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道上私傳,專看風水的遲暮春突受神佛感召,主動下巡貧窮小店,給予資助;而凡遲先生所蒞臨的小店,人潮絕對洶涌。
嗡——嗡——吊扇緩慢,將近凝滯,一片一片滑過廳里的空氣。
龍盤水,虎據岩,一具屏風刺繡的殺勢騰騰,焰氣森森。半遮掩的室內兩三人,中間一盞茶煙裊裊,李福氣相中的這家牛肉面店,門可羅雀。
「風水……我是來看風水的。風水要出了問題,就是大問題了。」她慢條斯理地環視四周,雙手慢悠悠負在身後。
「哦?你說你是遲暮春?」坐在對面的老板眯眼盯著她。
頭剃三分,胳刺雙龍的虎背男眯起眼。如屏風上刺的老虎正惡狠狠瞪金光眼,等待吞噬一切。
她瞄了一眼櫃台。「老板覺得,風水算什麼?」
「遲先生今日刻意來說的風水?」
「風水即人,即是選擇。跟人流轉的,也稱風水,風水跟對的人走;我見此地風水很是堪慮。」她模上窗緣,上頭都蒙一層灰了,此時幾名客人推開大門,看了一眼店鋪,隨即反感地離去。
她看了一眼外場人員,忍不住月兌口而出︰「老板,您店里的擺設簡直像掛羊頭賣狗肉,又放了兩三個站在店里臉色凶巴巴的外場人員在泡茶,生意當然不會好。」
店里兩三人互相交換眼色,蔣老大舉高茶杯。
他雖沒見過遲暮春,但記得傳聞中的遲暮春是頭狡猾狐狸,怎麼來的卻是這般其貌不揚的平凡女孩?
但眼前女孩舉手投足散發大將風範,面對他這角頭老大竟能悠悠哉哉,還敢獨身前來。好歹掛了份名號,有可能是對方遣來的使者,他不會掉以輕心。
若她是正牌遲暮春,怎敢主動來國爺地盤?
他們打算先測測她虛實,于是早差人在杯里放藥。「遲先生一席話有理,我敬你。」
沒料到對方敬她茶,她接過茶杯,疑慮了一會,但對方年長,就禮貌上來說,是該意思意思。她拿起茶杯止在唇邊,啜了一口。
這茶的味道,怪怪的……
她索性一口氣吞入月復里,覺得又苦又澀,忍不住道︰「老板,您這茶水,是否該換了呢?」
「小女孩,你夠膽喝我的茶。是想借此繼續談風水詆我?還是想從我這里撈點油水?」蔣老大打自心底冷笑。「我們不如來談你的年紀,跟傳聞中的遲暮春是否相同。」
她笑得有點僵,這……她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平凡小店怎會認識遲暮春?還帶著濃濃的敵意?
是了。早從第一步踏入店里,她就感覺氣氛怪異。但她沒選擇離開,畢竟這陣子假借遲暮春名義偷看風水,還真有很多店家傻傻的,不知道自己生意為何不好……
正當老板想盤問她時,忽然大門推入一群黑衣人,其中一名西裝筆挺的站了出來。「義爹,咱該談談這條街頭巷尾換誰主事了吧?」
老板重重拍了桌面一下,瞪了他一眼,茶水四濺。「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好樣的跟遲暮春聯手,想搞走我?」
敝了,這家店真的怪了——日上三竿,頂著店面不開張,擺明趕客人,現在又來一群凶神惡煞。
李福氣好像有些明白了,她闖入不該闖的地頭了。她揉揉太陽穴,怎麼頭好昏……
「遲暮春?」年輕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該不該應答,萬一是她造成了兩人的嫌隙,她會過意不去。
還想解釋……只听對方與老板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過頭。
「最好是!原來是想把莫須有的罪名套到我頭上,好讓你繼續佔著缺!」
「胡說八道!」
越演越烈,雙方掄起拳頭,甚至要上演全武行。
冒牌遲暮春夾在兩人中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忽地,外頭細小似壁面剝落聲,順著一陣風刮入,屏風微晃。
「遲先生,茶還行麼?」一名飄逸男子迅速接過她手中茶杯,眉心微微一皺,見杯底只剩幾滴茶水殘余。
她張圓嘴,呀……遲暮春怎麼出現了?她她她……事跡敗露了嗎?
突如其來出現的人讓眾人呆若木雞,老板與年輕人雙手仍扯著對方的領子,眼楮卻是瞪圓盯著男子。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恩情當然也不能忘。若煙硝彈雨要波及遲先生,就得先過我這關。」他外袍罩上李福氣,打橫抱起。「遲先生向來不逼人走絕路,也不強壓地頭蛇。但若看到機會,一定見縫插針。順著她,您大可繼續捧著這碗羹,但要小心,別灑了讓螞蟻鼠輩分去——尤其是捧在自己人手里。人,遲暮春會繼續派人來此。」
「你在胡說什麼?誰管你遲暮春遲暮春!」
「這種施恩不需要!我自己人自己管!我是國爺底下的人,听命國爺的話!一輩子都是,不會歸順遲暮春之下,更不接受操控!」
老板與年輕人一嚷,意見相同,卻下意識地互瞪了對方一眼。
李福氣支著扶手發怔,抹去嘴角隱約的綴紅,才發覺口腔內有股腥甜。
室內燈光閃爍,狂風驟浪。
眾人毛骨悚然的瞬間,店里的兩人已消失。
李福氣攤在遲暮春懷里,眼皮緩緩合上,听著他不若平常徐緩的心跳深入幽暗,她又一連打了幾個嗝——
那杯茶,真的很難喝!
