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有勞縣太爺 第1章(1)

方繡雲不只一次擱下手上的《洗冤集錄》——這是每個當仵作的人必讀的,也是她從小到大不知翻過多少遍的書籍,抬頭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心想夜都這麼深了,爹還沒回來,八成又跟知縣大人去喝兩杯了。

「等爹回來還是得好好地說他一頓,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紀,喝酒可是很傷身子的……」她擔心地叨念著。

不過說起這位新上任不到三個月的吳縣知縣,雖然繡雲還沒有見過本人,只听父親說過對方年紀甚輕,而且在殿試中被皇帝選為狀元,這樣一號人物居然願意屈就當個七品縣令,還真是令人意外。

想到這兒,繡雲便听到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靜夜里格外清楚,接著大門便被人推了開來。

「繡雲……快來幫爹……」身形瘦弱的方老氣喘吁吁地架著一個比自己高的年輕男子進門。

見到這情形,繡雲馬上起身。「爹,他是……」

「大人喝醉了。」方老簡單地解釋。

「我……沒醉……」似乎听到他們父女的對話,腦袋已經是昏昏沉沉的顧天佑抬起頭來,口齒不清地嚷道。

「爹怎麼把他給帶回來了?」繡雲心想原來這名年輕男子就是知縣大人。「家里又沒多余的房間讓他睡……」雖然話中帶著些許不滿,似乎在怪這個男人老是找父親一塊喝酒,不過還是伸手幫忙攙扶,分擔一些重量。

「就讓大人暫時睡在我房里吧。」方老往屋後走去。

听爹這麼說,繡雲也只好不情不願地幫忙攙著知縣大人進房,最後將人安置在床榻上。

彼天佑低嚷道︰「水……我要喝水……」

「快去幫大人倒杯水來。」方老月兌下知縣大人的鞋履,回頭跟女兒說。

「是。」繡雲忍著氣,轉身出去。

待繡雲倒了杯水又進來,方老已經將桌案上的燭火點亮了。

方老接過茶杯,然後坐在床沿。「大人,先喝口水。」

「方老……咱們再干一杯……」顧天佑閉著眼皮,嘴里直嚷著。

「要喝你自己去喝!」繡雲對這位新的知縣大人印象更惡劣了,因為她最討厭貪杯的酒鬼,所以連正眼都不想看他一下。

「繡雲!」听見女兒的咕噥,方老低聲斥責。

連喝了兩口水,顧天佑倒頭便又睡著了。

「好了,咱們先出去吧。」方老擺了擺手說道。

苞著父親離開房間,來到了前廳,繡雲便又去倒了杯水過來給父親。「就算是大人找爹,爹也要盡量拒絕,都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還是少踫酒為妙。」就因為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所以更希望爹能長命百歲。

「爹根本沒喝到多少,都是大人一個人在喝。」方老接過女兒倒的水,才解釋給她听。「就因為大人不嗜杯中物,所以才想要多練練。」

「練?」繡雲不解地問。

方老把水喝完了,才繼續往下說。「你以為縣令好當嗎?總是有一些必要的場合需要喝兩杯,萬一遇上了巡撫大人或知府大人,總不能推說不會喝,這可是會影響到將來的仕途,所以大人這陣子才會找爹跟他作伴,也承蒙大人看得起爹這個小小的仵作,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繡雲這才明白原因。

「等大人醒來,你可別對他無禮。」方老了解女兒的脾氣,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不過卻遺傳了死去妻子的脾氣,只要惹火了她,可是潑辣得很。「你不要看大人才不過二十來歲,可比上一任知縣強多了,不但在辦案時能夠明察秋毫,為無辜的百姓討回公道,對于作奸犯科之人也不輕饒,真的是位難得的好官,吳縣有他在,可說是百姓之福。」

繡雲听了這一席話,還是相當懷疑。「他真的有像爹說的這麼好嗎?」

「爹活到這把歲數了,也算見過不少官,絕對不會看錯人的,雖然大人上任不到三個月,可是對于再小的案子都能積極的去處理,很多事也都親力親為,這就更是難能可貴了。」方老贊譽有加地說。「能在這位大人手下做事,爹可還希望能再多活幾年。」

