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閣尚未掛上營業的大紅燈籠,大廳上卻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桑嬤嬤聞訊趕到,以為是一群搞不清楚狀況的外地人慕名而來,搞錯了時間,結果是隔壁同業杏花坊的鴇母帶著她全部的花娘擠到迎春閣來了,連花富甲也來湊熱鬧。
「杏花,是妳呀,不是答應讓妳放兩條畫舫到醉月湖上了嗎?還帶這麼多人來做什麼?擋路還擋財呀。」
「桑嬤嬤,妳少得意,我今天就是來拆穿迎春閣的內幕。」
「內幕?呵,笑話!迎春閣哪有什麼內幕,妳吃飽撐著沒事干,不會去數妳家杏花開了幾朵呀。」桑嬤嬤揮開杏花指著她的手,訕笑道。
「哼,少跟我裝傻。昨兒個花大爺上我杏花坊飲酒作樂,一開心,什麼都跟我說了。我就說妳和迎春兩個人呆頭傻腦的,怎麼可能把迎春閣壯大成今日局面,原來背後有軍師呀。」
「妳……」桑嬤嬤睨了花富甲一眼,瞧他滿臉慚愧心虛,還自稱迎春閣忠實客人呢。「那又如何?即使我後頭有一百個軍師給我出主意,也不關妳的事。」
「這可難講了。」杏花由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小心翼翼地在桑嬤嬤面前攤開,笑得可賊了。「听花大爺說,那主事的姑娘名喚綠梅是吧?正巧,我這兒有張賣身契,上面的名字就是綠梅。妳說,關不關我的事?」
桑嬤嬤一把扯過所謂的賣身契,定眼一瞧,上頭當真是綠梅的名字,隨即心頭一凜,故作鎮定地道︰「天底下有多少個綠梅,妳說了就算數嗎?我說迎春閣里掃茅廁的老嫗叫杏花,妳就真的是個倒屎尿的呀?」
周遭傳來不少嘲笑聲,連杏花帶來的花娘們也忍俊不禁地竊笑起來。
「妳!」杏花恨不得上前撕了桑嬤嬤譏笑的嘴臉,看她等等還笑不笑得出來。「那妳請綠梅出來,讓我們倆當面對質不就得了。」
「妳是什麼身分?有何資格在迎春閣里對我大呼小叫,還指定要見綠梅姑娘,妳是帶了多少金子銀子過來呀?」
「心虛了嗎?告訴妳,今天我得不到滿意的答案,絕不罷休。」
「妳耍潑錯地方了吧。這里是迎春閣,不是妳的杏花坊,我不吃妳這一套。」
「管妳什麼地方,要綠梅出來!不然我就霸住妳迎春閣的大廳,大家就來瞧瞧誰先讓步。」
「杏花,妳可別太放肆了。」桑嬤嬤與杏花之間的爭斗一觸即發,火花在空氣中交錯,除非對方先開口示弱,沒有其它辦法阻止女人的戰爭。
「呃……桑嬤嬤,妳就去請綠梅姑娘出來一趟吧,老僵著也不是辦法。迎春閣一天不開業,損失有多大呀,妳就順了杏花一回吧。」花富甲開口勸桑嬤嬤。要不是昨晚貪杯誤事,將綠梅的事說了出去,還加詞渲染一番,他也不至于難做人呀,但願厲風行此時不在錫安,更別在迎春閣里。
「你,哼,等會兒同你算帳。」桑嬤嬤氣憤難平地怒瞪花富甲,交代迎春閣其它花娘多加注意,免得有人手腳不干淨,趁亂模走大廳上名貴的袖珍裝飾品。「我這就去請綠梅姑娘。杏花,妳給我好生待著。」
桑嬤嬤氣急敗壞地奔至綠梅的房間,大力地拍起房門,完全忘了厲風行交代過,要她暫時別拿公事煩綠梅,讓她能安心休養。
躲避著厲風行臉上的陰霾不快,桑嬤嬤快速地解釋著,只見綠梅重嘆口氣,拿著剛取下不久的黃玉珠釵,困難地想起身下床換下她睡皺的衣裳。
懊來的,還是來了。
「厲公子,能請你回避一下嗎?」縱使兩人再親密的事都做過了,但現下卻是陌路人。厲風行出現在她房內已屬不妥,更別說大方地在他面前更衣。
「不準。」
「嗄?」綠梅望著厲風行,嬌羞映滿粉頰,為蒼白的面容添上血色。「可……我要更衣……」
「病還沒好,不準去。」
「不……我一定得去。」綠梅借著桑嬤嬤的攙扶走下床挑衣,再坐到梳妝台前盤發;桑嬤嬤接過黃玉珠釵想為綠梅簪上,卻被厲風行半途攔劫,搶了過去。
「不、準、去。」習慣听取正面答復的厲風行,怎能輕易讓綠悔壞了他的習慣,況且她病成這樣,還想逞能?
