,但这种事一向由莫管事处理,怎会由鲜少管事的少庄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问,只略述了你师傅的来历,并以老夫名义担保侄女决无任何问题。”
“没想到少庄主很快就有了回应,指明想知晓的乃侄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虽觉蹊跷,却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便将黄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况悉实报上了。之后惊闻夏晚清乃邪派余孽,忆起此事,不由担心他会加害侄女。虽然此人已死,兴许尚有同党存在,侄女日后行走还是要小心为好。”
原烟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说……他探查我,早在师傅遇害那时?”
“正是。”
“确实是少庄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这一点奇怪,故老夫印象极深。”
原烟波沉吟半晌,某件旧事忽地掠过脑中。
“难怪……”她喃喃,突地长身立起,“柳伯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若非柳伯伯,侄女定然后悔终身。侄女现有一事急着去办,日后定会再来拜访伯伯。”
柳老板连忙拱手回礼,目送原烟波匆匆离去,不由心下纳闷:后悔终身?会如此严重吗……
滁阳城以西,群山连绵,山势忽高忽低,道路更是峻峭险阻,故饶是满山的翠林修竹,也鲜少有人前来采伐。相应地,人烟也较为稀少,方圆百里也就这么一个半镇半村的居住地,还是因了附近有个求签甚灵的古刹的缘故。
他就住在其中一个较为开阔的山头上,除了眼前这个固执地定期送来一些物事的男人外,几乎见不着他人。两人都是惜字如金之人,男人沉默地放下东西就走,他也沉默地目送他远离。
回身入房掩了门扉,月牙初升,今夜风有些急,惹得他的长发轻扬。他一向不喜扰人心神之物,便拉上纸窗,也不点灯,取下墙上竹箫吹将起来。
曲调幽怨,若是山中有赶路的人听到了,莫不会以为哪朝的孤魂野鬼在对月嗟叹身世,但稍通音律的人便可听出那箫声里其实无心无绪,空无一物。
静寂中,耳边捕捉到轻微足音,步履轻浮,不似练武之人。未几,那人行到竹屋前的空地,移至他的窗前,不动了。外头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隐约可见男子发巾随风飘动。
会是谁?他心下闪过疑惑,箫声却不停下,待到一曲尽了,他才淡声道:“阁下深夜上山,只是为了吹风吗?”
那身影摇晃了几下,似是心下慌乱,片刻才朗声:“自然不是,只不过怕扰了少庄主的雅兴而已。”
带着笑意的嗓音入耳,夏晚清心下一震,手中竹箫竟滑了一截。倾刻间心神已敛,他缓缓推开木门,“是你。”
门外原烟波一身风尘仆仆,只是那笑容仍爽朗如昔,“少庄主,别来无恙?”
他凝视那张没有多大变化的容颜,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少庄主?”该不会真让她待在外头吹风吧?
移开目光,夏晚清回身点亮桌上油灯,身后的不速之客也不请自入,往矮榻上一趴啧啧连声:“少庄主,你这里可真难寻,我足足走了一天山路。”
望着她不拘小节的姿势,他心下闪过一丝异样,“我已经不是少庄主了。”
“对哦,那么该叫你什么呢?夏兄?”
眉尖不易察觉地轻抽了下,“原姑娘此次来访有何要事?”果然不对劲,从前她在他面前虽然随意,却不会如此熟不拘礼。
“自然是来找你叙旧的。”
“哦?”
“……”两人一阵沉默,半晌原烟波双眼一抬,望着屋梁笑道:“夏兄,你这个竹屋造得可真是雅致,可是你亲手……”且慢,这翠竹的颜色怎么有点眼熟?“……夏兄,不会真如我所想吧?”
瞧见夏晚清一径沉默,她一个激灵跃起,如临大敌,“那个斧头大叔也在吗?不会吧!”
他不由嘴角微扬,“他现今搬去了山下小镇。”
原烟波松了口气,转眼睨见他唇边浅浅弯弧,不禁呆了半晌,突地静静问道:“少庄主,告诉我,这两年你可有常展笑颜?”
“……没有。”指尖下意识抚上唇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两年来离群索居,别说笑容,连情绪都极少波动。她……终究是特别的。
屋内重又陷入沉默,待到对面山头古刹的晚钟遥遥传来,他方才开口:“原姑娘今晚打算宿在何处?”
“呃?”原烟波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环视这间竹屋,虽然雅致,但显然只为一人而造,更不用指望会有第二张床。虽然她不介意打地铺,却不敢明说,怕吓着了夏晚清,也担心太过居心昭然。
她只好模模鼻子尴尬地笑,将难题丢给夏晚清。
“……”静默半晌,他长身立起,“随我来。”
啊,等等!原烟波狼狈地翻下矮榻,腿脚的酸疼差点让她哀叫出声。呜,这两年果然过得太安逸了。
忍着一声叹息,夏晚清长袖卷过她腰际,提气朝山腰疾驰而去。
真丢脸……原烟波靠着他的肩羞愧地吐吐舌头,随即微微一笑。
不知这人是否察觉到了,他竟没说“失礼了”之类的客气话,这代表了什么?不管怎样,这让她的心情好了一分。进了山腰密林,当年那几间竹屋的轮廓隐约可见。夏晚清放开她,进屋点起油灯,又绕到屋后不知忙乎什么。她环顾不见一丝灰尘的四壁,好奇地问:“那个大叔连这些屋子都不要了么?”
“他叫史三。”夏晚清在屋后突然道,声音淡淡却清晰入耳。
“真名还是化名?”