听完這番評價,繡雲對新知縣的印象才慢慢有了改變。「我知道了,那爹就到我房里睡好了,我待在這兒看點書,稍微打個盹就行了。」

「那今晚就辛苦你了。」方老搥著肩膀,便先去睡了。

待屋子又重新安靜下來,繡雲才坐回凳子上,就著燭火看起書來,最後不知不覺的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直到接近卯時,遠處的雞鳴聲響起,繡雲這才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當她攏了攏發髻,瞥見窗外已經露出了曙光,便將案上的燭火吹熄,準備燒飯洗衣。

當繡雲經過父親的房門外,听見里頭傳來聲響,因為不方便進去,于是隔著布簾問道︰「大人醒來了嗎?」

彼天佑一手按著太陽穴,試圖從床榻上坐起身來,听見這句詢問聲,先是怔了一下,接著想起昨晚和衙門里的仵作方老一塊喝酒的事。

「你是……方老的女兒?」他在房里試探地問。

「是,我去幫大人泡杯熱茶。」說完,繡雲就走向屋後的灶房。

靶覺到簾外的人踱開了,顧天佑才忍著宿醉的頭疼,低頭套上鞋履,然後整理一上微縐的藍色長袍,這才掀起簾子,步出房間。

待他來到前廳,看著這間簡陋的屋子,只消一眼就能看盡,可見生活上的清苦。

不消多久,繡雲端著熱茶出來了。「大人——」

聞言,顧天佑馬上轉過身去,面對著眼前這名芳齡十八,梳著一頭蘇州撅,身穿上衣下裙,領口和袖口瓖著花邊的年輕女子,只見她身形看來弱不禁風,一張瓜子臉上,眉眼唇鼻有著江南女子才有的溫婉細致。

「和小時候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在顧天佑的記憶中,十年前的她就已經生得秀美可愛,如今更是婉約動人,不過一雙眼角微挑的美目在面對自己的無禮凝視時,不是害羞得趕忙低下頭,而是不悅的回瞪,顯示出她是有脾氣的。「就連這潑辣的性子也一樣沒變……」

繡雲听不清楚他在咕噥些什麼,可是這麼打量個姑娘家未免也太失禮了。「大人!」這聲嬌喝警告意味濃厚。

就如同爹昨晚所說的,這位新來的知縣大人果然很年輕,應該不過二十二、三歲,有著修長瘦削的身形,卻又不至于像個文弱沒用的讀書人,雖然此刻因為宿醉的關系,氣色看來不是很好,可卻是繡雲見過生得最俊俏出色的男子了,尤其是挺直的鼻梁下嵌著一張噙著笑意的男性嘴唇,配上了雙黑白分明,笑起來會微微眯起的俊眸,彷佛專門勾走姑娘家的魂似的,剛才被他這麼盯著猛瞧,心跳頓時漏跳了半拍,這才趕緊收攝心神。