綠梅緩緩回過頭,眼底的無奈與哀愁溢滿流瀉而出,讓厲風行想起頭一回見面時,她那盛滿萬語千言的杏眸,仿佛在向人求救一般,卻苦無人能伸出援手。
「我必須去。」
「不準。」
「我非去不可。」
厲風行頭一回屈服在綠梅的乞求下,只好退一步讓她換上干淨的衣裙,再由他扶著走入大廳,確認她不會在病弱的情況下走進湖里。這一幕卻讓花富甲心里直喊糟;杏花臉上的得意則是愈來愈張狂,迎春閣里的花娘每個皆被嚇得合不攏嘴。
這……這不是釀酒女梅兒嗎?何時成了迎春閣背後的主事了?
「杏花姨,好久不見。」綠梅虛弱地開口;若不是厲風行扶著她,肯定成了一攤爛泥,軟倒在地上。
「果然是妳,綠梅。」杏花睨了桑嬤嬤一眼,藏不住的貪婪與得意讓她看起來極為猙獰。「知道這是什麼嗎?」揚揚手中的賣身契,杏花暗自慶幸當年沒把它丟了,往後的成敗就靠它了。
「知道。」綠梅身子微微一顫,不堪回首的記憶歷歷在目,令她痛苦地閉上眼,揪緊身旁厲風行手臂,像攀著浮木似的渴求救援。「那是……我的賣身契。」
厲風行擁緊懷中顫抖的嬌軀,心坎上悄悄進駐一抹心疼。綠梅究竟遭遇了什麼非人之事?處在迎春閣里,賣身契卻在另一間青樓鴇母手上,積累已久的疑問又加深一層。
「很好,妳沒忘記。」杏花收起綠梅的賣身契,過于自信的貪婪使她忽略了花富甲拚命使來的眼色。「當年妳私逃一事,我就大發慈悲不追究了,免得大家鬧上官府不好看。不過,我的損失妳得賠償才行。」
「賠償?痴人說夢!當初要不是迎春救了綠梅一命,她早讓妳給活活打死了,今兒個妳還有臉要求賠償,我呸!」桑嬤嬤忍不住啐了杏花一口。迎春死後,只剩她知曉當年綠梅昏死在門前時,情況有多麼慘不忍睹。
「就算我打死她,也沒有妳說話的份。」憑著一紙賣身契,杏花有恃無恐,即便綠梅身畔男人的霸氣令她有些怯步,也擋不了她想致富的貪念。「總之,綠梅說到底還是我杏花坊的姑娘,只要她肯幫我壯大杏花坊聲勢,就像當年幫迎春那樣,我就撕了她的賣身契,讓她能好好地待在迎春閣里。」
「不可能。我不會幫妳的。」綠梅為了取出懷中的單據,不得已將重心轉靠在厲風行身上,此舉對他們現今的關系來說,委實過于親密……「迎春姨對我有恩,我才會為她撐起迎春閣的生計,為她完成來不及實現的遠景,而妳……」
綠梅搖搖頭。就算是事實,她也不想多言他人是非。
「既然如此,還有另一個方法可行。」杏花亮出一根手指頭,向綠梅獅子大開口。「給我十萬兩,我就讓妳贖回賣身契,否則……呵,大家就見官吧。」
「妳休想!」桑嬤嬤頭一個拒絕。十萬兩,迎春閣是付得起,只要把醉月湖上的畫舫全部出售,但她就是不想便宜了杏花那騷蹄子。「十萬兩買妳五棟杏花坊綽綽有余,我寧願花十萬兩買碎石,把妳活活砸死。」
「沒得商量就官府見了。綠梅不肯幫我壯大杏花坊,妳不肯付十萬兩,我就等著縣太爺把綠梅判還給我,讓她替我接客賺錢我也開心。」
「我……」
「我付。」一听到杏花打算讓綠梅接客,想起她盛愁的眸子不知又會添上多少悔恨,厲風行不加思索地答應付出這筆款項。
綠悔正想說話,厲風行搶先她一步開口,鏗鏘有力的二字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十萬兩不是小數目,為何他能毫不猶豫地答應呢?
