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再别秋舞 第4章(1)

她是从大门进来的。

迸和齐听见门板轻轻咿呀而开的声音的时候,他有一点讶异。

但是应该在外间歇下的言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想,是被察觉屋内有人的暗卫先给弄晕了吧?

他在黑暗里悄然睁眼,原本就是侧睡的姿势,让他不用转动身体,就能见到门口方向的状况。

先是风灌了进来,然后雪花也跟着窜入,带进一股冷意,月光有些微弱,随着门板的开启而泄出一条直直铺展的光芒,在距离古和齐还有一步距离的地方,月光铺展的道路便融进了黑暗里。

踏着那条月光小道走进屋里来的,正是一身红衣的秋舞吟。

迸和齐隐身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那身红衣和嫁衣很像,只是将刺绣省略了,但是裁剪都是依照嫁衣的形式而作,她脚底的绣鞋也隐约有凤鸟昂首的模样,而她头上用一颗颗红玉串成的玉冠正是凤鸟展翅,半透明的垂纱直盖到胸前,将她面容掩得若隐若现。

迸和齐感到胸口有点闷,他按了按心口,却觉得不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而是心里头有些不快。

那种不快,近似一种遗憾。

暗卫没有进到里屋来,也许他也察觉了里屋有人,所以没有进来。他只是侧了侧身,让秋舞吟进屋,然后他从外头关上了门。

月光被阻断了。

迸和齐听见衣物摩挲的沙沙声,还有轻浅的呼吸。他想,秋舞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她会不会去模桌上的火烛?还是,她会先走到床边来?

他记得第一次在里屋见到秋舞时,她没有点烛火。

但第二次,她点了烛火,他还记得当他冲过薄雪冷雪,进到屋里来时,见那烛火暖暖的橘色,以及她抬起头来对他一笑的模样。

今年是第三次。他先她一步回到屋子里,他看着她进来。她会做什么?

迸和齐在黑暗里小心的控制呼吸,然后他睁大眼睛,等着她的动作。

那在黑暗里沙沙响着的声音,离他近时,就近到只距离一步,他们彼此伸出手,就能够着对方。而最远时,也就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退到门口,几乎让古和齐滚下床去,开口要挽留她。

最后她在屋子中央停下了。

迸和齐有些困惑。她为什么停在那里?但还想不到什么,就听见火石轻击的声音,然后烛火亮了起来,一盏短烛让她握在手里,暖暖地发着光。

她把那截短烛放在地上。烛火在黑暗里很亮,足以照出秋舞吟整个人来,她发上的玉冠折着光,那盖头的红纱又为她的脸面蒙上一层迷雾。

迸和齐离她有些远,烛火还照不到他那里去。

“……再练一次好了。”她喃喃。

迸和齐听不太清楚她前面说了什么,只勉强听清了后面这句。但越是听了,他就越觉得疑惑。她点那截短烛做什么?她为什么不过来?她要练什么?

忽然有铃声细碎。

她在腕上系了两件银色的铃铛。

然后,她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那开始有了些玲珑起伏的胸口,随着她吸气,向前挺起,然后随着她的吐气,她的小肮收的紧紧的。

苞着,她的身影一个急旋,她开始跳舞。

那一身红衣,在这冷冬的黑暗里,旋转着像是一簇篝火。

狂风暴雨般的,她在急旋数十圈后,陡然一停。

然后抬手,展翅般的,长过指尖的红袖仿佛水流一般的滑下肘间,露出她白皙晶莹的小臂,古和齐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就见她扬起的指尖朝着虚空挽了朵花,颤巍巍的,如此娇丽,同时她长裙下的凤鸟鞋尖往后退一步,落下的白玉指尖之间提起外层的薄纱裙摆,款款的半撩而起,在腰间松松的挽了结,古和齐这才隐约瞧见,她在足踝上用绸缎缠出一朵繁丽的花,那花色沉香,与她微露出来的女敕白肤色形成强烈对比,随着她轻巧无声的跃动,飞扬、旋转,而极其张狂的增添其魅人之色。

