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唉,這北方冬天還真冷。啊啊這位小扮,請問金虎園怎麼走?」
「金虎園?」被攔下的酒樓跑堂瞧了對方一眼,開始指點。
少頃,穿黃衫的男子便呵著手直嚷謝,一旁綠衫少女還消遣他無用畏寒,那男子痞聲痞氣去模她臉,少女躲開又是一陣罵,男子當街哈哈大笑,張揚得那少女不欲與他同行,徑自朝西走。那男的搖頭晃腦,笑意更深,追上前去。
到了金虎園,兩個遠道而來的人卻撲空。
由于南若臨早把某人的特征習氣交代下人記熟,是以管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過兩人隨身包袱,找人搬下他們身後一車的東西。
「爺與夫人都在春曉閣,約莫酉時才回來,請問二位可是要在府衛等?」
「春曉閣……」少女臉一亮,又不想承認感興趣地低道︰「我想瞧瞧。」
「好哇!咱們去瞧。請問管家,這路怎麼走?」
「二位請稍待,我派輛車送二位過去。小埃!快,備車送客人去爺那兒!」
將近半時辰後,兩人見街上熱鬧,便要自己逛去春曉閣,討教過如何走,好說歹說半響才哄得僕人扔下他們回去。玩到下午,兩人肚餓,便找地主討飯上。
踏進春曉閣,黃衫男子笑眯眯道︰「我找南二爺。」
「南二……」伙計一愣,回頭問︰「咱們有賬房姓南嗎?」
掌櫃額際青筋抽了幾抽。「咱東家本姓南,是名聲響當當的南錢莊掌事二爺後來莫名讓人錯喊才被冠上紀姓。你入來都半個月了,要連這都記不住,不用爺開口,我先攆你出去!」
「唉呀,別這麼罵他呀。」黃衫男子——盧子悠笑問︰「你們東家改姓紀,是啥時候的事情?」
掌櫃額上冒汗,又瞪了伙計一眼。「回這位客人,咱東家姓南,是東家夫人受過懿旨後聲名大噪,大伙兒出于崇敬,稱呼夫人時以本姓稱之,有些人就因此順口紀老爺、紀老爺地叫東家,所以實在是誤會一場,東家絕無改姓。」
「喔。」盧子悠幸災樂禍。「那麻煩你,幫我叫下紀老爺與紀夫人,就說盧子悠還債來了。」
片刻後,要叫人下來的卻被請了上去。
「盧大夫來了呢,你說他是帶來好消息?還是只來看看咱們?」
「他敢來,定是好消息了。」難得地在她臉上香了口。
她睜大眸子,有些意外。
「就這麼高興啊?平常在店里你都謹守分際,少有逾矩呢。」
「好日子,放肆些無妨。」說完又輕憐蜜愛地吻一下。
「你們夫妻躲在樓上就干這事?應該叫下頭的人來瞧瞧啊。」盧子悠揶揄,與牛穗兒一道進來。
牛穗兒滿臉通紅。「人家要做什麼干你啥事?」
「不過給點建議,要不只有我一人瞧著羨慕,多孤單!」
「羨慕啥了?別人家的戲你看得倒香。」
這桀騖不馴的嬌嗓,除了一人外沒別人。
「穗兒也來了?哇!快來讓我抱抱!」紀曉笙招手,牛穗兒卻動也不動。
「要麼你自己過來,我才不去。」听來還是別扭,像隨時生著悶氣。
紀曉笙笑罵︰「又不是不知我看不見!這樣吧哥哥,你勤勞些,帶我過去。」
手已抬著要人牽,南若臨卻是牽了握住,沒要起身。
「曉笙,牛姑娘能如常走動了。」
「能……走了?」
確實沒听見拐杖聲。
穗兒能走了,方才又要她過去……這是,她能看見的意思嗎?
她細肩不停抖顫,更握緊丈夫的手。
「我可以看見……能看見了,是不是?」
寬掌包覆柔荑,也是緊緊繃著。「盧大夫,你怎麼說?」
盧子悠還是搔頭。「沒點眉目,我還不敢入京。你們也知道了,穗兒已試過新藥,雖然走起來還不大舒服,但看來已經不拐了。至于能對夫人有多少效用,我不敢擔保。還是那句老話,要放得下,除了對病放手,更重要的是……。咳,對大夫放手。」
紀曉笙笑出來。「盧大夫不必擔心,我相公不找人麻煩的。」頂多慎重請托。
「如此極好,多謝夫人啦!」
「穗兒,等我能看見了,再親自走到你面前。」回答的是一聲悶哼,但紀曉笙依舊高興,發喜得心顫。
她又怕又喜,他也察覺了吧?與她一樣欣狂期待又震畏,所以才難發一詞。
「盧……」嘶啞得太難辨,南若臨清過喉才道︰「盧大夫打算如何處方?」
與兩年前一樣的問題,一樣的人,這回盧子悠給的終于不再是抱歉答案。
「試。試試看魚肉、魚肚、魚眼、魚骨、魚鰭、魚鱗,把這幾味可用的……」
「等等!盧大夫釣到那條魚了?」
「夫人此言差矣。那魚可比這間廳還大,您說我怎麼釣?我可是每年聘條大船,請了漁人,琢磨了整整十年才捕到它啊。」
「那魚在哪?還活著嗎?」紀曉笙起興致了。
「宰羅!要不怎給我們穗兒入藥。」
「我……誰跟你有關系!」牛穗兒俏臉一紅,巴掌呼去,卻被輕松截下。
「穗兒啊,好歹悠哥也是從小看你長大……」
牛穗兒閉眼捂耳尖叫,秀腳一跺跑掉,須臾又氣呼呼出現在廳門口。