「咳、咳。」顧天佑清了清喉嚨,知道自己的眼神太過「露骨」了,那也是因為他太高興能再見到她的關系。「是本官失態了。」

「大人請用。」繡雲將熱茶擱在桌案上,思索著接下來要說的話。

彼天佑有禮地說︰「多謝方姑娘。」因為剛接下知縣的位置不久,有不少公務得先處理,直到最近才有時間接近方家父女。

「大人……」繡雲見他掀袍坐下,這才開口。

彼天佑啜了兩口熱茶,一喝就知道是劣等的茶葉所沖泡,又濃又苦,不過正好沖淡體內殘余的酒氣。「方姑娘有話請說。」

「我希望大人以後若是要找人喝兩杯的話,可否找其它人作陪,別再找我爹了。」繡雲語氣懇切地說。

「為什麼?」顧天佑困惑地問。

繡雲小臉一整。「我爹年紀也大了,最好還是少喝點酒比較好。」

听了,顧天佑點了幾下頭。「方姑娘的顧慮也有道理。」

「那就有勞大人了。」繡雲以為他答應了。

彼天佑馬上又接下去說︰「……我保證會讓方老少喝一點。」

「你……」繡雲一臉著惱,怒氣也緩緩上升。「大人身邊應該有師爺、有長隨和跟班,還怕找不到人陪你喝兩杯嗎?」

「可是我卻偏偏跟方老最為投緣,說話也最為投機,這可怎麼辦才好?」顧天佑佯裝出困擾的表情,接著俊臉驀地一亮。「要不然這樣好了,為了能夠讓方姑娘安心,不如本官想喝兩杯時就到貴府來,這樣你也可以就近盯著方老,別讓他喝太多的酒,這麼做總成了吧?」

「大人……」繡雲不禁有些傻眼,怎麼說著說著,事情就變成這個樣子,彷佛自己正一步步走進設好的陷阱當中,等到發現時已經太遲了。

「難道方姑娘不歡迎本官?」顧天佑望著她驚愕的表情,嘴角隱約抽搐一下,然後狀似無辜地反問。

「繡雲不、不敢。」想到這個男人是吳縣知縣,還是老父的頂頭上司,繡雲只能把「沒錯」兩個字咽了回去。

彼天佑輕咳一聲,像是在掩飾滾在舌尖的笑意。「方姑娘就不必太過勉強,要是真的不歡迎,我可以和方老到酒樓里喝……」

「我一點都不勉強。」繡雲咬牙切齒地說。

「真的嗎?本官也不是那種會用身分來強人所難的惡縣令。」顧天佑說得一副很委屈的模樣。

「那就照大人的意思吧。」繡雲突然有種引狼入室的錯覺。

「听你這麼說,本官也就放心多了。」說著,顧天佑又啜了口難以入喉的熱茶,將嘴角的笑弧藏在杯沿。「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一定經常來貴府叨擾。」

「大人……太客氣了。」繡雲磨著牙,吐出客套話。

什麼難得的好官?什麼明察秋毫?這個男人簡直是個奸詐小人,俗話說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這話一點都不假,爹根本就被他看似溫文儒雅的外表給騙了!繡雲斜睨著坐在眼前,狀似悠閑自在的知縣大人,在心中惱怒地暗忖。

彼天佑自然感覺得到她在瞪著自己,不過愈是這樣,他就愈是想招惹她,明知道這麼一來繡雲可能會討厭他,可是偏偏控制不了自己這種幼稚的行為。「方姑娘盡避去忙你的事,本官向來很能隨遇而安,不需要有人伺候。」

「大人還真是懂得體恤別人。」繡雲不甘示弱地諷道。

「本官雖是小小的七品官,但是食朝廷俸祿,自然要視吳縣百姓如家人,這也包括了方姑娘,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彼此就不用太客氣。」顧天佑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听的人卻是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大人還真會說話。」繡雲從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男人,果然是天生當官的料,真是能言善道。

「多謝夸獎。」顧天佑大方的接受她的贊美。

再跟這個男人說下去,繡雲不敢保證不會拿掃帚出來趕人。「那我先下去燒飯了,大人請自便。」

話才說完,繡雲便听到大門傳來兩聲輕敲,于是過去應門。

「我是索師爺,請問我家大人昨晚是否待在這兒?」大門外站著一名同樣年約二十來歲的男子,朝她拱了下手問道。

彼天佑听到幕友的聲音,在屋里應道︰「我在這里。」

「大人該回衙門了。」索師爺跨進門坎說。

「是該走了。」顧天佑緩緩地站起身。

繡雲見知縣大人總算要回去了,暗暗吁了口氣,現在的她只想和父親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不希望有個外人來擾亂他們的生活。

