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從大門進來的。
迸和齊听見門板輕輕咿呀而開的聲音的時候,他有一點訝異。
但是應該在外間歇下的言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想,是被察覺屋內有人的暗衛先給弄暈了吧?
他在黑暗里悄然睜眼,原本就是側睡的姿勢,讓他不用轉動身體,就能見到門口方向的狀況。
先是風灌了進來,然後雪花也跟著竄入,帶進一股冷意,月光有些微弱,隨著門板的開啟而泄出一條直直鋪展的光芒,在距離古和齊還有一步距離的地方,月光鋪展的道路便融進了黑暗里。
踏著那條月光小道走進屋里來的,正是一身紅衣的秋舞吟。
迸和齊隱身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目不轉楮的望著她。
那身紅衣和嫁衣很像,只是將刺繡省略了,但是裁剪都是依照嫁衣的形式而作,她腳底的繡鞋也隱約有鳳鳥昂首的模樣,而她頭上用一顆顆紅玉串成的玉冠正是鳳鳥展翅,半透明的垂紗直蓋到胸前,將她面容掩得若隱若現。
迸和齊感到胸口有點悶,他按了按心口,卻覺得不是身體上的不舒服,而是心里頭有些不快。
那種不快,近似一種遺憾。
暗衛沒有進到里屋來,也許他也察覺了里屋有人,所以沒有進來。他只是側了側身,讓秋舞吟進屋,然後他從外頭關上了門。
月光被阻斷了。
迸和齊听見衣物摩挲的沙沙聲,還有輕淺的呼吸。他想,秋舞現在走到哪里了呢?她會不會去模桌上的火燭?還是,她會先走到床邊來?
他記得第一次在里屋見到秋舞時,她沒有點燭火。
但第二次,她點了燭火,他還記得當他沖過薄雪冷雪,進到屋里來時,見那燭火暖暖的橘色,以及她抬起頭來對他一笑的模樣。
今年是第三次。他先她一步回到屋子里,他看著她進來。她會做什麼?
迸和齊在黑暗里小心的控制呼吸,然後他睜大眼楮,等著她的動作。
那在黑暗里沙沙響著的聲音,離他近時,就近到只距離一步,他們彼此伸出手,就能夠著對方。而最遠時,也就是她不知道為什麼退到門口,幾乎讓古和齊滾下床去,開口要挽留她。
最後她在屋子中央停下了。
迸和齊有些困惑。她為什麼停在那里?但還想不到什麼,就听見火石輕擊的聲音,然後燭火亮了起來,一盞短燭讓她握在手里,暖暖地發著光。
她把那截短燭放在地上。燭火在黑暗里很亮,足以照出秋舞吟整個人來,她發上的玉冠折著光,那蓋頭的紅紗又為她的臉面蒙上一層迷霧。
迸和齊離她有些遠,燭火還照不到他那里去。
「……再練一次好了。」她喃喃。
迸和齊听不太清楚她前面說了什麼,只勉強听清了後面這句。但越是听了,他就越覺得疑惑。她點那截短燭做什麼?她為什麼不過來?她要練什麼?
忽然有鈴聲細碎。
她在腕上系了兩件銀色的鈴鐺。
然後,她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那開始有了些玲瓏起伏的胸口,隨著她吸氣,向前挺起,然後隨著她的吐氣,她的小骯收的緊緊的。
苞著,她的身影一個急旋,她開始跳舞。
那一身紅衣,在這冷冬的黑暗里,旋轉著像是一簇篝火。
狂風暴雨般的,她在急旋數十圈後,陡然一停。
然後抬手,展翅般的,長過指尖的紅袖仿佛水流一般的滑下肘間,露出她白皙晶瑩的小臂,古和齊不自覺的屏住呼吸,就見她揚起的指尖朝著虛空挽了朵花,顫巍巍的,如此嬌麗,同時她長裙下的鳳鳥鞋尖往後退一步,落下的白玉指尖之間提起外層的薄紗裙擺,款款的半撩而起,在腰間松松的挽了結,古和齊這才隱約瞧見,她在足踝上用綢緞纏出一朵繁麗的花,那花色沉香,與她微露出來的女敕白膚色形成強烈對比,隨著她輕巧無聲的躍動,飛揚、旋轉,而極其張狂的增添其魅人之色。
只是一盞短燭的光。
她的舞蹈,在黑暗里看來,就像一場夢。
