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的夫婿在貴人莊謀不到差事,意志更加消沉,日日借酒消愁,小女子心中悲痛無處可泄,因而將老丈人一番遭遇冠在賈老爺頭上,讓賈老爺也切身體會一下一個交友不慎敗光了家財、走投無路的人自縊後,旁人又是怎樣恥笑他的。」
這個女子語聲依舊溫溫綿綿,賈老爺听了,半晌做不得聲。
「杜家人的話已說得明明白白了,敢問賈老爺心中可有定奪?」
賈老爺確實把她話里頭的意思給听明白了,這個女子煞費苦心地讓人在鎮子里傳了損人名聲的謠言,引得他親自前來,不就是為了給自個夫家吐一回苦水,替那吃了閉門羹的夫婿討個說法嗎!今兒這麼多人在場,他若與個弱小女子爭理兒,豈不讓人笑話?他畢竟是久經風浪的大人物了,心眼油滑得很,當即端著和善的笑臉,打個哈哈︰「杜家獨子來貴人莊求職一事,本老爺未見下人來報,因而有所疏忽,他若再來,本老爺斷然不會將他拒之門外。」
「如此說來,你是答應為我夫婿安排一個差事了?」車內女子仍不放心,「我夫婿本是富家子弟,賈老爺若是隨便丟個苦差事給他,或者只讓他在鎮上的客棧、飯莊當個跑腿的,只怕……」
賈老爺擺擺手,笑道︰「本老爺那里正缺個品酒師傅,他若來了,本老爺絕不會虧待了他。」他既要自恃身份,在個女子面前氣度自然得大些。
車內女子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既然賈老爺親口允諾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兒你就帶我夫婿走吧!」
賈老爺略含敷衍的笑容一僵,「你夫婿也在馬車里?」
「你往左邊看,樹下躺著的那一位便是。」
眾人這才發現那株歪脖子樹下果真臥著一個人,一身灰色粗布衣衫,蓬頭垢面,幾乎與坡上土色融為一體,極難引人注目。有人湊上去一看,嚷嚷道︰「這人一身酒氣,醉得不省人事哪!」
賈老爺瞄了瞄樹下躺的人,見那醉鬼一身落魄樣,他微微皺了眉。車內的女子偏偏在此時柔聲問道︰「賈老爺乃成名之人,想必是一言九鼎,說過的話必定不會反悔吧?」
話已出口,此刻反悔,面子豈不是掛不住?賈老爺既然會為謠言中傷一事親自來這十里坡,不難看出他是極要面子、顧及名聲的,當著眾人的面,他心中縱有一百個不樂意,也絕不能食言失信于人。無奈揮一揮手,示意家丁將那醉鬼抬了來,他起身讓了轎子,酒氣醺天的醉鬼便舒舒服服躺進了賈老爺的八抬大轎里。
車內的女子莞爾一笑,「小女子今日才知賈老爺實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笑容和氣,言出必行!小女子先前心懷成見,多有得罪,賈老爺大人大量,可不要與小女子計較。」
「哪里哪里!」賈老爺心里頭不痛快,臉上是看不出來的。
眾人見他此番善舉,紛紛點頭稱贊。賈老爺只覺耳邊一片嗡嗡聲,頭也大了,這班閑人實是礙事!他避開人群,走到馬車前,目光直欲穿透簾子將車里頭的人看個清楚明白,「你夫婿有了差事,你又有何打算?要不要一同來本老爺府中?」
「小女子須回一趟娘家。」車內女子始終不願露面,隔著一層門簾,柔柔傳出話來,「小女子的夫婿平日里貪杯慣了,往後若是不小心誤了府上的差事,您多擔待!」
「放心!有本老爺親自教他,準誤不了事!」賈老爺往車門靠近些,「夫人可否出來,讓本老爺一睹芳容?」
「小女子未經梳妝,容顏憔悴,實在羞于見人!賈老爺若要走,小女子也不便相送!」此間事了,車內女子婉言謝客。
「夫人不必相送,你夫婿已在本老爺這里,咱們遲早還會再見面的,不是嗎?」賈老爺一笑,笑容有些古怪,見車內的人不做聲了,他轉身便走,圓圓胖胖的身子走起路來,步態居然輕快得很,一眨眼,他便走到轎子前面去了。
堂堂貴人莊賈老爺今兒沒討著說法,反而落個陪轎走路的份,他自個兒也覺著好笑,一面走,一面還搖頭發笑︰好個「杜家人」!
