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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第9章(2)

「只要王母肯把敏兒歸還給我,就算要我無止盡的跪下去也無所謂。」

「敏兒?」黛眉輕蹙,王母瞟向不必栽贓瞎猜,肯定就是詳知內情的罪魁禍首,沒好氣的開口,「底下那只紅毛魃,還不快點解釋一下,究竟誰是敏兒?」

遭指名的赫無奈的俯身拱手,「稟王母,敏兒便是因為觸犯天條而被拔除靈犀,提前送來讓你滋補強身的那株仙參。」

「我的仙參又礙著誰了?」

「稟王母,沒礙著誰,只是……」赫支吾其詞,猶豫著該不該據實相告,畢竟地精開情竅這等事,恐怕是創世首例。

「只是什麼?」王母不耐煩的彈弄梅色蔻丹,要張大了嘴捕蠅的赫快些說明,無緣無故,一個凡人跑來她的寢宮要人參,這算哪門子的理?!

「敏兒她……」

「她什麼她?!她到底什麼樣啊?」王母的縴手重重拍落在蟠龍扶案上,震晃了綴以珍珠彩玉雕鑿千百只瑞獸的玉座,彷佛依稀能听到獸嘴如嘯。

「她……」

「她喜歡我。」烈焰烙鐵般的堅定宣示,響徹了幽杳的宮闕。「敏兒喜歡我,甚至願意為了我犧牲一切。」

須臾,嬌哼轉為大笑,王母捧月復揩去眼角擠下的幾顆淚,高雅形象全無,笑不可抑,「你說一株人參喜歡上你?你該不會是吃錯了丹藥,還是想成仙想瘋了頭?左判官,你送的這份大禮原來是逗我開心的大笑話。」

判官抿笑搖頭,「你得繼續听下去。」

「我是在听呀!」王母慵懶的托腮,銀鈴般的笑聲持續流泄,「那個叫做尹什麼的茅山小子,你繼續往下說。」

「是尹宸秋。」他凜聲答覆,睿朗的眉宇流露出森冷,苦澀的嘴角淡淡上彎,「敏兒不只是一株人參,對我而言,她是我僅剩的良知,是我心中最後一塊仍對這冷暖世間抱存最後一絲希望的樂土,是我縱使要歷經百世輪回、萬遭劫數也誓死不放的緣分,是我……」

「那你為什麼要讓她傷透了心,自願離開昆侖?」看似不知半點內情的王母犀利的反詰,一語道破癥結。

赫錯愕之余,不禁要拍案叫絕。果然,只要是發生在玉清宮內,無論大小瑣事,都瞞不過王母雪亮的雙眼,盡避掌職的天年尚淺,但是該有的聰智才慧絲毫不缺,那些質疑的老神老仙真該來瞧瞧……是說,某位頗諳王母性情的同袍似乎早已揣算到這一步,老神在在的取出懷內的朱冊,迅速翻閱,半刻不得閑散。

「說到底,一句話,你不懂得珍惜,辜負了她,是不是?你用你那自以為是的一身傲骨把她傷得徹底,讓她不得不松口放棄,是不是?她讓你喝了瑤池仙泉,助你修煉,甚至還幫你找齊了七色靈玉……你沒說的,我都幫你說全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有,當然有。」

「我諒你也不敢……」王母涼涼的煽動素手,百無聊賴,正欲退駕。

「我有話要說,就算你不讓我說,我還是要說。」壓抑已久的昂軀悍然起身,緊握雙拳,下顎緊繃,如同負傷的野獸,大聲吼道︰「這些年在昆侖,我恨過、痛過,嘗遍不同的恥辱與反叛,我放棄過、割舍過……沒錯,我確實因為一時的蒙蔽盲目,把她傷得遍體鱗傷,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沒有她在身邊,我孑然孤獨。」

「說的比唱的還好听,可惜我的耳根子硬,半句都听不進去。」

「我不要你听。」

「哎呀!耙情你是在跟神嘔氣?」

「這些話,我是說給敏兒听的。」

「哼,她要是能听見,就好羅!」坐沒坐相的靠向椅背,王母斜臥撐額,虛掩長睫,笑瞥平月復,刻意揚聲嚷道︰「有靈犀的人參嘗起來就是不一樣,甘甜芳美,齒頰留香啊……」

「你說什麼?你把敏兒吃下肚了?」赫震驚得合不攏嘴,還沒弄清楚她這是激將法,抑或是玩笑話,兩道黑影馳飛,迅即如雷,眨了眨雙眼,瞬間傻眼。

這……這是什麼情形?