「不……」綠梅揪緊他健壯的手臂,抬起頭迎向他銳利的鷹眸,不懂他為何要做此不劃算的買賣,其實他可以置身事外完全不理的。「不……不可以……」
綠梅不斷地搖著頭,發鬢都亂了。要是讓厲老夫人知道厲風行為了她花了十萬兩,又會有多少蜚語流言來攻擊她……
「太好了,這位英挺瀟灑的爺真干脆,杏花我——」
「不,你不能這麼做,我不值得!」她現在已不是厲府少夫人,就算是,也不值得他做此犧牲。
「不,妳值得。」
綠梅美目微斂,刻意躲避厲風行火熾般的視線,深怕自己在他的話語里迷失。
「杏花姨,我不欠妳什麼。」
「誰說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妳想抵賴?」杏花再度拿出綠梅的賣身契揮舞著。早知道綠梅能帶來大把大把的財富,當年說什麼也要把她找回來供著。
「就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才能明白告訴妳,我不欠妳什麼。」綠梅攤開握在手心里的字據,雙唇一開,又是輕嘆,听得厲風行不自覺攢起眉鋒。
「妳用十兩銀子買下我,迎春姨代我還妳一百兩現銀。當初妳說弄丟了我的賣身契,無法還給我,所以我請妳立下書契做為日後憑據,妳還記得此事嗎?」
「這……我……」杏花一時間被錢財沖昏頭,竟然忘了當年收了迎春一筆款子,說要贖回某個花娘;原先她不以為意,想說逃都逃了,還有一百兩可以拿,何樂而不為,于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杏花姨……我不欠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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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帶著她的花娘們悻悻然離開了,留下綠梅的賣身契和一個抹不去的笑柄給迎春閣里的人閑嗑牙。
「她打了妳?」厲風行扶著綠梅回房,將她安置到床上後,搬張圓凳坐到床邊,滿腦子想的都是方才杏花說過的話。她打過綠梅?
綠梅似乎沒有听見厲風行的問話,痴痴地看著手中的賣身契,讀過一遍又一遍,彷佛掉入那一段難堪苦痛的回憶里無法自拔。厲風行哪能忍受這等忽視,又怎能放任她自憐自艾下去,搶過綠梅的賣身契,唰的一聲把它撕得粉碎。
回憶的洪流不知將綠梅的神智卷往何處,空洞無神的雙眸依舊緊盯著自己的手,不曾移動,豆大的淚珠撲簌簌滾落下來,滴進厲風行的心湖。
「看著我,綠梅,看著我。」厲風行扳過綠梅的臉,強迫她將視線轉移到他身上,別再回想以往的傷痛。
綠梅失神的模樣讓厲風行心慌。好久不曾感受到何謂擔心受怕,可笑地以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思緒,而今天撼動他的心、讓他嘗到心被擰緊揪住酸楚的,竟是他四年前休離的妻。
綠梅秋瞳微微轉動,恢復了些許生氣,雙手抵著厲風行精瘦的胸坎,使盡力氣想將他推離,可病弱的她連支撐身子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推離這比她高大健壯的男子。
「走……你走……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求你……」破碎的嗚咽粉碎厲風行的理智。從小到大幾乎跟在父親身邊打轉,鮮少機會接觸女性,綠梅的反常,大大考驗了他。
「你走……你回你該去的地方,這里不是你該待的……走……」
「該死!」厲風行忍不住咒罵,搖著綠梅的肩頭,想讓她清醒點,不明白為何她臉上永遠只有愁苦。
「你走……走得遠遠的……讓我自己一個人……」
「閉嘴!」厲風行怒斥,卻溫柔地將哭累的綠梅環進懷里,讓那些令他措手不及的淚水全染進他的袍子里。
「我好累……好累……」靠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胸膛里,綠梅累得不想再掙扎,只想把內心令她窒息的回憶抹去,別讓它成為索命閻羅。
