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家繡紡」佔地四方,左右各有一偏廳,左邊為接洽買賣時用,右側則為帳房,正中便是繡坊的鋪面。
穿過鋪面則是陝長的中庭,兩側及後側均為大型坊房,所有的繡品都是在那完成的。
連震宇與年如意此時正在帳房內翻閱著本本賬冊。
年如意疲累地閉上眼,食指正輕輕按壓著額旁穴道。
她必須承認,若要她整日坐著繡花,她絕對不會覺得累,但要她算賬看賬本,不需一刻鐘便可要了她的命。
所以此刻的年如意應該已經死了四次了。
「我好像又算錯了。」年如意既無奈又無助,輕揉額前,單指來回掃過算盤,發出了「答答」聲響。
「介意我來嗎?」連震宇嘴角微動,年如意如此急需他的幫助,他怎能讓美人失望呢。英雄救美這事,雖然他不常做,但他很樂意從今天開始學習。
「呼!」年如意閉眼輕嘆,再張眼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就麻煩連公子了。」
年如意或許沒有注意到,但連震宇卻感受到了;年如意對他愈來愈信任,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習慣他的幫助了,而他要的,就是年如意對他的依賴。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希望被年如意需要。
年如意起身讓座,款款步向廳邊的椅上,安靜地等待著。
連震宇于案前落坐,先將賬本依序分類整理好後,一手開始翻閱查看,一手則飛快地在算盤上動了起來。
年如意望著連震宇認真的模樣,那兩眉之間兩道深深的刻痕,代表著他是個嚴謹的人,而那豐厚飽滿的唇此刻正緊抿著。
年如意注意到,連震宇雖然算得極快,但每算完一本,定會重復再算兩遍,直到確定沒有錯誤,才會進行下個動作。
看著連震宇心無旁騖、有條不紊的處理著案上的賬本,年如意忽感赧然,她在這方面的能力,需多下一番心思才行。
時間悄悄流逝,連震宇認真處理著賬本,年如意則是專心的看著連震宇。連震宇每完成一本,便會提筆于紙上記下幾個數字及重點,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了結果。
連震宇抬眼欲告訴年如意,卻正好對上他的眼眸。
年如意一驚,身軀微顫,真心垂下眼,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切全都落入連震宇眼中了。
呵,真是容易臉紅害羞的小東西。
「我已經看完了。」連震宇拋開雜念,畢竟這個時候有更重要的事待解決。
「是不是發現問題了?」年如意也急欲得知結果。
「小問題不多。」言下之意,全都是大問題。
「那……」年如意雖是門外漢,但心里多少也有些底了。
「從何時開始由你接管款項收支?」若要理清所有問題,就必要要抽絲剝繭。
「自三個月前爹爹病倒以後,便一直是由我掌管。」年如意提到爹親時,眼眶略為泛紅,但她強忍了下來,因為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自己要更堅強些才是。
「那這三個月來,帳房如何向你請款子?」連震宇提出第一個質疑。
「每月月底,李大叔都會將各家廠商的賬本明細給我過目,然後列出欲付款項,我才將款子交給他。」雖然她對經營完全不懂,但還知道要看過各家貨行的款項金額才能付款。
「付完款子後,李賬房可有將付款簽條列賬交給你?」連震宇再問。
「有的。」年如意點了點頭,這點他確實有做到。
「上頭可有各貨行簽收的簽字或蓋印?」連震宇眉頭仍皺,繼續質疑。
「沒……沒有。」難道還需要各貨行簽押嗎?她怎會如此糊涂!
「那近幾個月可有收賬?」問題一個一個解開了,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嗯……」年如意縴細的肩微縮,心里有了底。「沒有。」
「大宗訂單預付訂金的部分呢?」
「也……也沒有。」一股欲沖出的情緒,讓年如意眼眶盈滿淚水,雙手也開始發顫。
她不想讓連震宇知道自己是如此懦弱無知,于是垂著頭,素手緊捉著膝上的裙,以免抖顫的雙手泄露了她此時的心情。
「問題便是出在這里。」唉,果然是如此。「三個月來,從你這支出了各廠家的貨款,但這些款子卻沒有真的送到廠家的手上,賬本上也有無廠家收款簽收的明細。而這三個月內的收入,在賬本上均有詳列,包括大宗訂單的預付訂金也有數十筆,卻未到你的手上。只有支出,卻沒有收入,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連震宇點出問題,但這些並不能全怪年如意。從商並非如此簡單,而賬房也是看上年如意對賬務完全不熟悉,才能如此輕易得逞。
「我……我對這些全都不懂,我……我真是……」年如意實在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是這樣無用的一個人。
在年如意在生活中,幾乎只有刺繡。若論構圖、配色、打稿、刺繡技巧,她可說是繡界中的翹楚、頂尖的繡師。但行商這方面,那就真的是一竅不通了。
年如意深深自責了起來,盈眶的淚再也忍不住的落下;她不僅覺得氣苦,還有更多的羞愧及懊惱。
「你別自責了,這些若沒人教導你,你自然不清楚了,當然也就容易受騙。」的確,若無人教導,只令刺繡的年如意,怎會知道原來賬款的收發有這麼多的學問。
「那現在該怎麼辦呢?」年如意強忍著悲憤,不斷告訴自己必須成長。現在該做的,不是掉淚哭泣,也不是自怨自艾,而是要如何解決問題啊!