兩只分屬不同身軀的胳臂交纏糾扯,一剛一柔,難舍難分,氣血沖脈,青筋僨張,橫在玉座里的縴柔胸骨之前,將高仰下巴、毫無驚異之色的尊貴身子困住,僅再逼近半寸,便會傷及那身冰徹雪肌。

「尹公子,你這是逾越本分,過分失禮。」判官扭臂一擒,拉開掌下攻勢凶殘的手,溫聲警告。

尹宸秋渾身流露出暴戾之氣,眸色沉澱,轉為血紅,焦距緊鎖在霓裳包裹之下的平坦小骯,腦中醞釀著各種殘暴手段,哪怕是要開腸破肚,犯下弒神天罪也無所謂,只要能找回她,縱然要與眾神為敵,他也在所不惜。

「你想殺我?」王母一語道破他的心思,莞爾歪首,凝覷在千鈞一發之際出手護駕的玉面判官,笑意吟吟。

尹宸秋肅煞勾唇,目露寒光,「除非你想辦法把敏兒吐出來。」言下之意,殺戮念頭早已萌苗結成果,無庸置疑。

「尹公子,你若真是這樣做,豈不枉費我引你謁見王母的一番好心?」

「我欠的債,我自己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該清的恩惠還清。」

「何謂恩惠?」

「她為我做的一切,全是恩,盡是惠。」所以在舍棄性命之前,至少……再讓他見她一面。

「恩怨難償,情義難還,弒神乃是逆天大罪,你這樣做,也挽不回敏兒姑娘。」判官諄諄教導,從不輕易顯露厲色。

假仙,裝模作樣,愛逞威風,虧你有臉說得這麼正氣凜然……赫搓揉耳朵,內心暗譙。

「即使要逆天而行,墮入魔道,受盡十世輪回之苦,我也……」

「噗哧……」威脅在前,兩方對峙不下,王母卻看得津津有味,掩嘴嬌笑。「鬧夠了吧?哎呀!我隨口說說,你們倒全當真了,真是有趣極了,呵呵……」

「王母娘娘若是玩得盡興了,能否給個真心的答覆?」判官淺笑輕嘆,似乎早已料到有此後續,毫不意外。

「看情況羅!」王母眼角勾睨。

隨侍在側的小仙子恭謹的遞上金鱗寶匣,開合處是一對麒麟觸角相抵,縴指押下角端,匣口張啟,一株細瘦參苗躺在匣內,姿態裊裊,惹人憐惜。

唉,這副德行,誰啃得下口?

「王母娘娘聖明,神力無邊,慈祥仁愛,心胸寬闊,度量狹小……」

「紅毛蠢魃,你要敢多說一句,我包準你一千年都升不了官職,外加到地府干苦工、做白活。」王母蹙起黛眉,神情猙獰,彷佛夜叉上身。「我都還沒怪你呢!這種良莠不齊的參,你也敢呈到本王母的面前,連個護使都干不好,我真不知道當初是誰把你收入天庭的,簡直是浪費天庭資源。」

「嘖,不過是想謀份神職,卻得這麼沒尊嚴,我還不如滾回人間繼續作惡算了。」挑錯時機,拍錯馬屁,赫悻悻然退開。

判官垂睇兩人交戰于半空中的胳臂,「尹公子,你可以放心的松手了嗎?」

「我怎麼知道她沒有騙我?」尹宸秋瞪著匣里的參,思緒紊亂,驚駭著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或是王母的緩兵之計,決計不退。

「神無戲言,更不可能虛矯詐騙。」判官說道。

座里的聖顏霎時微微窘紅,感覺象是被暗暗的刮了一頓罵。

分明是拐著彎責難她……王母撩腮,內心月復誹。她心里清楚得很,左判官的用意無非是要讓她感受凡人的真摯情意足以撼天動地、震泣鬼神,所謂的禮,不過是要她體悟「情」的可貴與可畏。

這分明不是禮,而是他拐彎抹角的拒絕。

「那我要如何確認這株就是敏兒的本體?」尹宸秋騰高另一臂,要過金匣,考量許久,才放下預備大開殺戒的胳膊,捧起匣盒,沉郁的凝視在听見他的嗓音時微微抽動了數下的小人參。

整斂心神,王母蠕動櫻唇,故作風涼的說︰「等你喚回她的靈犀之後,自然會重新化育人身,不過我可不保證她的靈犀還找不找得回來,就算讓你用光了十世的好運,真的找回她的靈犀,她至死也不可能離開昆侖,過尋常人的日子,偏偏你不是最討厭昆侖嗎?所以我勸你不如趁早放棄,拿著這株回去熬湯喝了……你們兩個做什麼這樣瞄我?我又沒胡說!」敢情這些人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質疑她,王母娘娘干假的是不是?偏偏她對這兩個最沒轍,哼!