「累了就休息。閉眼。」厲風行墊好柔軟的羽毛枕讓綠梅躺下,自己則是坐上她床畔,為她拉好被子。
充滿霸道的命令,就像對待下屬般的口吻。確定綠梅不會著涼後,厲風行至小前廳取了一本賬冊,走回屏風後面,赫然發現綠梅張著無神的大眼,望向被他撕毀的賣身契——
「妳不是花娘。」
「是,我是。就算你撕了我的賣身契……我還是個花娘……」綠梅盛滿哀愁的眼眶無法再負荷傷痛,滾落一顆又一顆珍珠般的眼淚,迷蒙中看見的厲風行,綠梅油然生起一股想依賴的,可惜她不能,只好忍痛指著門口的方向,語帶懇求地說︰「厲公子,請你離開,別再來了……」
「我不走。」自從見了杏花之後,綠梅大反常態,一心一意只想趕他離開;究竟當初杏花坊發生了什麼事?即使綠梅接過客,也不影響他對她的疼惜。
他只想疼惜她。
他只想再看到綠梅對他露出一抹微笑,就像當年在厲府迎接他回家時的微笑。
為什麼現在她眼底只剩哀愁……
「你不走是不是?」厲風行的態度十分堅決,綠梅一咬牙,開始月兌起衣服。「好,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我就滿足你的好奇。」
厲風行本想阻止綠梅的舉動,卻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之前綠梅連發高燒盜汗,桑嬤嬤說什麼也不肯為她月兌去外衣;綠梅睡醒後,最在意的便是她的衣著完不完整。
當綠梅卸下衣物,露出湖水綠的肚兜時,厲風行看不出有任何異狀,直到綠梅緩緩轉過身子,撩起披在背上的雲瀑秀發,原本光滑如凝脂的雪肌,布滿一道又一道可怕的鞭痕。
一般男人只能承受三鞭,綠梅背上卻是疤痕交錯,恐怕不止三鞭,甚至少許皮肉還翻了出來,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啊!
听見厲風行略微強烈的吸氣聲,綠梅鎮定地套起衣服,這下他應該就會離開了吧……
一個失了閨譽、又拖著殘破身軀的女人,縱使厲風行念在夫妻舊情,也無法重新接納她了,不是嗎?
「走吧……」走得愈遠愈好……讓她徹底斷了念吧。
綠梅輕嘆一口氣。對這世間,她累了、倦了……
「告訴我,妳發生了什麼事?」厲風行不僅沒離開,還坐到綠梅身邊,為她穿好衣服、系好衣帶,做盡一切他不曾為她做過的事。
綠梅回過頭,看見厲風行深邃的眼眸里沒有絲毫嫌棄,竟是包容的寵溺和疼惜,是她未曾見識過的深情;如此霸氣的男人,竟肯放段為她穿衣順發。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娶她是為了替厲老爺報恩,而今,厲風行三番兩次出現在她面前,又是為了什麼?
如果只是為了版工師傅,他所做的又太多了。
況且,他不是說過各取所需嗎?那他要的是什麼?
「說,我听著。」厲風行沒有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許是由原先的好奇轉為現今的疼惜吧。
其實他上次回家後,特別向總管問明綠梅在厲府的狀況,才發現厲老夫人對她的指控幾乎是子虛烏有、平空杜撰的。
也就是說,他在謊言堆里迷路了近五年。
厲風行相當有耐心地等候綠梅開口說話,一反平時雷厲風行的作風,哄著綠梅為他剖心相告——
「我……也只是卑微地活下去而已……」
「然後?」厲風行撫著綠梅清瘦的小臉,為她憔悴的樣子心疼著。
「迎春姨死前,把我和紅筠喚到她的床前,要我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不管多苦、多累,都不能輕易放棄……盡避我活得好累、好想死……」
「不準說。」厲風行搗著綠梅的小嘴,很怕她說出口的字會成真。
「我問一句,妳答一句。」見綠梅點頭,厲風行才將覆嘴的大掌移開。
今日,他一定要把所有疑問統統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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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芳坊倒了,一夕之間。
