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蠶衣 楔子

風,在耳邊呼嘯著。

迎面拂來,像把刀似的,刮得人面頰生疼;又彷佛像只無形的手,張牙舞爪的想將人撕扯成碎片。

荒漠里,一匹高大雪白的馬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疾馳,蹄下揚起黃沙滾滾,翻騰如浪花。

那畫面雖突兀,卻又美麗極了,只是若仔細再瞧,會發現白馬身後拖曳著的,除了那道筆直看不見盡頭的長長足印外,還有斑斑殷紅血跡。

夕陽已低垂至地平線,熱力卻未顯衰頹,赤紅如火球,將馬兒及牠背上女孩的倒影拉得斜長——

那是個連少女都還稱不上、年僅十歲的女孩。

女孩亦是一襲白衣,嬌小的臉蛋盡避稚氣且憔悴,卻不難看出有著驚人美貌,假以時日必然擁有傾城之姿。

然而此刻她臉上沒有半分血色,蒼白得幾與身上白衣無異,身上唯一的顏色便是那頭烏緞般的長發,未綁束的披散在身後,被狂風吹揚飛舞。

她的體力早已透支,小手甚至無力握緊韁繩,整個人因精神不濟而搖搖欲墜,若非白馬神駿疾奔中卻不顛簸,她早被摔下。

身上稀少的干糧和水,即便女孩已盡量省著吃了,也早在半天前用盡,而身下的馬兒更是負傷載她跑了三天三夜,不曾歇息。

不過最令人絕望的,還是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

「別跑了,流雲。」辰綾終于不忍的開口,聲音因喉嚨干啞灼熱听起來有些破碎,不復往常的嬌女敕清脆,「我知道你有神力,但這樣不是辦法……」

正常的馬兒哪可能跑得了這麼久?她早知母後這匹愛馬並非普通良駒,可如今牠受了箭傷,又載著她不眠不休跑了整整三天,亦已到了極限。

跑不掉了。

或者該說,牠載著她是不可能逃出這片沙漠的,何況後頭還有不知何時會追上來的敵人……

「夠了,你已經為我做太多,是我注定命喪于此,你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她低語。

若白馬只身逃走,或許還有活命機會,帶著她,他們都得死。

死亡,這幾日她已經看了太多,不想再見到。

但白馬卻彷佛沒听到她的話似的,喘息聲雖粗重,腳下動作卻一點兒也不稍緩。

「流雲,別這樣,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話,你……放棄我吧!」她咬白了唇,見馬兒始終不停,突然有種想直接從旁跳下的沖動。

當然在這種速度下,此舉無異自殺。若僅是死,她不怕,就怕摔了半殘,受盡痛楚折磨才死。

可現在這情況,恐怕也容不得她再猶豫。

辰綾心一狠,閉上眼就想跳馬——

「別下去。」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驀地響起。

誰?她愕然睜眼。誰在說話?

這遼闊的荒漠里,就只有她和流雲,哪來的人聲?

「就快到達目的地了,別讓我的苦心白費。」流雲嘶鳴了一聲,在她震驚的目光下吐出人語。

「你……」盡避曉得流雲不是普通的馬兒,她也沒想過牠竟會開口說話。

只是這幾日來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全是流雲拚了命負著她逃出來的,因此吃驚歸吃驚,辰綾倒不怕牠。

她怔了好半晌,才問道︰「你要帶我去哪?」

「黑山村。」馬兒低鳴,「到了。」

話才剛說完,辰綾便突覺眼前一暗。

熾烈的陽光消失了、荒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竹林。

竹林的另一端,隱約可見村落,甚至還听得見那端的喧鬧聲。

「這、這里是……」辰綾震撼得說不出話。

若說原先听到流雲開口說人話她只是吃驚,這會兒卻是徹底怔住了。

她曾听說過沙漠中有些瀕死的人會見到幻象,但……幻象有這麼逼真的嗎?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涼爽的微風,輕柔的停駐在肌膚上的舒適感。

「這里是黑山村,一個只有知道的人或妖才進得來的地方。」流雲終于停下腳步,放她下來,「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你若是想隱姓埋名,安穩過完下輩子,這里很合適。」

「人……或妖?」她補捉到關鍵詞。

「對,妖,像我一樣。」牠望向她,「你怕了?」

辰綾只愣了一秒,便搖搖頭。

「會為善的就會為善,會為惡的就會為惡,是人是妖又有什麼分別?」

她的親叔叔為了篡奪皇位,率大軍逼宮殺了她的父母和弟弟,而流雲身為妖,卻舍命救她……

這世間哪有什麼真正善或惡的種族?

「說得好,不愧是阿璃的女兒。」

辰綾一呆,驚訝牠竟直呼母親的名諱。

打從她有記憶開始,流雲便是母親的愛馬,但一直以來,她也只知道流雲甚有靈性,並非普通良駒可比擬……難道母親知道牠會說話嗎?

