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裊裊,一只模樣逗趣的白蹄黑狗隨處蹓,不時垂涎的凝覷著小販大掀蒸簍、剛出籠的竹筍鮮肉包,索性盤據一方,伸長舌頭,仰起淚汪汪的狗眼,望著小販。
「又是你這只‘狗’賊,一天到晚偷我的包子……」
這是如同往昔一樣熱鬧非凡的京師,掌握天下生死命脈的重鎮,風調雨順,民心安泰,日益繁華,當然,能有如今盛世,自然要歸功于有京師第一貴公子美稱的辜家大少。
在辜靈譽的推波助瀾以及屢屢進諫之下,迂回導正了許多無理法規,而他那位昏婬無度、高居二品的安穗公親爹也在他的影響下,趨于收斂,人人莫不贊賞辜家大少,他的魅力所向披靡,無所不包。
京師,安平樂居之地。
一只金紫斑斕的紙鳶系在縴巧柔荑中,順風飛揚,拇指微彎,勾動長線拖曳,仰起的麗顏綻放甜笑,不顧擦肩而過的行人注目,步履雜沓搖晃,穿梭在紛亂市集中,險象環生。
「欸,姑娘,看路啊!」
徑自繞圈,扯弄紙鳶的嬌裊身影笑意盈盈,對沿街此起彼落的勸言和斥責置若罔聞,習慣毫無束縛的雙足難得的穿上繡梅絲履,腳步輕盈的凌躍數步,一個原地空轉,偏倚了方向,錯肩擦撞逆向而來的玲瓏身形。
「哎呀!疼死我了。」跌坐在石板上的灰裳女子皺丑俏臉,撒了一地冥紙。
一旁的大嬸啐了聲觸霉頭,趕緊繞道閃邊。
她扮了個鬼臉,搶寶貝似的收拾黃紙,冷不防的和另一雙柔荑疊觸,驚詫的抬眼。
好靈秀的姑娘!眉如春花,眼似秋月,膚白若玉……原諒她書讀得少,能想得到的詞就這些,要是能讓她以畫符的方式來形容,恐怕會強過言語形容。
「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不好,顧著放紙鳶,沒注意到……」敏兒窘紅雙頰,倉皇的幫著拾撿,在聞到熟悉的氣味時,惶惑的眨眼,端詳著灰衫女子。
辛芙兒率直的迎視,狐疑的撓腮,「我的臉上有芝麻還是有紫菜醬?」唔,方才在府里大啖過一場春宵美食宴,說是預備在喜宴上烹煮的菜色,該不會是沒擦干淨?
「你……」敏兒偏斜螓首,雙眼迷惘,若有所思,方要開口,忽然被對方驟變的臉色嚇得怔住。
「當歸!你又偷包子,是不是?每天在辜家吃香喝辣,還不夠嗎?你怎麼就是改不掉這惡習?」辛芙兒沖向轉角的攤子,及時搶救險些慘遭亂棒毆扁的小黑犬,連忙低頭賠不是,順帶掏出荷包,付錢了事。
尚蹲在原地的敏兒噗哧一聲,捂嘴大笑。
辛芙兒一臉悻悻然,拎著當歸掉頭回來,小嘴頻頻叨絮。
當歸自知理虧,嗚咽一聲,默默的咬冥紙。
「請問……」敏兒鼓足勇氣,打斷了辛芙兒還不打算罷口的碎念。
「咦?你跟我說話?」辛芙兒納悶。
「你就是……酸酸姑娘?」她膽怯的問,深怕找錯人。
辛芙兒錯愕,「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
「我……我叫做敏兒,聰敏活潑的敏。我……我不是故意要來打擾你的,而是……」
「慢著,你先緩一下,喘口氣再接著說,啊?」她的這番話說得語無倫次,辛芙兒有听沒有懂,看見她因為過分慌張而憋紅了小臉,險些岔氣,連忙提醒勸阻。
敏兒揪著衣襟,羞澀的開口,「我……我……」
半個時辰過去,場景自熱鬧市集轉換到寧靜茶樓,一壺龍井從沏到涮渣濾汁,從香暖甘甜到泛涼苦澀,宛若口吃,發聲始終串不成句。
辛芙兒勉強支肘撐額,打個盹,驀地驚醒時,那句「我……我……」仍在永無止境的輪回中,若不是耐性足,加上今日她心神不寧,總覺得莫名的煩悶,才不可能陪這名貌殊少女閑耗。
不過呢,這位敏兒姑娘的身上縈繞一股仙靈之氣,其中又摻了些正邪參半的剛肅腥氣,怪怪,莫非她……
「是這樣的,」期期艾艾過久的嗓音終于換了詞,可喜可賀。「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京師,希望能跟酸酸姑娘見上一面。」
「別這麼拗口,喊我酸酸就是了。」
「酸酸……」
「有什麼事,你直說無妨,雖然本姑娘收山已有一段時日,但是舉凡降妖除魔、小孩收驚、幫算良辰吉日,或是要驅邪祈壽、化解災厄、添福……」