有人說是迎春閣打壓,讓杏花坊買不到新的花娘,舊的也全納入桑嬤嬤旗下;也有人揣測因杏花坊花娘的氣焰太高,得罪了某不知名的商賈,重重地影響了生意,在入不敷出的情況下,只好收起來不做了。
「我最好有那閑工夫去斗杏花,光是迎春閣的事就忙死我了。」桑嬤嬤止不住抱怨。現在迎春閣忙著換新畫舫,游湖小徑要蓋涼亭,花娘們的新衣要重置,最好有那閑工夫去斗倒杏花坊。
雖然她討厭死杏花的嘴臉。
「桑嬤嬤,妳就別生氣了。」綠梅收起畫舫與涼亭的建造圖,起身準備外出。
自從她的身分在迎春閣曝光後,綠梅也不再避諱,與桑嬤嬤有要事相議,泰半時間都是她到前廳來。
「綠梅姑娘,妳要出門呀?」見綠梅點頭,系好披風轉身離去,桑嬤嬤趕緊喚住她的腳步。「綠梅姑娘……要是等等厲爺來見不到妳,那該如何是好呀?」
不曉得怎麼搞的,厲風行每天都在開業前兩個時辰到迎春閣里來找綠梅,偏偏綠梅病好了以後,天天都早他一刻離開迎春閣,美其名是上街為花娘們添些用品,還有觀察其它青樓的型態,可大部分的青樓都是參考迎春閣營運的,誰都猜得出來綠梅在躲人。
「就說我不在,上街去了。」不理會桑嬤嬤的好語挽留,綠梅頭也不回地往大門方向走去。
今天下了點小雨,霧蒙蒙的;綠梅撐起一把小傘,上頭繪著幾朵迎春花,女敕黃色的花朵沾上雨珠,添了不少詩意。
醉月湖現在一定很美。
她最愛在下著小雨的時候,在醉月湖旁漫步;綠梅覺得這時她的心能平靜一些些,能暫時遠離喧囂,忘掉煩惱。
就在綠梅離開迎春閣沒多久,結束一天工作的厲風行就到了。得到的消息又是不在,接連好幾天都撲了個空,眼看回厲府的時間逐漸逼近,綠梅還是不肯松口說出他欲知的答案。
那天,綠梅什麼都沒說。
為何她不回夏家、為何她流落此地、為何她要承接迎春閣的重擔?不管厲風行如何追問,綠梅頂多嘆口氣,要他別再問了。
「綠梅去哪了?」厲風行的臉色有如外頭陰雨霏霏的天氣,透不進一絲陽光。
桑嬤嬤在厲風行霸氣的拷問下,只好說出她推測的答案。「一到雨天,綠梅都會到游湖小徑散步。」
懊死!病才剛好又亂來。厲風行氣得要揮袖離去,除了辦事不力的下屬外,很少人能挑起他潛藏體內的真正怒氣,這點,綠梅倒是挺成功的。
「厲爺,請留步。」桑嬤嬤略帶遲疑地喚住厲風行,不斷說服自己或許這麼做對綠梅比較好。「如果你想探知綠梅過去四年的種種,就請您留步。」
桑嬤嬤這話果真喚住厲風行欲離去的腳步,待他回頭時,桑嬤嬤捧著一匹白綾走至他面前;仔細一看,上面沾著血跡,雖然經過洗滌,也還原不了它的無瑕。
「綠梅這幾年在迎春閣過得極好,可眉宇間就是有股解不開的悲愁。當年我和迎春救起重傷的綠梅,她身上除了一件破碎的殘衣外,手里還緊抱著這匹白綾和一封書信,我洗淨白綾後,迎春勸我別還她,我就留著了。」
厲風行接過白綾,著實猜不出個所以然。他承認,當綠梅還是他的妻時,自己對她的態度委實平淡,不懂她的個性、喜好,只要她柔順不為厲府添亂即可。
當他听聞厲老夫人泣訴時,有些震怒,覺得綠梅壞了他的信任……
「這丫頭很怪,我也問不出什麼,她的心事只肯跟迎春說。厲爺,如果你只是好奇,就別去招惹她了。」
桑嬤嬤嘆氣離開,回頭忙她該做的事。
厲風行則是盯著手中白綾,靜靜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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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梅坐在柳樹下的石頭上,凝望醉月湖。細雨蒙蒙斜飛,帶起一股淒迷;生長在樓閣附近的荷花,荷葉上盛滿雨水,在微風中輕顫,抖落出一身傲骨。
厲風行環走近半個時辰後,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色——綠梅痴痴凝望著痴痴凝望著湖面,勁柳在她身後隨風飛揚,臉上竟有著他未曾見過的快意。
由她傘面滴淌下的雨水,恰似迎春花的眼淚,不知是否為綠梅而心酸著?
