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錦臨湖而坐,輕擺著手中的團扇,悠然自得。隱隱感覺有人靠近,直到那踏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越來越近,才仰頭,露出明晃晃的笑來。卻在目光觸到來人的瞬間,愣了愣,「相公?」
滿月復心事的柳辛楊並未注意到書錦眼底一閃而逝的失望,「丫環告訴我,你常常來花園乘涼。」他至今都還記不清妻子那兩個貼身侍婢的名字。
「嗯。」漸漸斂起笑來,溫順地應著。能與柳辛楊見上一面還真算得上是難得。要知道自她投湖至今,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相見。而這難能可貴的單獨相處,在她投湖之前更是奢望。
「書錦,我知道你心中定會怨我。可是,我真的不能沒有小舞。」柳辛楊嘆了口氣,選擇單刀直入。他沒有想過要將事情鬧大,更沒有想過要傷害書錦,只是,他沒有辦法去接納翠舞以外的人。
「為什麼帶她入府時不對我直言?」她柔柔地反問,手上的小扇仍是輕緩地搖著。
月光灑在她清秀絕倫的臉上,襯得一雙翦瞳如寶石般閃亮。如此恬靜而美好的女子,一時間讓柳辛楊看得失了神,「嗯?」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收回散亂的心神,將心思移回談話,「我只是不希望傷到你。」
那怎樣才算是傷了她?是成親至今未與她同衾而眠過一日,還是在她這正室過門才一周就已經將外室帶入家中還把自己當猴般耍弄?
「書錦,你我是御賜姻緣。即使我與小舞定情在前,也不得不委屈了她。我知你最是賢慧識禮,所以求你別再做傻事,也別再同小舞計較了,好嗎?」他輕柔地問著,仿佛做錯的是她,不識大體的也是她,而他同那個女人,反倒成了委屈忍讓的一方。
「既然這樣愛她,當初又何苦要向父皇提親?」若不是柳府提親,她又如何能有幸掛上這柳家少夫人的頭餃?
「因為當初……」當初他想娶的是皇上的心頭最愛——雅公主。娶了雅公主,就是娶了坦蕩仕途,就是娶了皇上的歡心,就是娶了半個社稷江山。為此,別說是愛情,就算更多犧牲他都心甘情願。可如今,卻陰差陽錯地娶回了這休又不是留又無用的雞肋公主,「總之那是一場意外。」
「意外?」她溫柔地笑著,眼底卻已然一片冰涼。眼前這個一手造成今天混亂局面的人,竟然將一切都歸咎于所謂的意外。
「無論如何,你若能容下小舞,我日後必不會忘了你的好。你若容不下她,我也斷然不會棄她于不顧。」柳辛楊努力挪開被她那溫柔笑容吸引住的雙眸,大聲說出無禮要求,仿佛以此方能宣告自己對翠舞的一往情深。
書錦嘴角淺勾,曾幾何時,賢慧識禮等同于被人愚弄還要委曲求全?若是沒有他當初的求婚,自己現在仍在冷宮中過著悠然自得的日子。可那一道聖旨,卻硬是將自己今後的命運同眼前這個男人拴在了一起。
也是。既然沒有反抗的余地,那又何必再執拗?他要什麼,她大方成全就是了。她所做任何一切,無非是求得一個暫時的與事無爭、平靜自由。
「你是我相公,凡事自然由你做主。」
「你同意我納小舞為妾?」那個為了自己幾乎可以不顧一切去投湖的人,現在竟然能夠這樣坦然接受自己納妾?他不敢相信,所以再次追問以確認。
「只要你高興。」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她心底的情緒,語氣是平和而溫柔的。
柳辛楊為她這五個字怵了怵,心下泛起的歉疚混合著感激與莫名情愫的奇怪感覺來。這種感覺,應該是意外與歡喜吧。
如此胡亂地想著,便不由自主地一把將眼前佳人攬入懷里,「書錦,謝謝你。你放心,我定不會負你的!」
書錦垂下眸的同時也藏下了眼底的冷漠。這是柳辛楊第二次擁抱自己了,與上次一般,仍是因為翠舞。而他身上的衣衫,也與上次一般,沾滿了揮也不揮去的濃馥香氣,翠舞慣用的胭脂的香氣。
「你沒必要這樣委屈自己。」冷沉的聲音打破了獨思人的寧靜。
團扇輕搖,剛送走一個又來了一個。看來這初秋微涼是納不成了。