八抬大轎尾隨著賈老爺一顛一顛地下了坡。待那群人走遠了,依舊停在坡頂的那輛馬車,門簾子突然掀開,一個身穿緗素裙裳的女子自車廂內走了出來,蓮步輕盈,身姿裊娜,不染鉛華的素淨容顏上眉如新月、眸似墨玉,左眸下一點淚痣,楚楚動人。
一襲鵝黃柳裙融在淡金色的陽光里,被風微微吹動的發絲迷蒙了她的眼,碎碎的目光追著遠去的那頂轎子,眸中流瀉著絲絲牽念。這個女子,這個容貌清雅、氣質婉約的女子,正是朱雀宮宮主情夢!
奇怪,她何故謊稱自己為杜家人?
「賈老爺,賈人……」遙望遠處晃動的圓圓身影,情夢喃喃自語,「這個人當真什麼都假!」
獨自在坡頂佇立良久,直到那班人走得杳然無蹤,緗素雲袖迎風一旋,袖口寒芒倏掠,「喀嚓」一聲,袖中劍已將套在馬脖子上的車軛斬斷,情夢飛身上馬,揚鞭,「 啪」聲中,駿馬沖著下坡的路徑筆直掠去。
日當午,一頂八抬大轎穿過朔方小鎮的南門,往北行進,與鎮子南面的貴人莊截然相反的方向,這一行十人竟是沖著「天城」去的。
天城,寓意「得天獨厚」,所在地勢險要,四面環山,城在凹入的盆地之中,易守難攻。
入天城,須雲梯!天城在尋常百姓眼中是一座難以進入的神秘之城。傳聞中的天城有瑤池仙樹、瓊台樓閣,勝似仙境。城中居民與常人不同,個個身負異能,皆可足踏水波,御風而行。但,傳聞終歸只是傳聞,外面的人鮮少能穿過綿延疊嶂的山嶺到達城中,因而天城之中景致如何,外人自不能準確描述。
入天城,只須翻過綿亙的山嶺,嶺為盆狀,故而得名「聚寶」,穿過「朔方」這道門戶,前面就有一座丘陵,去過丘陵一次的人,哪怕你用鞭子抽他,他也絕不願再去第二次。
——這座嶺上有鬼!
一旦入了丘陵,人就會在一個地方打轉,嶺中似乎被鬼打了一道牆,任憑你怎麼轉,也轉不出一片樹林!累死在嶺上的人不計其數,能尋得回來的路已屬萬幸。不知情的,自是要說嶺上有鬼,獨獨江湖中人才窺得出其中門道——聚寶嶺中布有奇門陣法!破了此陣,方可入城。但即便是江湖中人,也鮮少有人能破陣入城。
平日里坐慣了轎子的賈老爺,今兒真個腳踏實地走了不少路,偏就沒有止步的意思。晌午,他竟領著那頂八抬大轎踏上了聚寶嶺的崎嶇山路!
平常人雖不敢入嶺,但這個賈老爺實非等閑之輩!朔方鎮的首富,旁人眼中富得流油的豪紳商賈「賈老爺」,背景來歷可不簡單!
轎子一入丘陵,抬轎的八人個個踮起腳尖,雙肩一聳,腰身左扭右繞,居然在山中跳起舞來!轎子左晃右擺,上下顛得厲害,轎里頭的人則雷打不動,照舊睡得香沉。
轎子里的人安穩著,轎子外的賈老爺可不安穩了,胖胖的身子圓球似的一蹦一彈,腆起的將軍肚一顛一顛,與八個抬轎的家丁一同左奔右躥,跳著滑稽的舞步,臉上的神態偏就正兒八經的,這模樣,若是被旁人瞧了去,一準兒笑掉大牙!