「綠梅。」厲風行輕喚,期待綠梅能帶著那一絲快意回頭。但就在她看清楚來人時,所有愜意彷若虛幻,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厲公子……」綠梅微僵,尤其看見他手上捧的白綾,臉色更加慘白。「這……我以為迎春姨把它丟了……」
「這白綾從何來?」綠梅從厲府帶走的物品,除了幾件衣物和五萬兩銀票,還有一紙休書;即便她不回夏家,也不至于流落風塵,身無長物只剩一匹白綾。
「這白綾……」綠梅縴指微顫,細細地撫過綾面,哀傷痛絕更勝以往。「這白綾……我……」
厲風行直覺這不是塊好物,手隨即一揚,將白綾扔下醉月湖。
「你怎麼把它扔了……」綠梅彎身想撈起白綾,傘也不撐,雨珠飄落在她發上,淒美絕倫。厲風行連忙環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里帶,緊緊地擁住她,為她遮雨。
「夠了,綠梅,放了它,放了妳自己。」
現下她這副模樣,就像拿回賣身契那天,失常地哭吼。
「你不懂……」綠梅望著愈漂愈遠的白綾,如果回憶也能愈漂愈遠,那該有多好?「你不懂……那是我娘的遺物……是我回夏家、我回夏家……嗚……」綠梅嗚咽哭道,緊握厲風行環在她腰上的健壯手臂,似乎想把內心的痛苦嵌進他的肉里,綠梅使勁地掐著……
「綠梅,都過去了,放了它。」
「你不懂……我娘跟我說過,要別人如何待你,就要怎樣對待別人。我一直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婆婆不喜歡我,夫君不在乎我,哥哥嫂嫂也容不下我……我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疼我的娘、公公跟迎春姨都走了,為什麼他們不帶我走?為什麼?為什麼要我活下去?我活得好累呀……嗚……娘……」
「綠梅,妳清醒點,清醒點!」厲風行在她耳邊大吼,希望能將綠梅的理智喚回來,她這樣子,他看了比誰都心疼。
「娘……梅兒好累、好累,妳來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梅兒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你放開我,放開我!」
「綠梅……綠梅!妳還有我……該死,妳還有我呀!」綠梅不停地想掙月兌厲風行的懷抱,眼光緊鎖在漂遠的白綾上,要是他一放手,她會不會就隨它而去了?
「我不要你可憐我!」綠梅扳不開厲風行的健臂,眼淚流得更凶。「我不要你的憐憫,我不要你的同情,我只要你走,走得遠遠的!」
「誰說我可憐妳了?」厲風行索性連傘都不撐了,雙手扶住綠梅的肩頭,將她轉向他,教她看清他眼底的真誠。
「那你是在嘲笑我嗎?我是你的下堂妻呀,厲、公、子。」綠梅淒慘一笑,與他四目相對的眸中只有淒愴。
「你想知道我在厲府是如何被躇蹋的?如何被趕出夏府?如何被賣進杏花坊?如何被施虐?又如何逃到迎春閣?可以呀,我這就告訴你,離開……」
「不!」厲風行搗住綠梅的小嘴。事到如今,他反而沒有勇氣去得知一切,逼著綠梅回想,無疑是一種殘忍的凌遲。
「……可是我想說。」綠梅取下覆嘴的大手,感覺所有事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了。「離開厲府後,我雇輛馬車回到夏府,哥哥嫂嫂知道我被休離了,把我拖到宗祠里狠狠地打了一頓,說我壞敗門風,要是害夏府失去……」
「不,妳別說。」綠梅雙目又出現空洞,整個人像被黑暗吞噬一樣,厲風行此時才發覺自己的殘忍。
「不管什麼事,他們都怪到我身上。他們搶了我的包袱,拿走我所有值錢的東西後,給我這條白綾,要我滾得遠遠的……」
「不……」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沒有人可以依靠,一路跟著乞丐乞討到錫安,其它人看我是個年輕的姑娘,就連手綁我,把我賣到杏花坊換銀……」
厲風行俯身攫住綠梅的櫻唇,攫取她欲說出的話,恨不得將她揉進他的身體里面,分擔她內心深重的苦痛。
你不懂顛沛流離的可怕……
舉目無親、渾渾噩噩地活在這世上……
你不懂,永遠都不會懂!
「綠梅……」
唇上傳來的溫暖讓綠梅停止掙扎,鼻息間皆是厲風行干爽的男人味,如此纏綿的深吻,她從不曾感受過此等的溫暖。
雨停了,綠梅的淚水也停了,嫣紅的雙唇透著水光,迷蒙的秋瞳滌淨黯淡。
「為什麼……吻我?」綠梅撫著唇瓣,不解地望著厲風行。上頭還殘留著他霸道的味道,連歡好時都不曾吻她的人,為何四年後,什麼都變樣了?
厲風行沒有回答,收起方才的震撼,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與水滴,收起兩把傘後,牽起綠梅的縴縴玉手走向迎春閣的方向。
「綠悔,不要質疑我的話。」厲風行定眼望向綠梅,輕攏她的秀發,語氣堅定地道︰「我只想疼惜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