節奏很快,時間很短。她的身影非常鮮明,就仿佛是個妖精,伸手也無法觸及,但她明明離得這樣近——
就像當年大雪的夜里,她幾乎成為了一個夢。
若不是他在心里執著的記憶著,大哥花費心力的為他爭取,而秋舞也同樣對他心心念念——如果不是經過這樣的努力,她的存在,就會真的變成一場夢。
幸好她是真的。古和齊按著疼痛起來的心口,舒緩了口氣,他想。
她是得來不易,更應該萬分珍惜的——
他這樣想,然後,他忽然明白了秋舞在練什麼。
「憐花宴。」他在黑暗里出聲。
正在伸展身體的秋舞吟乍然听見這麼一句,嚇得臉都白了。
迸和齊看見她僵立的身影,不禁楞了一下,想到秋舞說過她怕听鬼故事,也討厭黑,更討厭被人嚇。
他應該要道歉,但他忍不住笑了,「是我在這里,秋舞。」
「……二少爺?」她的聲音有點抖。
迸和齊忍住了涌到喉間的大笑,辛苦的將其憋成一串低咳,連帶憋紅了自己一張臉。秋舞吟抖著手把桌上的火燭點燃,終于讓房里亮起來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她的二少爺俯趴在床上,咳得正難受,連耳朵都紅了的模樣。
她大驚,撲倒床前,「二少爺,你在房里靜養嗎?怎麼……」她驚慌地為他撫背順氣,「是秋舞吵醒你了嗎?」
並不是吵醒,我一直都在,而且是醒著的……但這樣的實話,古和齊沒敢說出口,所以他一邊咳著,一邊截頭去尾的想說辭。
「我喝了點參茶,但那人參上面給人抹了毒,醫大夫來看過了,叫我靜養就好……」他喘了口氣,偷偷觀察著秋舞吟的臉色。
她听見抹毒,臉上先是大驚,緊跟著再听見醫大夫說靜養就好,就轉成大怒之色,但一想到原來二少爺一直都在屋里……她臉上跟著就刷白了。
迸和齊連忙補了話,務求轉移她的注意力,「我在等你,秋舞。」
秋舞吟愣了愣,「……等我?」她一手探進腰間小錦袋里,模出一顆解毒丸,反手塞進古和齊嘴里去。
「是啊。」他張嘴吞藥,舌尖卷走藥丸的同時,嘴唇也含住她指尖,若有似無的吮了下,又悄悄握住她一手,「我想趕快見到你。」
她臉上羞紅,抽回手藏進袖子里,又低下頭去,吶吶道︰「秋舞……也想念二少爺……」
迸和齊一看到她沒有追究,連忙再接再厲,「秋舞剛來嗎?冷不冷?有沒有沾到雪?我……我讓言今給你燒熱水?」
秋舞吟搖頭,「暗衛送我來的,沒沾到什麼雪。」
「那就好。」古和齊點點頭。
秋舞吟看著他,有些不安的低聲問︰「二少爺,你方才一直睡著,沒有醒嗎?有沒有……有沒有听到些什麼?」
迸和齊在心里斟酌了下,「我好像又听見鈴聲……嗯,就是鈴聲!」他堅定道,「我就是听見鈴聲才醒來的!」
「看見什麼了嗎?」
「看見……」他想了想,「看見你。」
「二少爺怎麼知道憐花宴的呢?」
迸和齊眨了下眼楮,總不好說是大哥替他打听到的,他自己又扳著指頭在數日子,他想到那個寡言的葉暗衛,趕緊道︰「葉暗衛跟我說的。」
窗外傳來低低的一哼。
迸和齊背上一悸,卻咬死這說辭,絕不改口。
秋舞吟也不多疑,只輕聲道︰「二少爺,秋舞在閣里是習舞的,在憐花宴上要獻舞……二少爺,秋舞跳給你看好不?」
迸和齊看著她期待目光,不由得點頭想說好,但一想到這支舞是要在憐花宴上表演的,他又僵住了。
好半晌,他才嘆口氣,湊過臉去,淡無血色的唇在她耳下蹭了蹭,「別熄燭火,你跳吧。」
秋舞吟臉紅的幾乎是可憐了,她雖出身青樓,也受過訓練了,但這樣一個親昵的動作卻是由心上人做出來的……偏偏那情意又若有若無的借著這一份肌膚接觸傳遞,羞得她喘不過氣,幾欲暈眩。
迸和齊倒是鎮定,他心里鋪排著主意,心想憐花宴就憐花宴,他阻止不了秋舞登台,又應承過要助她登上金釵之位——既然都是躲不掉群蜂環繞的路子,他與其礙事,不如早早讓她握有選擇權。
最重要的,是要讓她的情意都系在自己身上!
至于嘛……他轉了下眼珠子,吞下這口氣。
來日方長,他總有攢夠了權勢金銀,最終抱得美人歸的一天!