只是一盏短烛的光。

她的舞蹈,在黑暗里看来,就像一场梦。

节奏很快,时间很短。她的身影非常鲜明,就仿佛是个妖精,伸手也无法触及,但她明明离得这样近——

就像当年大雪的夜里,她几乎成为了一个梦。

若不是他在心里执着的记忆着,大哥花费心力的为他争取,而秋舞也同样对他心心念念——如果不是经过这样的努力,她的存在,就会真的变成一场梦。

幸好她是真的。古和齐按着疼痛起来的心口,舒缓了口气,他想。

她是得来不易,更应该万分珍惜的——

他这样想,然后,他忽然明白了秋舞在练什么。

“怜花宴。”他在黑暗里出声。

正在伸展身体的秋舞吟乍然听见这么一句,吓得脸都白了。

迸和齐看见她僵立的身影,不禁楞了一下,想到秋舞说过她怕听鬼故事,也讨厌黑,更讨厌被人吓。

他应该要道歉,但他忍不住笑了,“是我在这里,秋舞。”

“……二少爷?”她的声音有点抖。

迸和齐忍住了涌到喉间的大笑,辛苦的将其憋成一串低咳,连带憋红了自己一张脸。秋舞吟抖着手把桌上的火烛点燃,终于让房里亮起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的二少爷俯趴在床上,咳得正难受,连耳朵都红了的模样。

她大惊,扑倒床前,“二少爷,你在房里静养吗?怎么……”她惊慌地为他抚背顺气,“是秋舞吵醒你了吗?”

并不是吵醒,我一直都在,而且是醒着的……但这样的实话,古和齐没敢说出口,所以他一边咳着,一边截头去尾的想说辞。

“我喝了点参茶,但那人参上面给人抹了毒,医大夫来看过了,叫我静养就好……”他喘了口气,偷偷观察着秋舞吟的脸色。

她听见抹毒,脸上先是大惊,紧跟着再听见医大夫说静养就好,就转成大怒之色,但一想到原来二少爷一直都在屋里……她脸上跟着就刷白了。

迸和齐连忙补了话,务求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在等你,秋舞。”

秋舞吟愣了愣,“……等我?”她一手探进腰间小锦袋里,模出一颗解毒丸,反手塞进古和齐嘴里去。

“是啊。”他张嘴吞药,舌尖卷走药丸的同时,嘴唇也含住她指尖,若有似无的吮了下,又悄悄握住她一手,“我想赶快见到你。”

她脸上羞红,抽回手藏进袖子里,又低下头去,呐呐道:“秋舞……也想念二少爷……”

迸和齐一看到她没有追究,连忙再接再厉,“秋舞刚来吗?冷不冷?有没有沾到雪?我……我让言今给你烧热水?”

秋舞吟摇头,“暗卫送我来的,没沾到什么雪。”

“那就好。”古和齐点点头。

秋舞吟看着他,有些不安的低声问:“二少爷,你方才一直睡着,没有醒吗?有没有……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迸和齐在心里斟酌了下,“我好像又听见铃声……嗯,就是铃声!”他坚定道,“我就是听见铃声才醒来的!”

“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他想了想,“看见你。”

“二少爷怎么知道怜花宴的呢?”

迸和齐眨了下眼睛,总不好说是大哥替他打听到的,他自己又扳着指头在数日子,他想到那个寡言的叶暗卫,赶紧道:“叶暗卫跟我说的。”

窗外传来低低的一哼。

迸和齐背上一悸,却咬死这说辞,绝不改口。

秋舞吟也不多疑,只轻声道:“二少爷,秋舞在阁里是习舞的,在怜花宴上要献舞……二少爷,秋舞跳给你看好不?”

迸和齐看着她期待目光,不由得点头想说好,但一想到这支舞是要在怜花宴上表演的,他又僵住了。

好半晌,他才叹口气,凑过脸去,淡无血色的唇在她耳下蹭了蹭,“别熄烛火,你跳吧。”

秋舞吟脸红的几乎是可怜了,她虽出身青楼,也受过训练了,但这样一个亲昵的动作却是由心上人做出来的……偏偏那情意又若有若无的借着这一份肌肤接触传递,羞得她喘不过气,几欲晕眩。

迸和齐倒是镇定,他心里铺排着主意,心想怜花宴就怜花宴,他阻止不了秋舞登台,又应承过要助她登上金钗之位——既然都是躲不掉群蜂环绕的路子,他与其碍事,不如早早让她握有选择权。

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的情意都系在自己身上!

至于嘛……他转了下眼珠子,吞下这口气。

来日方长,他总有攒够了权势金银,最终抱得美人归的一天!