「多謝方姑娘泡的茶。」顧天佑兩手背在身後,望著送自己到門口的繡雲,俊眸微彎。「本官今天就先告辭了。」

「大人慢走。」表面上繡雲還是維持該有的禮數。

「嗯。」顧天佑瞥了她一眼,這才跨出門坎,和幕友一塊離開方家。

兩人就這麼漫步在市井間,可以看到百姓們一天的忙碌即將展開。

早上的空氣也格外清新,讓顧天佑宿醉的狀況減輕許多,想到方繡雲對他敬而遠之的態度,若自己不是吳縣知縣,只怕早就開口叫他滾了,更不會這麼忍氣吞聲,只是往後想要她給個好臉色看,恐怕不容易,不過……他就是鐘意她這副帶了一些潑辣,但又不至于過于凶悍的脾氣。

「你是男孩子,不準哭!」

「男孩子這麼愛哭,會被人家笑的!」

「我爹一定會幫你的,快把飯吃了,要不然我不理你了……」

想到當年的事,顧天佑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這十年來,他從來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注意姑娘家的長相和性子,只因為方繡雲被他牢牢的記在心里,沒有一個女子可以取代。

「……大人還沒告訴方家父女,之所以選擇到吳縣來擔任知縣,有大部分的原因是為了報恩?」索師爺走了一段路之後才開口。

彼天佑將心思拉了回來,嘴角依舊噙著一抹淺笑。

「方老是個老實人,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絕不收取賄賂,也不為任何理由說謊,畢竟仵作這份差事可是人命關天,絕對馬虎不得,這點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變過,要是我跟他說想報答當年的恩情,只怕他會一再推辭,甚至和我保持距離,所以我想了很久,決定就像現在這樣,以上司與下屬的身分來相處就好,若是方家有任何需要,也可以暗中幫忙,這樣或許比較妥當。」

說到這里,顧天佑腦中浮起了十年前的往事,因為在蕭家莊擔任管事的父親被人嫁禍,無端背上了殺害主人蕭老爺的罪名,眼看就要被斬首,若不是方老重新驗尸,斷定凶手另有其人,最後才得以還給父親一個清白,因此這輩子他都不會忘了這份恩情。

「剛剛見到的那位姑娘應該就是方老的女兒,也是大人喜歡了十年的意中人?」索師爺回想了一下繡雲的容貌。「生得倒是秀氣端莊,不過……年幼時的想法,長大之後總是會改變的。」

「我倒是一點都沒有變過。」顧天佑口氣難得正經。「當年我爹被冤枉,關進大牢等候處斬,原本就有心絞痛毛病的娘也因這打擊而病發猝逝,所有的人都能躲則躲,根本沒人願意出面收留我,只有方家父女在我最需要有人關心的時候對我伸出援手,那時的繡雲不過才七、八歲,連夜里睡覺都緊緊的握住我的手,要我不要害怕,也許她早就忘了有這件事,可是我卻忘不了那份溫暖。」

索師爺一臉不以為然。「為了報恩,你這個狀元錯失了進翰林院的機會,委實可惜,五年前我救了餓昏在路旁的你,之後還願意留在你身邊,也是看出你有才華,想親眼看到你當上高官的那一天。」翰林院雖然沒有實際權力,可卻是儲才之所,將來更有機會成為朝廷重臣。

聞言,顧天佑卻覺得當個知縣可比進翰林院來得有挑戰性多了。「那麼你呢?還不想回家嗎?」和索師爺相交多年,自然也清楚他身為側室之子,無法繼承家業,這才離開家里的庇蔭,打算靠自己闖出一片天。

「那個家沒有我立足之地,回去做什麼?何況我對經商沒興趣,現在的心願就是看著大人一步步往上爬,而我這個師爺也能在官場上興風作浪。」他覺得政治有意思多了。

「前面有攤賣粥的,先吃點東西再回衙門。」顧天佑看到有賣吃的,什麼都忘了,肚子也開始叫。

索師爺橫睨了他一眼。「大人身上有帶銀子嗎?一年不過四十五兩的薪俸,真虧你還能當得這麼開心。」

「既來之、則安之,就算粗茶淡飯也是一頓。」顧天佑想到自己從小到大所吃過的苦,眼前這種儉樸的生活,已經算是很奢侈的了。「索師爺,待會兒粥錢就拜托你了。」

「我真後悔那天救了你!」索師爺沒好氣地說。

彼天佑低笑兩聲,和他一塊走向粥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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