「你能不能別再討厭宸秋哥哥?」壓抑在喉嚨,象是荊棘刺著的請求,翻越過群山萬嶺,終于送到京師,面對著讓她欣羨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小師妹,成功的月兌口而出。
細數著收山之前的謀生能事,辛芙兒一時之間尚未定神,游移的目光驀地睜大,啊的一聲,拍桌起身,瞪著茶樓拱門下剛跨過門檻的熟悉身影。
「來了,終于等到你這個墮落魔道、背叛師門的……」
「不是!」敏兒一時心急,撞翻了整壺涼茶,亟欲替他辯白。「宸秋哥哥不是這樣的人,你錯怪他了!他是因為太過痛苦、太過孤單,所以才會……」
「敏兒。」矗立在她身後的頎軀冷然打斷她未竟的話語,刻意忽略辛芙兒滿懷憎恨的眼眸,徑自扯過手心泛涼的藕臂,沉聲喝令,「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準離開昆侖,你竟敢欺騙小曹,讓他幫著瞞騙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是……想來見小師妹一眼,宸秋哥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她搓了搓掌心,作勢討饒。
尹宸秋看似震怒的神色潛藏著焦躁不安,目光不再冷漠如冰,不著痕跡的將她渾身上下仔細梭巡一遍,確認這株不知世間險惡的小人參毫發無傷,一路上彷佛遭受嚴峻烈焚的心總算放下。
這段日子以來,他將所有的心神全耗費在替她聚靈煉魄,幾乎是不眠不休,焚膏繼晷,放任偌大的太虛殿群龍無首,鎮日鑽研該如何安定她虛弱的靈識,一個晌午,他埋首于咒書的工夫,這株好不容易稍稍穩定下來的小人參竟然趁他不備之際,私自離開昆侖。
他數日未曾合眼休息,從昆侖直奔京師,大概也猜到了她重回京師的念頭是為了小師妹一事而來。
「宸秋哥哥,你別生氣了,你生氣的模樣好可怕……」敏兒軟聲的說。
他無聲的嘆息,寵溺的握住她扯袖的素手,不改舊習,冷聲警告,「下回不許你再這樣,听見了嗎?無論上哪兒,你都要知會我一聲,絕對不能再獨自離開昆侖。」
「知道了,敏兒全听宸秋哥哥的話。」嘻,宸秋哥哥只花了不到半個月的工夫便趕至京師,可見他必定是急煞了。
「走,我們回去。」他從頭到尾不曾瞄過呆立的故人,攬著心系的人兒,轉身欲離開。
「我的紙鳶……」
陰晦的雙眼掃過沾染了茶漬的紙鳶,探手拿起鳶尾垂曳的彩帶,冷不防插出一只皓手,壓上鳶首,形同拉鋸,濕了半身的紙鳶差點碎尸萬段。
人潮川流不息的茶樓,聲浪有雅有俗,他們這一桌卻是無聲勝有聲,驚濤拍岸般暗潮洶涌。
尹宸秋沉頷不語,任由嬉鬧笑聲淹過長年修斂而貪靜的耳朵,心若止水。
如今的他,不在乎世俗目光,更不在意曾經執著過的人會是如何看待他,他千瘡百孔的心已不再困囿、不再迷惘,也不需要再等待,因為他等的人一直在身後,始終沒走。
「如果不急,喝杯茶再走吧!」沉默良久,辛芙兒縮回壓在鳶喙上的手,淡淡的開口。
「我不渴。」他拎起紙鳶,拉起握得太緊的柔荑,斷然拒絕。
「至少……說句話再走,師兄。」
甭峭的背影霍然一震,始終沒有回首。事到如今,徹底決裂的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因果……他記得很牢,也終于明白個中滋味。
小巧的皓手掙月兌他的鉗制,一溜煙回到方才的座位,將陶壺扶正,順道讓店小二重新送上香茗。
「敏兒,你這是做什麼?」尹宸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下臉色,佇立不動。
雙手扶腮的秀顏露出燦笑,指著斟好的三杯熱茶,「我渴了嘛!我們喝完這杯茶再走,好不好?」
鐵青的臉龐持續僵冷,拎著紙鳶的大掌別扭的握緊,有那麼一剎那,辛芙兒以為他會丟下敏兒,自個兒離開,沒想到……
她驚異的瞠目結舌,那個性格丕變、冷熱無常的師兄,居然捺著烈性不發作,隨同紙鳶一塊入座,敏兒扁起小嘴,執高衣袂擦拭濕透的紙鳶,他瞧見後,不慍不火,拉起袖口幫她抹干紙鳶上的茶漬。