他這麼快就知道自己受委屈了?唇邊溢出一抹淺笑,是了,他是柳辛楊的貼身侍衛。剛才定是在不遠處的夜色中暗暗注視著發生的一切。想到方才的談話、擁抱都被儉言看了個真切,莫名生出心事被窺破的羞憤來。
「相公已經走了,儉侍衛也該跟上才是。」她聲音柔和,逐客的意思卻是顯而易見。
「他怕你會再做傻事,特地命我留護。」簡練地答著。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用了「他」和「你」,完全混淆了自己與主子之間的身份。
「留護?呵呵。如果我執意,你能夠阻止得了嗎?」她笑得有些肆意,翦瞳中流光輕閃。
「你覺得值得嗎?」他問時表情異常認真。
為了那樣一個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的男人一而再地做傻事,這不該是眼前這位公主的稟性。而剛才她與柳辛楊的那番對話,更讓他猜不透她對柳辛楊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感。試問哪個女人會同意深愛的男人在新婚不久就另娶偏房。若非愛得太深無法自拔便是根本沒有感情。應該……是前者吧。
「誰知道呢。」她答得模稜兩可。上回做「傻事」成功掩護了汀香,如若不然,很難想象汀香被生擒會引來怎樣的結果。如有需要,下回她仍會毫不猶豫地繼續「犯傻」。投湖罷了,她的水中技藝早就在皇宮內湖練得無比純熟了。
「只要有儉言在的地方,沒人能傷得了你。」他生起氣來,為她不確定的回答,她竟然還給自己留著再做傻事的余地。「哪怕你自己也不準。」臨了,他竟然還霸道而陰沉地補充了一句。
書錦手上的團扇微微一滯,心上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什麼東西觸到般,臉上卻不露聲色,「看來只要相公一聲吩咐,儉侍衛會拿命去搏。」
他臉色沉了沉,為她的曲解。卻又無力為自己方才一時沖動的言語辯解。月色下,神色淡定的兩人陷入了詭譎的沉默。彼此的心,皆已翻亂成一團。
華燈如晝,副督統府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已迎來第二場婚宴。新郎仍是柳辛楊,紅繩那端卻已換成新人。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外來賓客的筵席,也不及上次又是修葺又是造苑,表面看是新娘委曲求全,實則自柳辛楊那身紅袍映照下始終未褪的笑容便可知,真正委屈的人其實是誰了。
她沒來。
儉言立在喜堂一角,眼神飄忽而遙遠。她為何沒來?是為了不讓這雙新人尷尬,還是躲在暗處飲泣?不過這喜堂似乎已經浸滿了幸福和喜悅,多到所有人都忽略了她存在與否。
喧鬧聲中,一絲夾雜其間的銀鈴聲響輕微而短暫,卻未逃過儉言的雙耳。同時,端坐在大堂正前方的柳正顯一雙厲眼已轉向儉言。接到指令,儉言一個閃身,悄無聲息地隱沒在夜色中。
這次又是誰私闖了書房?副督統府四周皆有高手把守,而近來卻仿佛無人之地任人自由來去。更為可怕的就是,這闖入者似乎對府內情況了如指掌,目標直指柳氏父子視為禁地的書房不說,竟然知道這書房設在通常只用來待客的西廂。
「錦公主?」儉言如何也沒有料到,自敞開大門所看到的,會是書錦。
「儉侍衛。」書錦報以一笑,玉指仍游走于木架的書脊上。顯然,她正在閑散地尋找著可讀之物。
「錦公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銳利的眸有著讓人無法忽略的存在感。
食指幽幽停在空中,對上他眸中的敏銳,「那哪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薄唇緊抿著,沒有回答。
「新人拜天地的喜堂嗎?」她徑直道,笑容中的戲謔毫不掩飾。嫁入副督統府不到一個月便淪為下堂婦。這對她早已坎坷的人生而言,無疑又是濃重的一筆。
避開她瑩亮的眸子,儉言的聲音不再如往常那般冰冷,「屬下並非有意冒犯。」
想到那貼滿紅喜的喧鬧之地,再看眼前這個孤伶伶的嬌小身軀,讓他如何能冷漠相對?