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熱,牢鎖的眉頭終于舒展,尹宸秋用著唯有自己和匣內的人參才听得見的沙啞聲量起誓,「只要希望還在,我永遠也不會放棄,永遠。」

分離,是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長而充滿殘酷考驗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顆心,拋棄了道德良知,讓雙足踏入血腥泥淖,雙手刻寫了一頁頁的殺戮戰勛,以為得到全部,其實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貴的,自始至終守在背後,他看不見,直到傷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駁傲骨,才恍然驚覺自己錯過了什麼。

從她喂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時光已布下無所遁藏的密陣,虛實困縛,咒語是那一聲聲風弄玉漱的輕喚。

宸秋哥哥……你怎麼還不回來?敏兒在這里等著你呀!

「我回來了,敏兒。」濃烈的呼應一聲又一聲,舍不得她落寞的嘆息,鍥而不舍的喚聲終于有了回應,

盼能以熾熱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喚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黃參體,小心翼翼的將它取出,擱放在墊褥上,讓它枕著沾有他的氣息的長袍,舒緩根須。

濃重的參味足以和刺鼻的朱砂香抗衡,他枕肱側躺而下,輕撫過似解人語的人參,閉上烙印了太多血腥丑陋而混濁的眸子,飄蕩無依的心魂遠從千山萬水之外逐一聚攏。

從前,他不覺得昆侖有什麼值得留戀,現在,他疲憊的身心卻在呼吸一口昆侖獨有的氣息之後得到舒解。

「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把你的靈犀找回來,一點一滴全都找齊。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站在身後,我會轉過身子,牢牢的看著你,你當心了。」

疲意席卷已經耗費太多精神氣力、遠超過負荷的身軀,但是滿足愉悅的微笑不曾斂起,那是敏兒一直渴望能見到的微笑,只為了她而綻露的笑。

「我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是你吵著要我答應的,不許你臨時反悔。」

重拾模糊過的回憶,歷歷在目,原來熱切的追思一個人是這般滋味,渴望再次擁有的心像囚禁的籠中鳥,焦躁的怦躍著、冀盼著,不是想要自由,而是希望有一雙能織補靈魂裂痕的柔荑捧起這顆心,萬般珍重。

他錯過了太多……

原以為自己欠了記憶中的小師妹一句承諾,為此抑郁,連年耿耿于懷,但那句承諾早已被歲月侵蝕,不再具有效力。他消磨了年少輕狂,辜負了猶如親人的辛家父女,糟蹋了最初的信念,早就被放逐在不赦渾沌,不值救贖。

只有她,依然相信,忠貞守候。

「敏兒……聰敏又活潑的敏兒,你怎麼會這麼傻、這麼天真、這麼無邪……我說不要再看見你,那是出自于我的心虛,因為我害怕承認自己愛上了你,因為我懦弱無知,以為自己對你無動于衷,以為傷害了你便能月兌離你對我施下的咒語,可是……錯了,我錯了。

「你對我施下的是情咒,藉由你喂下的那一口泉水,融入我的骨血、我的精髓,還沾沾自喜的以為你是個供我利用的小傻瓜,其實最笨的是我,早在吞下你給的那口水時,就代表了我的繳械投降。

「敏兒,你知道嗎?當我努力的回想記憶中烙印在腦海的那張容顏,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師妹,而是你,滿滿的都是你。你的模樣佔據了所有能藏匿美好回憶的空間,由小至大,點滴凝聚,脹滿了我空蕩蕩的胸口。」

頓下溫柔的傾訴,尹宸秋側過臉龐,有些睡意的雙眼微睜,含笑的凝睇圈在臂彎內逐漸膨脹、幻作縴裊形體的景象,姣好的身子蜷伏在道袍上,襯映那一身無瑕白皙,撩過袍衫一隅,覆掩旖旎風光。

秀麗的輪廓透著一股淡淡的霧光,若有似無的鼻息勻吐,夾著雅馥甜香,輕拂過他的頸窩,幾綹青絲滑落,垂在肩胛,閉緊的雙眸無聲的落下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偎動的細微動作,沿著芳頰流下,蘊含著喜悅與悲傷的淚水滑至他的胸口,一點一滴讓帛衫吸干。

一顆黑暗的心埋藏著無底空洞,胸口的空洞讓她渡予的溫暖填滿烘熱,不再是鮮血淋灕的曝在蒼茫風雪中,無情冰凍,以為已經不可能再有的悸動宛若新生,心潮只為她澎湃。

伸長手臂,挽過側蜷的人兒,他把她圈進懷里,納入心里,用氤氳的雙眸詳細深刻的將她嘴角上翹、漾動酒窩的甜美笑靨描繪在腦海里,眷戀不忘。

「宸秋哥哥……你答應過的……不能反悔喔……」

耳畔回蕩著徐柔的哽咽呢喃,如此美好的天籟,他怎麼舍得拋卻?哪怕是只剩最後一口氣,他也要將這樣甜軟的嬌嗓听得真切。

「我答應你,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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