本是一條筆直通往嶺上的山路,由這幾人九曲十八彎地打轉繞了幾圈,足足兩個時辰後才到嶺上。山頂一片野林子,一行人沒有入林,繞著林子邊緣疾步走了半圈,緊接著怪事兒就來了,抬轎子的八個家丁突然頭也不回地連連後退,千辛萬苦到了山上,居然又往後退回去。
這一步步倒退著,八個人的後腦勺也沒長眼楮,瞧不見身後的雜石樹干,可不知怎的,分明要撞上石頭了,路中的石頭卻突然消失不見,快要撞上樹干時,這樹居然像長了腳似的滴溜打個彎,繞開了。
樹會讓道,當真奇了怪了!再瞧瞧賈老爺,更是了不得,胖胖的身子像充了氣的球,離地三尺,飄在半空,忽悠悠地往後飄,足尖時不時往草尖上點一下,行家自然瞧得出他使的是草上飛的輕功身法,但,一個渾身銅臭的商賈老爺居然身懷武功,真是大大的令人吃驚!幸而此刻山嶺中並無那班子礙事的閑雜人等,而轎中的人既然已睡得香沉,身邊發生了什麼,他理應是瞧不見的,只是轎子底板的縫隙中不斷有暗灰色的粉末被沿路撒了下來。
轎子一直被八個人抬著往後退,奇怪的是,兩個時辰過後,一行人非但沒有退回到山腳下,反而順順當當地翻過了這座丘陵。前方有一條逼仄的小路,路的盡頭高聳著一座牌樓,龍鳳龜麟四靈瑞獸分別雕于牌樓四個並列的柱子上,柱上有檐,檐上有碑,豎于牌樓頂端的石碑上有「得天獨厚」四個髹金趙體,在夕陽余暉下,碑上的字閃閃發光。
賈老爺依舊領著抬轎的家丁倒退著走,依舊不能回頭,穿過牌樓,眼前景物突變,人雖站著未動,那逼仄的小路與牌樓的位置卻全然倒置了,原本在眾人眼前的小路已消失不見,一座城池豁然呈現!
此刻夕陽西下,暮靄沉沉,城中已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前方鋪展著一條青石板的街道,道路兩旁是一排排的精巧屋舍,路上行人三三兩兩。
吧淨的石板街,鱗次櫛比的屋舍商鋪,淳善的人面,這「天城」竟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城池!要說特別一點的,就是這座城中三分之二的屋舍都是鐵匠鋪。
屋舍中透出明亮的燈光,照著城中一條長街,街中心陡然矗立著一座白雲石砌的高台,石面上竟以斧具硬生生鑿出兩個雄勁的字體——劍台!台上豎著一根石柱,沖天而起的石柱頂端隱隱露出一截劍柄,像是有寶劍封藏在石柱內!
八抬大轎此刻已入了天城,前面道路上有個長衫飄飄的人迎面走過來,沖賈老爺拱手作揖,道︰「賈兄,小弟已早早備下薄酒,請賈兄與轎中這位貴客入敝店小酌幾杯!」
這人以為賈老爺轎中抬來的必定是身份顯赫之人,偏偏賈人也不做任何解釋,頷首一笑,便隨這人往前走。路上不時有天城居民與他點頭打個招呼,彼此似已熟稔得很。
走了一段路,便瞧見前面一家酒鋪,門里飄出陣陣酒菜香味,轎子落在門前,賈人大步邁入門內。那領路之人則上前掀了轎門簾,往里一看,轎內坐著的竟是一名醉鬼,他眼中有幾分驚奇,仍是彎腰往轎子里探入半個身子,伸手想把人扛出來,不料,斜刺里卻橫出一條膀臂擋了他的手。他微微一驚,抬頭便看到一雙明亮的眼楮,眼神清亮,並無一絲醉酒後的渾濁之色,轎子里頭的人居然醒著!
那人一愣神,轎內的人凝目看著他,突然開了口︰「不勞兄台費心,在下的酒已醒了。」
這個落魄醉鬼的語聲居然這般清新柔雅,聞者只覺有風徐徐而來,周身霎時清涼舒爽。那人臉上泛了一絲笑,指指酒鋪里頭,道︰「兄台遠道而來,旅途辛苦,快快入內歇息片刻,用些酒菜。」這人對一個落魄醉鬼竟也如此熱情好客,一面說,一面挽了轎中人的手就往門里走。
醉鬼倒也不推辭,入了酒鋪,店家竟拉著他坐到了中間一張雅致的桌旁。賈人也坐在這一桌,瞧著店家把他剛剛招來當差的「杜家獨子」請進來入了座,他也不做聲,臉上居然還堆著笑,似乎並不介意主人與僕人同坐一桌。
桌上已擺滿了豐盛可口的菜肴,一個杏目桃腮的妙齡少女姍姍走了過來,持起桌上一壺酒,往醉鬼面前一只空盞里滿上酒,笑吟吟地道︰「滴翠青旗的翡翠杯斟上這梨花瓊漿,這正是人間極品,您嘗嘗!」
醉鬼雙目凝注著杯中一片琥珀光澤,嗅得清冽的酒香,果真忍不住持盞淺呷一口。
賈人坐在一旁,笑微微地看著,也不出聲。
醉鬼自是嗜酒如命的,這一口呷模到酒的香味,第二口便將這杯酒一氣灌了下去。
少女伸出一雙白女敕女敕的手又往空盞里斟了酒,道︰「喝酒時不說話的人是最招人喜歡的,可惜,外面偏偏有一些酒瘋子灌幾口黃湯就胡吹亂造,對人瞎說一通,硬是把咱們這里說得神乎其神。您看,這天城與外面的城鎮可有差別?」