「我只是想找兩本閑書,好躲回我的角落繼續充當賢婦。」她緩緩解釋,語調是平靜的。
儉言卻自那字里行間,讀到清晰的哀怨與無奈。錦苑離正廳不過幾步之遙,雖然這場婚宴為免引人耳目未用爆竹與鑼鼓,可只要是喜慶,就免不了會有笑語與喧囂。
深沉的眸攀上那張恬靜的秀臉,定是那些嘈雜的聲音將她逼入了人跡罕至的西廂,逼進這閑人勿入的書房。
「他們拜完堂了嗎?」她問,裝作不在意的語氣。
問前咬唇的細小動作卻已被他收入眼底。心沉了沉,為她不值。她究竟還是在乎柳辛楊的。
還未來得及答她,追隨著她的眸觸到玉指停在了那抹金色之上,唯一的一本金色書簿。
「不要!」儉言一個晃身,轉眼已來到書錦面前,右手一把緊握那意欲取出書簿的柔荑。她的手是那樣縴巧、那樣溫暖、那樣柔女敕。小小的,安靜地待在他掌中,仿佛受驚而停在原地的白兔般。
她垂下眸,濃密的睫毛那樣不安地扇動著,落在那雙緊緊注視的黑眸中,仿佛扇在自己心上般叫人驛動。
許久,自那輕啟的檀口,輕輕地、微弱地喚出他的名,「儉言。」
唐突之人如夢初醒。古銅色的大掌慢慢自那白淨的小手上移開,臉上有著明顯的不自在,「那本書……是暗器開關。」
「暗器開關?」美目似不太相信又似確認般再次望向那厚厚的金色書脊。
「嗯。」他點頭。一想到她方才差點誤踫機關,剛找回節奏的心再次走板。
「書房內為什麼要設機關?」她不解地仰頭望著那個近距離的人。
機關?自己竟然在無意間泄露了不該泄露的事!這是自他闖蕩江湖起,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卑職不清楚。」拉開彼此的距離,強令自己保持疏遠。
靶覺到他沒理由的生硬,不由得氣惱起來,「那勞煩儉侍衛送我回房。」不再溫和而是命令,捕捉到儉言眸中一閃而逝的詫異,笑得滿是譏諷,「你至少清楚還有哪些地方有暗器吧。我可不想沒邁出書房,就喪命于此。」
要比翻臉?自小耳濡目染皆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她就算學不到十成十,也足有八九分的神似了。
她在生氣?雖然臉上仍帶著笑,語氣也是淡淡的,可那尖銳的話語分明就是意有所指。還有看也不看謙恭躬身的自己、微微昂首的驕傲模樣,無意顯露的高貴足以壓死他這個下人。
許久,儉言才抬眸望向前方那個削瘦的背影,不自主地輕輕一嘆。這個瘦弱的身影,曾經被湖水浸透、虛弱而無力地被自己深擁在懷。現在,竟然這樣高傲而不屑地背向自己,且越行越遠。
那樣遙不可及的距離,中間隔著的是尊卑之別、是柳辛楊、是她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而他儉言,命中注定,只能是個奴才,是連非分之想都不配有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