「阿璃不知道的。」流雲猜透了她的心思,露出一抹微笑般的表情,彷佛囈語般道︰「她不需要知道。」

牠一直愛著阿璃,甚至在她與辰未相識前就愛著她了,但牠同樣清楚,自己不是能給她幸福的那個人。

變故發生之前,阿璃有疼愛她的丈夫、兩個漂亮可人的孩子,牠沒有必要讓她知道自己的感情。

能陪伴在她身邊,已是牠最大心願。

辰綾怔怔听著,十歲大的年紀還不懂情愛,卻震懾于流雲眼底的光芒。

那樣……不顧一切,為一個人付出的心情。

「時間過得真快……那時的阿璃,和小綾一樣大呢!」流雲喃喃的道。

那是他與阿璃的初遇。

女孩時期的阿璃,救下被術士追殺而奄奄一息的牠,她以為自己只是無意間救下一匹神駿寶馬。

而牠為了留在她身邊,也就一直讓她這樣以為著……

所幸辰未一向極寵阿璃,她喜歡牠,他就讓牠一並留在宮中。

直到三天前,發生那場毫無預兆的宮變,她突然拉著女兒到牠專屬的馬廄,將辰綾托付給牠。

「流雲,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說的話……請你帶著小綾逃到安全的地方,好嗎?哪兒都好,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長大。」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牠提出請求。

一支長箭在她背上顫動著,可她不顧身上傷勢,只求牠送走她心愛的女兒。

牠既憤怒又哀傷的嘶叫著,不願離她而去。

要死,牠也想和她死在一起,不肯獨活。

「拜托你,流雲,方兒和辰未都已經死了,你總不會希望我連僅存的女兒都保不住吧?」她苦苦哀求道,鮮血浸透身上華美的宮服。

而牠完全無法拒絕,並痛恨著自己明明身為妖,卻連保護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沒有。

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甚至連阿璃也無法幸免,辰綾是阿璃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及血脈。

牠只能拚最後一口氣保住她。

「你和阿璃長得真像。」流雲望向女孩,透過那張稚女敕的臉蛋,追憶牠深愛的女人,「這不是好事。」

阿璃當年身為北蠻第一美人,最後淪為北蠻向冀國進貢的物品,若非後來與太子辰未相戀,辰未更在登基後不顧一切責難壓力封她為後,她在冀國的生活也不會如此順遂……

白馬突然吐出一大口鮮血,哀鳴一聲,四肢跪倒在地。

「流雲,你怎麼了?」辰綾著急的想扶牠,可一個才十歲的女孩,又怎麼撐得起一匹高大的馬兒?她急了,「我去找人來幫你。」

「別忙了,我自知大限將至。」白馬虛弱道。

將阿璃的女兒送到這最安全的地方,已耗盡了牠這只弱妖的所有修為與力量,不可能活成了。

「可、可是……」辰綾慌了。

是流雲帶她逃出來的,如今她也只剩下牠,為何轉眼間牠也要離開了?

「別傷心,我是要去見阿璃呢!」至少牠在地下遇到阿璃,可以驕傲的告訴她,自己不付所托。

辰綾仍是搖頭,將唇咬得死緊,以免嗚咽聲奪喉而出。

「听我說……」牠顯然力竭了,說話也斷斷續續的,「待我死後,你用包裹里那把刀,把我的皮剝下……別、別急著拒絕,我的皮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它名為蠶衣……」

「我寧可用它換回你和所有人的命。」她哽咽著打斷他的話。

「你的命是阿璃拚死將你托給我的,你忍心辜負我和她嗎?」白馬慢慢說著,「听話,小綾,等我死後,拿走蠶衣……只要將它披在身上,可以遮掩你的美貌,讓你在別人眼中變得平凡無奇……」

辰綾雙手緊握成拳。

她不想這麼做,不想像個忘恩負義的人,在流雲為自己而死後,還將牠的皮剝下。但她也知道流雲說的對,自己的命,是用父皇、母後,以及身為儲君的皇弟換來的,她不能任性。

「這里是黑山村與外界的交界處,村里的人或妖都很善良,你可以選擇在這里平安過一輩子……或者,回到你生長的冀國,有蠶衣在身,你倒不必擔心會被你皇叔抓到……小綾,以後沒人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你只能靠自己……明白嗎?」

她除了點頭,什麼也無法做。

「很好,這樣我想阿璃也能放心了……」白馬吐出最後一口氣,氣絕身亡。

良久,辰綾才反應過來。

她跪坐在白馬身邊大哭了一場,為流雲、為她死去的親人以及未來茫然惶惑的自己。

她哭了很久很久,彷佛將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然後,才撐起麻木的腿,從馬背上取下包裹,拿出白馬臨終前說的那把刀。

她身上背負太多人的性命、手中染滿親人鮮血,這條命早就不屬于自己了。

她得好好活著,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價值。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哭了。辰綾對自己發誓。

然後握緊手中的利刃,在白馬身上劃下了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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