「庫房現銀加上銀票還有多少?」連震宇也不避違地直接問道。
「不多了。上個月接了一筆宮里的訂單,數量雖然不多,但因為用料都是最上等的絲線及絲帛布料,光是大筆材料款子,就相當驚人。」年如意取出繡帕,擦去淚水,強打起精神,應付接下來的考驗。
「那還剩下多少?」
「約五百兩左右。」年如意想了想,自上次賬房取款後,她有約略算了一下,她記得是這個數字。
「那就糟了。」連震宇嘆了口氣,濃眉不自覺的又往額上聚攏,看著案上自己寫下的金額,連震宇沉重地道︰「所有該支付的款子,金額將近三千兩,若再算上已收款的訂金,卻未開始做工的部分,則已超過五千兩了。」
「那……那該怎麼辦呢?」事態相當嚴重,先不論未付的款子,光是已收取訂金的部分,若沒有材料供應繡坊,做不出成品,就無法交貨,屆時就不只是賠錢的問題而已了。」
連震宇閉眼沉思,再睜眼時,心下作了個決定。
「就交給我來煩惱吧。」連震宇從座上起身,緩緩踱至廳前。
「這怎麼可以!」年如意驚得雙眼大睜,她從未想過要靠別人來度過這個難關。
「你我是未婚夫妻,你當然可以倚靠我。」連震宇眼神溫和,聲音帶著安撫的味道。
「可是我倆尚未成婚,‘年家繡坊’的欠款沒有道理讓連家支付。「這怎麼可以!這對年家太不公平了。」
「那我倆就成婚吧。」對連震宇來說,他只是簡單地想要解決眼前的狀況,但若是成婚能讓年如意較為安心,他當然也相當樂意,甚至是求之不得。
但對年如意來說,她心里是既酸且澀,她覺得她好像在拍賣自己似的。
自爹親臥病在床後,她經歷了十八年來最苦的三個月。
她必須強迫自己挑起有百多名繡工的繡坊;必須隨侍在爹親病床邊,盡最後的孝道;還必須審核繡坊目前訂單的繡樣,指導繡工的刺繡技巧,解決各種刺繡方面技術上的問題。
一個月前,爹親驟逝後,她為了處理爹親的喪事,更是忙得幾乎沒有合眼的時間。
但她還是咬牙撐過來了。她從未想過該去尋求誰人的,更遑論將自己嫁掉,只為度過這個難關。
她不是貨物,不該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所以當連家表明要于百日內迎娶她過門時,她回絕了。
雖然見到連震宇之後,知道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她心里是欣喜的,但也沒因此而改變想法。
連震宇見年如意表情苦澀,知曉她定是想到他處去了。「年家繡坊」根本不是他的目的,他要的,只有她,但這並不代表年如意會為此而嫁給他。
「你別誤會,我不是為了‘年家繡坊’才娶你。」連震宇輕聲說道。
「我……我知道。」她知道的,她只是不想自己成為交換的條件,不想讓他倆的婚事跟銀兩扯上關系,更不想讓自己覺得她是用錢換來的。她更害怕,害怕連震宇會這樣看她。
「你不願嫁我嗎?」這個想法,讓連震宇心中莫名一震。若是年如意不願嫁他,他能勉強她嗎?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不願年如意傷心。
「不……不是這樣的。」年如意真心否認。她怎會不願意嫁他呢!自知曉他是她的未婚夫後,她便無法抵抗地將心交給了他,所以,她怎麼可能不願嫁他呢。
「若你不願嫁我,我還是會擔下這些賬款的。」連震宇不想勉強年如意,他希望年如意快樂。
「不……這怎麼可以!」年如意驚呼。不管如何,她絕不能同意這樣的事。但……她能眼睜睜看著爹親辛苦建立的「年家繡坊」毀在她的手上嗎?
「你可以當是連家借你的,以後再還也行。」連震宇寬容地道,他不希望年如意嫁給他有一絲的勉強。
「不……」
年如意知道,以自己的能力,要能擔起「年家繡坊」,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做到的,她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來學習。她需要借助「連成織造」的經驗,她需要學習何謂經營之道,她更需要銀兩來度過此次的難關,她絕不會讓「年家繡坊」毀在自己的手上。
況且,若對象是連震宇,她又何必堅持說不呢?
「我……我願意嫁。」年如意下定決心了。就當自己是貨物又如何?只是,她不希望連震宇是這樣看她的。
「如意——」連震宇沒有錯過年如意面上的情緒轉折,他雖然非常想將年如意娶進門,但並非真的等不得。「你真的不需勉強。」
「不,我不勉強,我……我願意嫁給你,只是,只是我不希望讓你以為我是因為繡坊遇上了困難,才點頭同意的。」年如意艱難地開口。不管如何,自己若要嫁,連震宇是她唯一的選擇,不是為了「年家繡坊」,而是因為對象是他。因為是連震宇,所以她願意。「我……我不希望你用那樣的眼光看我。」
「我永遠都不會有那種想法。」
連震宇上前,輕柔地抬起年如意的下巴;她望進他的眼;在那里面,除了真誠,再沒有其它了。
連震宇伸指拭去年如意頰上的淚,接著緩緩地吻上她的唇……
連震宇感覺陷落了,陷在那柔軟的芳唇上。
他輕柔地吻著那兩片粉紅,不敢過于躁進,勾起了唇角,柔聲道︰
「我永遠不會看輕你,這是我給你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