「唉疼疼疼,輕一點、輕一點。」
水缸里的河豚與大漠銀霜游來游去,李福氣猛抬高臉,感覺口壁破皮內傳來的極度刺痛,她憋著淚水。
遲暮春用棉花棒細細沾上藥,音調還是懶洋洋。「近來道上私傳,專看風水的遲暮春突受神佛感召,主動下巡貧窮小店,給予資助;而凡她所蒞臨的小店,人潮絕對洶涌。」
她心虛地捏捏耳垂。
他問︰「今日你還看風水麼?」
唉,既然她扮演的山寨版遲暮春已被發現,她就老實點吧。
她盯著上空一團空氣,歪頭。「我本想去西街觀光區外賣酸梅湯的婆婆……遲先生,棉花棒!」
啪!上了藥的棉花棒一分為二,她不敢說話了。是了是了,她連日來私下模仿遲暮春偷闖江湖。有了權,她就想幫幫人,幫些小店,幫些明明很努力但時運不濟的人,這全是出于她的天性。
但不是每間店都開得坦蕩蕩的,像這次是誤入了「黑店」,對方與遲暮春有過節,所以騙她喝了迷藥,幸好遲暮春與他暗派的保鐮前來搭救,不然她差點就栽在別的組織手上。
「遲先生……」
「張嘴,另一邊。」沾了藥的新棉花棒湊近她另一邊嘴壁。
「疼……」
「尋常一般小店背著我也任你去了,你踏到什麼地頭都不清楚麼?要當有權人,做事就得把握萬分,步步為營。」新的棉花棒止在空中,語氣似有怒意。
「我、我想親自上陣,增廣見聞,開口說話也分量點。」她張開嘴,遲暮春是在生氣麼?不會吧?她從沒見過他生氣的,不過,他怎麼連皺起眉頭也好看呢,唉呀疼疼疼……
「分量不是拿來玩的。要當有權人,做事就得萬分把握,步步為營。」棉花棒又往她另一邊口頰采去。他承認當時晚些出手救她,是希望她能體悟胡來的危險性,但他現在又懊悔不已了。
「為什麼咬傷?」
「疼。我明白得如履薄冰……不過不小心喝了人敬的一杯茶,頭暈就想把自己咬醒。」她感覺自己像個分量渺小的小孩了。嘶!藥在唇內傷口如火灼,她泛出淚光,听見抽了口氣似的聲音,睜大眼。「遲先生,棉花棒——」
又、又捏彎了!怎麼能擰得像海馬一樣彎?
她听見喀喀木頭崩碎聲,慢慢抬起臉,先看見他撐著的棗木桌緣被捏碎了一大塊,然後再看到他莫名鎖緊的眉和嘴角溢出的點紅。她遲鈍了半晌,忽想起小時候他離開她家最後一天的行為,她猛一恍然。
「遲大黑你做什麼?做什麼又咬自已?不好不好!」她胡亂撬開他的嘴,里頭已有三處跟她一樣的傷。「你……」
他果然在生氣。
不是說她是他恩人來著?藍色眼珠子怎能冒火?怎能如此任性霸道?
腰間一緊,她眼楮瞠得跟河豚一樣渾圓,臉頰火紅。
「以後不準再胡來。」李福氣窩在他暖熱熨燙的胸膛,一股燥熱在心底盤旋,卻旋不出口,有點懊惱自己的笨拙。
好一會,他才抹去嘴角的血。
換他張嘴,一臉懶洋洋的心高氣傲。
她她她……不計較不計較,不跟一條遲大黑計較。換她拿棉花棒沾藥。
任性、任性兩字是怎麼寫的?賭氣、賭氣兩字又是怎麼寫的?下意識想鼓圓臉,兩頰又一陣疼痛,她她她……算了算了。
「大黑……」她在他嘴巴里抹藥,看得自己跟著疼。
「嗯。」
「今日誤入的黑店地頭,那是內斗吧?」棉花棒輕輕點著他嘴角。
「帶頭想謀反的是那位老大的義子,因為我的出現,他們找著機會鬧翻了,又因為你的出現,本該鬧翻的又和好了。明明都是希望組織能順利,卻互相爭嚷,真矛盾。」
他懶洋洋地搖頭,笑得好看。「是是非非,也有很多人走在同一條路上,朝同個目標走,直到彼此利益理念抵觸沖突,選擇了順勢還是逆勢,忘了最初。」
「他們還會再繼續爭奪吧?」無論有沒有正當理由,只要雙方都想得到一個結果,便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