“……他说他叫史三。”
言下之意便是化名了,原烟波突然想起一事,那大叔似乎还有一个儿子叫竹儿,如此一来,不就成了“死猪”了?
“可怜的竹儿……”她喃喃。
身后传来响动,夏晚清不知何时进得屋来,平平对她道:“热水已置好了。”
“呃?”原烟波惊得张目结舌,“少庄主,不,夏兄你——”竟亲自为她张罗这等事情?纵使知晓他并非衣来伸手的贵公子,但她仍是难以想象昔日枫晚山庄的少庄主烧水的样子。
无数惊讶之词旋在舌尖,最后仍是讷讷道:“有劳……夏兄了。”
脸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瞧见他颔首走出屋外,显是让她安心洗浴。唉,这人骨子里还是存着那么一点迂腐。想起方才在他住处看到的一案纸墨,几卷书牍,也能猜出他平日大概是如何度日。
原以为摆月兑了身世的束缚,他会放开一些,就如他当年以风无痕的身份行事时,如今看来他倒是愈发沉郁。对面山头上的古刹若不是尼姑庵,她真要相信他会干脆削发,守着晨钟暮鼓度过余生了。
屋外,夏晚清并不知屋内之人所思所想,秋夜独自一人的竹林虽然萧瑟,他却早已习以为常。
隐约传来的水声并未干扰他的心神,山居的日子,有时无事便也这般独自静坐一日,恍若月升日落,昼夜更替,再也与他无关。
“夏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唤,他闻言回身,便这么怔住了。
两年未见之人一手扶着门边立在门口,长长的湿发披散身后,并未像日常那样随意束成男子发式。宽大的外袍许是沾了水气,熨帖身姿,在身后灯光的映衬下,多了那么一丝……俏生生的味道。
初识至今,他都疏离地称她一声“原姑娘”,可直至此刻,他才首次意识到她确是一位姑娘家。
“怎么了?”许是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原烟波玩笑般问道:“你我两年未见,夏兄觉得我有无变化?”
“……脸更圆了。”夏晚清移开目光,语调平平地蹦出一句。
“……”她就知道,这两年过得确实太安逸了!
“夏兄也有些许改变呢。”
他的发束起来了,坦露出来的少年般的容颜更加波澜不惊,往日比影子还淡的气息不再刻意敛起,是一种淡然的味道。方才见他束手立在月下衣袂飞扬的模样,险些以为下一刻他便要化仙飞去。
“原姑娘今晚可怕独自宿在此处?”
独自吗……她环顾林子一遭,笑道:“无妨,这两年我在乡野也是一个人住来着。”
夏晚清略沉吟:“外头风大,原姑娘进屋去吧。”
“哦……哎?”就这么走了?她略有些失望,喃喃,“好歹两年未见,也该来个秉烛夜谈呀。”扫见月光下幢幢竹影,不由打了个寒噤,其实,她还是有点害怕的……
又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她叹口气,转身回到屋内。蓦地灯影摇曳,她连忙回身,又是一怔,“你……”怎么又回来了?
“史三并未留下被褥。”夏晚清将手上包裹递给她,撩袍在桌边坐了下来,再无离去之意。原烟波呆看了他半晌,终是咽下了心头的一声叹息。
……拜托,不要对她这般温柔好不好?她好怕,有朝一日她再也没脸待下去时,会很舍不得离开呀……
次日夏晚清醒觉时,另一间房里已失却了原烟波的踪影。忆起她昨夜说过今早要去小镇瞧瞧,他呆了半晌便也回山上住所去了。
昨日史三上山之时他摹下的字帖仍搁在案上,提起笔,仿佛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孩童时代。那时的他,其实喜爱笔墨更甚于刀剑。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仅下笔写了几字,心下便起了一丝浮燥,闭了闭眼,终于长叹一声轻放下笔。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
下了山,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当年他们投宿的客栈,却得知她带着竹儿玩耍去了。
置身于行人稀散的街道上,他不禁有些茫然,以往……从未想过会主动寻她。当她只是他计划中一部分时,她的行踪尽在他掌握之中;不需要她时,即使瞧不见她,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是第一次……发现要找到一个自由的人,其实并不容易。
眼角瞟见过路的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显眼,下意识便转入一条荒径。荒径通向田间野外,风中远远传来了孩子们的笑闹声——
“快看呐!我飞到小虎头上了!”
“你耍赖!你耍赖!你偷扯我的线!“
蓦地一阵爽朗笑声入耳:“竹儿,快收线呀,莫让纸鸢掉了!“
他循声望去,田野旁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扯着纸鸢追赶笑闹,其中一个淡蓝身影正是他寻寻觅觅的人。
“啊!”突然一声惊呼,一只纸鸢挣月兑了线,乘着强劲的东风朝他这边冲来。未及细想,夏晚清足尖在树篱上一点,轻烟般欺近纸鸢,将它拉了下来。
纸鸢是翠竹制成的,显然是史三的手笔,而鸢背上画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毛孩可想而知又是原烟波的杰作了。
“夏兄!”追赶纸鸢而来的原烟波料不到会在这见到不应出现在这的人,愣了一愣,突然瞪起眼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账呢!”
算账?夏晚清尚未弄明白,突见她一拳捶来,下意识便侧身避过。
“你就站好给我打一拳嘛!”原烟波恼叫,“昨晚你为何不告诉我史大叔现在同老板娘在一起,害我差点在他们面前说错话?”
今早她下山吃早点,顺口便向早点摊子的老板问起客栈老板娘与她儿子的近况,没想到那人张口便答那寡妇和“她男人”一家三口过得可热乎哩!惊得她差点打翻了碗,只道老板娘给竹儿找了个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