醉鬼一仰脖子,喝了這第二杯酒,只將空杯子往桌上一擱,卻不答話。
空了的酒杯很快又斟上了酒,少女的笑容如這梨花瓊漿一般撩人,一雙妙目不去瞧腰纏萬貫的賈老爺,偏瞧著一文不名的醉鬼,檀口一開,妙語如珠︰「您瞧瞧,這酒便是酒,它是絕不會變成茶的。同樣,這天城也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鎮,可偏偏有個自稱‘無所不知’的睜眼瞎子在外面胡亂造謠,說這天城就是天下第一樓的門戶,你要是找不到天下第一樓,干脆先去找天城。可是您瞧,這里連半座樓閣也沒有,‘無所不知’說的話簡直狗屁不如!」
醉鬼皺了皺眉,這第三杯酒的味道有些變了。
斟上第四杯酒,少女笑得分外嬌媚,「您多喝些,這酒是越喝越有味道的,不過,有些人喝酒是越喝越糊涂,連狗屁一樣臭的渾話也有人信以為真,這三年來,想闖入天城興風作浪的人可不少,幸虧咱們在聚寶嶺上打了幾堵鬼牆,城中才太平得很。」她忽又嘆了口氣,道,「只不過這里太平了,貴人莊可就不太平了,天城中多得是鐵匠鋪,鋪子里打造出的農具、兵器都由貴人莊轉手賣到市面上去,一些人瞧在眼里,就把貴人莊當成通往天城的一個簡便渠道,那些人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喬裝混入貴人莊,等貴人莊的主子到天城里頭進貨時,他也好趁機進入城中。您說說,這些人是不是酒足飯飽閑得慌?」
第四杯酒是喝得急了些,醉鬼嗆咳了一聲,第五杯酒又送到他手邊,少女笑道︰「您可嘗出這壺酒的滋味了?酒有酒性,自然,人也有各自的性情!我第一眼瞧著您,就覺得您像一個人,江湖道上長耳朵的人都知道有一個立于顛峰之上笑看風雲、傲視群雄的人物,不過,依我看,顛峰之上總是高處不勝寒!一人站于高處定是寂寞得很,您說呢?」
她遞過酒盞的手指微微踫在醉鬼手上,醉鬼依舊低頭坐在那里,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少女說話時,他已喝了四杯酒,除了喝酒竟連一句話都沒有。旁人或許瞧這樣一個只知喝酒的酒鬼實是遭人唾棄的落魄無能之輩,但那少女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覺到這個人處變不驚,身上竟隱隱透著一股子沉靜堅忍之氣!少女臉上的笑意已燦若春花,接著道︰「立于顛峰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一定是個沉靜而堅忍的男人,我越看越覺您像那個男人,卻不知要怎樣一個女子才能令您的血液沸騰起來?或許,我只需去南方招一只朱雀來,就能助了您的酒興!」
第五杯酒滿滿地端在手中,盞內的酒水泛起細小波紋,他終于抬頭看了少女一眼。
賈人一直瞧著他,捕捉到「杜家獨子」眼中一絲驚疑,他哈哈一笑,「杜順的兒子若要來我府上謀差事,我定會帶他去貴人莊,不過,我早就得知杜家人已舉家遷移,前些日子又聞揚州招賢莊廣老莊主傳言‘聖劍令重現江湖,不敗神話與朱雀宮宮主已攜手欲往天下第一樓!’這二人若找不到天下第一樓,必定會听信‘無知先生’的話先找天城,而欲入天城,就須想法子讓貴人莊的主子帶路。
「天城雖不允外人入內,但不敗神話若要來,那就另當別論!聚寶嶺上的陣式雖不易破解,但也無須喬裝改扮欲入我貴人莊打探入城途徑,如此大費周折,豈不耽誤了這二人去往天下第一樓的行程?外面無知的話九成九是胡吹的,今日我就以八抬大轎抬著葉公子入這天城看個明白,葉公子可滿意了?」
听完這番話,醉鬼仍手持酒盞,卻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原來賈人早已識穿了他的身份!
「不敗神話葉飄搖!水蚨久仰大名!」自稱「水蚨」的少女嬌笑道,「我的酒普天下無人敢喝,今日倒是被葉公子破了例,酒已喝了,葉公子也該歇歇了。」
賈人又道︰「朱雀宮的情夢宮主想必也快到了,葉公子放心,我會好好招待她的。」
情夢!
酒盞直直地從手中跌落,葉飄搖驚覺事態不妙時,人已軟軟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