想通了這點,他這一晚對著秋舞吟磨磨蹭蹭,借著提建議的種種機會,手腳極不老實,弄得秋舞吟一晚上面紅耳赤。
春末時候就是憐花宴,古和齊等這麼一日,等得望穿秋水;但真到了這麼一個日子,他反而有些惶然無措。
身後言今雙手抱著琴袋,古和齊魂不守舍的坐在椅上,看著窗外天色漸暗,他心里明白等到天一黑,三千閣里,憐花宴就要開始。
他的秋舞就要登台,而今日彩金貢獻最多的人,就能得到她的初夜……又或者,哪個憐花人得她首肯,也能與她一夜恩愛。
迸和齊自認不願意讓旁人踫觸她,不管是初夜也好,日後的無數哪一夜也好,他只想獨佔這個可人兒,但這樣的念頭並沒有實現的可能。
此刻,他甚至無法獨自出府。他在等,等那個疼寵弟弟,不惜為他放下大筆生意,快馬趕回的兄長來接他。
他太脆弱,力量太小。他現在要了秋舞,也保不了她。
迸和齊閉上眼,仔細的,深刻的,記下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言今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主子的臉色,他自然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對主子來說有多重要……但要言今來說,今天的憐花宴,不論去與不去,主子都不會高興的。言今這樣想,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閉緊嘴,和古和齊一起等待。
夕陽落下地平線的時候,古家大少出現在門口。
睜開眼的古和齊身體僵硬,言今甚至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把懷中的琴給摔在地上。門口的大少爺疑惑的看著房內的兩人。
「齊弟?」他遲疑的喚了聲,「憐花宴,你改變主意了嗎?」
迸和齊垂下眼皮,半晌,他咬牙,「沒有,我們走吧。」
于是古家大少用連帽的大氅將弟弟整個人藏起來,大搖大擺的從前門走出去,言今跟在後頭心驚膽戰,深怕老太爺出來攔人,又或者府里哪個夫人出面……但直到他們一路出府,坐上馬車,大少爺親自駕馬離開,府里都沒有哪個人出現過。
駛出府門一段路,古家大少將韁繩交給僕人手里,自己鑽進馬車里來。
「大哥的勢力已足夠遮掩了?」古和齊輕聲問。
迸家大少笑了笑,「哪里呢,我只是提前跟太爺說,府里太悶,帶你出來逛逛,又說動幾個有往來的商家,要他們做出想把女兒嫁進古府的樣子,老太爺怕你悶壞,又想你嘗嘗溫柔鄉,況且還有一個我在你身邊護著,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出事……」
「所以,老太爺才放我出來的。」古和齊點點頭。
迸家大少低頭看著神情緊繃的幼弟,他想了想,柔聲道︰「齊弟,老太爺是很寵你的。雖然老太爺手段高壓,又專斷獨行,但他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保護你。」
迸和齊靜靜听著。
「大哥長時間不在府里,爹也不在,只有你們爺孫倆相處,那些女眷又住在內院,照顧不到你,大哥原本還想這樣你多少會和老太爺親近一點的……」他嘆口氣,「但現在看來,你反而與老太爺越發的疏遠了。」
「大哥是責怪弟弟太冷淡嗎?」古和齊漠然道。
「也不是這麼說……齊弟這脾氣是像了誰呢……」他很無奈。
迸家大少伸手撫模著弟弟腦袋,古和齊不閃不避,柔順的讓大哥親近。這樣的乖巧讓古家大少心里大為滿足,一方面又困惑起來,自家幼弟這樣野貓般的性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
始終都沒有發現府里的暗潮洶涌,更沒有察覺出幼弟所遭受的生命威脅,古家大少一邊撫模著幼弟腦袋,一邊思考著要怎麼讓幼弟和老太爺關系親近。
迸和齊看了大哥一眼,只是在心里嘆息。
他當然知道老太爺偏寵自己,甚至舍棄健康開朗的大哥,而獨斷的決定立自己這個病秧子為繼承人,但就是這個無法溝通的蠻橫,讓原本就底子脆弱的古和齊遭遇到下毒的危險,而對于依賴著大哥的古和齊來說,老太爺不由分說的否定大哥的做法,也讓他極為惱怒。
說得明白些,便是爺孫兩人都是倔強又固執的脾氣,這份相似,更讓這段僵硬的關系,遲遲無法軟化。
迸和齊態度冷漠,古家大少也遲鈍的找不出突破點,于是馬車里一時間沉默下來,只是古家大少不住的撫模弟弟腦袋,慢慢地讓幼弟僵硬的身體給撫順下來,終于放松的倚上軟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