想通了这点,他这一晚对着秋舞吟磨磨蹭蹭,借着提建议的种种机会,手脚极不老实,弄得秋舞吟一晚上面红耳赤。

春末时候就是怜花宴,古和齐等这么一日,等得望穿秋水;但真到了这么一个日子,他反而有些惶然无措。

身后言今双手抱着琴袋,古和齐魂不守舍的坐在椅上,看着窗外天色渐暗,他心里明白等到天一黑,三千阁里,怜花宴就要开始。

他的秋舞就要登台,而今日彩金贡献最多的人,就能得到她的初夜……又或者,哪个怜花人得她首肯,也能与她一夜恩爱。

迸和齐自认不愿意让旁人碰触她,不管是初夜也好,日后的无数哪一夜也好,他只想独占这个可人儿,但这样的念头并没有实现的可能。

此刻,他甚至无法独自出府。他在等,等那个疼宠弟弟,不惜为他放下大笔生意,快马赶回的兄长来接他。

他太脆弱,力量太小。他现在要了秋舞,也保不了她。

迸和齐闭上眼,仔细的,深刻的,记下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言今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主子的脸色,他自然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主子来说有多重要……但要言今来说,今天的怜花宴,不论去与不去,主子都不会高兴的。言今这样想,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闭紧嘴,和古和齐一起等待。

夕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古家大少出现在门口。

睁开眼的古和齐身体僵硬,言今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怀中的琴给摔在地上。门口的大少爷疑惑的看着房内的两人。

“齐弟?”他迟疑的唤了声,“怜花宴,你改变主意了吗?”

迸和齐垂下眼皮,半晌,他咬牙,“没有,我们走吧。”

于是古家大少用连帽的大氅将弟弟整个人藏起来,大摇大摆的从前门走出去,言今跟在后头心惊胆战,深怕老太爷出来拦人,又或者府里哪个夫人出面……但直到他们一路出府,坐上马车,大少爷亲自驾马离开,府里都没有哪个人出现过。

驶出府门一段路,古家大少将缰绳交给仆人手里,自己钻进马车里来。

“大哥的势力已足够遮掩了?”古和齐轻声问。

迸家大少笑了笑,“哪里呢,我只是提前跟太爷说,府里太闷,带你出来逛逛,又说动几个有往来的商家,要他们做出想把女儿嫁进古府的样子,老太爷怕你闷坏,又想你尝尝温柔乡,况且还有一个我在你身边护着,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出事……”

“所以,老太爷才放我出来的。”古和齐点点头。

迸家大少低头看着神情紧绷的幼弟,他想了想,柔声道:“齐弟,老太爷是很宠你的。虽然老太爷手段高压,又专断独行,但他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你。”

迸和齐静静听着。

“大哥长时间不在府里,爹也不在,只有你们爷孙俩相处,那些女眷又住在内院,照顾不到你,大哥原本还想这样你多少会和老太爷亲近一点的……”他叹口气,“但现在看来,你反而与老太爷越发的疏远了。”

“大哥是责怪弟弟太冷淡吗?”古和齐漠然道。

“也不是这么说……齐弟这脾气是像了谁呢……”他很无奈。

迸家大少伸手抚模着弟弟脑袋,古和齐不闪不避,柔顺的让大哥亲近。这样的乖巧让古家大少心里大为满足,一方面又困惑起来,自家幼弟这样野猫般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始终都没有发现府里的暗潮汹涌,更没有察觉出幼弟所遭受的生命威胁,古家大少一边抚模着幼弟脑袋,一边思考着要怎么让幼弟和老太爷关系亲近。

迸和齐看了大哥一眼,只是在心里叹息。

他当然知道老太爷偏宠自己,甚至舍弃健康开朗的大哥,而独断的决定立自己这个病秧子为继承人,但就是这个无法沟通的蛮横,让原本就底子脆弱的古和齐遭遇到下毒的危险,而对于依赖着大哥的古和齐来说,老太爷不由分说的否定大哥的做法,也让他极为恼怒。

说得明白些,便是爷孙两人都是倔强又固执的脾气,这份相似,更让这段僵硬的关系,迟迟无法软化。

迸和齐态度冷漠,古家大少也迟钝的找不出突破点,于是马车里一时间沉默下来,只是古家大少不住的抚模弟弟脑袋,慢慢地让幼弟僵硬的身体给抚顺下来,终于放松的倚上软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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