不能言說的溫柔流露在內斂的眼神,以及看似不耐煩的舉止中,他偶爾凝覷身畔嬌顏的目光柔軟且隱含笑意,彷佛眼中人是他唯一的至寶,千萬呵護。
師兄,你終于醒了。
尹宸秋抬起頭,對上辛芙兒泛紅的眼眶,無動于衷。「你想說什麼?」
「上回的事……」她欲提起兩人為搶辜靈譽的靈魄之戰。
「我不會再對他下手,你大可放心。」他漠然的打斷她的話,立下承諾。「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我,除了昆侖,我哪里也不會去。」
世事無常,從前他許下的是一定會歸來的諾言,而今依然許諾,卻是無掛無礙的決心離開,立誓不歸。
辛芙兒黯然掩睫,「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必這樣說……」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懂,只想讓你知道,我不可能再變成你心目中的那個尹宸秋,也不想再回到那個時候的我,因為無止盡的等待是會把人逼瘋的折磨,我嘗過,所以徹底的瘋過,如今我終于從這場自我束縛的夢魘中掙月兌。」
敏兒垂細螓首,怔愣的望著合掌輕握的茶碗,幾顆淚珠滴入黃澄澄的熱茶中,泛起漣漪,倒映著她為他感到心疼難遏的悲傷。
「因是我種下的,果卻是由我們兩個一同承擔。」尹宸秋釋然的坦率惹哭了兩名先後在他心中烙印命運痕跡的女子,抑制在心魂最深處的痛苦經由一句句剖心的自訴舒放。「所謂的緣分,應該就是這樣吧!我們注定不可能相守到最後,因為我們羈絆不夠深、不夠濃,因為我們只是靠著幾句承諾、相互信任的師兄妹,因為我曾經被太美好的過往記憶絆倒在原地無法繼續向前,而緣分早在我們分離的那一刻便消逝。」唯有將潰爛的傷口徹底割除,才算是真正的解月兌。
「師兄……」辛芙兒雙眶泛紅,略帶哽咽。
他搖了搖頭,「你錯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師兄,我是來自昆侖太虛殿,繼承黑茅道術的尹宸秋,注定與白茅道誓不兩立的尹宸秋。」
「不是的,這不是宸秋哥哥的真心話……」敏兒哭著撲進早有預感她會有此莽撞舉止的胸懷,胡亂的扯弄墨黑道袍,「你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你想念小師妹,不是嗎?因為她的討厭而難受,不是嗎?對宸秋哥哥而言,小師妹就象是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不是嗎?」
「你走吧!」辛芙兒倔強的撇開隱忍著悲傷的秀顏,憋著眼淚不肯掉。有些人、有些事,變了便是一去不返,他早已踏上了注定不能回頭的路,回不來了。
縱使回來,也不再是從前,徒留惘然。
「敏兒,你以為我對小師妹仍然存有留戀,是不是?你以為我的心依然停留在這里,是不是?你錯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難受……」
「現在能令我難受的人,只有你一個。」
心手相系的一對比肩背影穿梭過雜沓的客潮,拎在大掌里的斑斕紙鳶飄動彩尾,交錯紛飛,喧鬧聲里依稀仍可听見鋼鐵般堅毅的肯定。
曳著精繡牡丹圖繪長外褂的俊彥男子跨過拱門,與他們錯肩而過,旋即驚愣的轉頭,眼角余光僅捕捉到頎瘦男子溫柔的凝睇。
待辜靈譽認出縴細人影逆著薄暮所綻放的甜美笑靨,不禁微微的笑了,長久以來的愧負終能釋然。
其實他是該向尹宸秋道謝的,在昆侖毅然決然的背叛,是出于他對情的貪執,愛上一個從尹宸秋口中敘述描繪出的幻影,是一只狸妖為情而痴的癲狂。
但他知道,在尹宸秋的心里,早鍍了另一尊心象,所以他決絕的反叛了當初兩人的交易。
尹宸秋終于回頭,看見了鵠候在身後的人影。
一個因,結下兩種果,好壞自知。
不過他知道,從此之後,昆侖山上不會再有一只落單的煢影落寞的望盡千山,不會再有另一人痴望另一人的背影,孤單的呼喚無人應允。
昆侖,不再有寂寥的氣息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