「南老爺,你家怎麼走?」
「哎呀,穗兒不常出門都不懂認路呢,你等等,悠哥這就來……」
「你別來!南老爺,你快告訴我,我要自個兒去!」
南若臨莞爾,起身去交代人領她回府。
「盧大夫玩過頭了吧?穗兒很怕那兩字呢。」一想到那聲悠哥,紀曉笙就笑出來。「我記得穗兒從前都叫你庸醫,這一鬧,萬一她害臊起來,你怕是這輩子都別想听到半聲哥哥了。」
「啊,這怎行!我是瞧南二爺听得順耳,才也想听听啊。」
「哈哈!他听得很順耳呀?」那順耳神情生得啥模樣,都快忘了……
她好想念、好想看呢。
南若臨回來便听見陣陣笑聲,足下踢到一物。「木雕?」
「唉呀,是穗兒的。那丫頭去年開始刻東西玩,這次來的路上一直在刻一只鳥,她說是大鷹展翅啦,可我怎麼瞧都像小雞。」
紀曉笙發噱。「盧大夫就是太直白才招不到她好臉色啊,不如學學我家相公,每日幾句甜言軟語,穗兒听久了,哪日你忽然不說,她覺得奇怪,還會纏著問你呢。」
「沒想到南二爺還擅長說情話啊……」趕緊掏出隨身簿子記下。
南若臨別開視線,維持從容,將木雕交到紀曉笙手上。
「給你的。」
「嗯?」去模,那只似雞似鴿的鳥,頸上被刻出一個小牌,上頭一個歪扭「笙」字。
「嘻,這鳥是我呢。她听進去了,就是听進去了才會刻給我!想必她與牛老的關系也好上許多了吧?盧大夫,是不是這樣?」
「呃……」能說不嗎?南若臨溫目瞧來,莫名有股壓迫……他還是說謊好了。「穗兒是與牛老親近許多,呵呵,呵呵呵……」
「瞧,曉笙一番努力,牛姑娘果然受了影響。」南若臨閑舒道,捧茗給她。
盧子悠瞧著駭然。南二爺溫善,卻打小事蒙起,想來這夫人過去一年的生活,充斥無數謊言啊。
三日後,盧子悠配完藥借用廚房煎熬,只說持續喝一個月,若一個月後不見起色,請紀曉笮偷偷告訴他,他要帶牛穗兒先溜。
「盧大夫依然多疑呢!還真是給嚇怕了。」
見她打起呵欠,南若臨闔書,走到桌邊要將燭吹熄。他此時靠近燭火,毅容上火影搖曳,身上也有影拂掠,整個人浸沭在光圈中。
「哥哥,你是不是穿著綠色那件直裰?是綠色的那件吧?我記得屋里擺設沒綠的東西……還是我眼花了?雖然有點影兒,但看來還是挺暗的……」
南若臨緩緩轉過身,就見她正努力眯眼往這頭瞧。
「曉笙看見我了?」
「一點點……」邊衡量與他的距離,爬到床沿,快跌下時被接住。
南若臨收臂抱好她,難抑地張口出聲︰「真看得見了?」
她眸里水霧,雖然還是看不清他五官,但臉廓已然可辨。他,方毅如昔啊。
「看得見了。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是沒事兒了。我一定會好的,盧大夫那麼怕事,就是真有幾分把握才敢來,這回真的能好……啊!」一聲驚呼,已被抱起往外走。
「你去哪?現在都大半夜了!」
「盧大夫!得叫他瞧瞧!」大步邁開到西苑客房。
當房門被踢開時,盧子悠瞬間驚醒。「是誰?」
「就說晚了,盧大夫早睡下了吧?好像……」覷眼瞧。「只穿中衣呢。」
南若臨立時掩住她眼楮。「盧大夫,內人能視物了。」
「欽?啊啊?等等!我穿件衣服馬上來!」
片刻後,盧子悠反復診過,眉頭忽凝忽松,未發一言。
這般靜默,連丈夫握她的手都生冷,不必問也知道情況不好。
搖頭再搖頭,盧子悠盡量表現哀莫大于心死的惋惜——是真情,也是為了好好走出這宅子。
「咳嗯,恐怕這就是最好的情況了。」
南若臨蹙眉。「不過才試四天便有起色,盧大夫卻說這就是最好的情況,不嫌太早下定論麼?」
「咳,我以十四年來所學保證,真是最好的……的……」呃,再繼續說,有違他善良本性啊。
南若臨掌心緊握,幾欲捏碎眼前一切。
耐心等待,細密守候,為的就是她雙目能不再空洞。
要她眼里有他,真這麼難?真這麼難?
她香馥身子撲去,令他已欲墜搖的碩軀一晃。
「哥哥別難過,已經能看見了,比起先前,至少能辨出你的影兒了呢,已經很……很……」很好了嗎?她說不出口,看不見他,比遭逢極刑還難受。
「我沒事,曉笙別憂。」張臂抱住,所有不舍全埋在這懷抱里。
一個浮影,一個顏色,這就是他在她眼中的模樣,他無法接受,但必須接受。
盧子悠很識相地溜到後頭客房求牛穗兒收容,今夜誰也別打擾這對夫妻的好。
驀地,紀曉笙听到長長抽息,一如他的惋惜毫無保留傳來,她的難過也全數爆發。看不清,她很痛很痛,撕心裂肺。但她只要疼一個晚上,只可以疼一個晚上,與他一起疼痛一晚後,她要如常到春曉閣,如常與他爭論用料要下本,繼續令他費心,迫他無奈,誘他擁抱,惹他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