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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良 第7章(1)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下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漢樂府

李唐開元二年五月中

午膳剛吃完,嚴長風在廉欺世的房間找到清醒的主子。

雷觀月並非刻意改變睡眠時間。前一陣子,他忽然在白天醒過來,稱說睡不著,吃晚膳時則猛打瞌睡,草草吃完就去睡了。

于是非常突然的,他顛倒了原本的作息時間。

嚴長風當然不會承認很有可能是他們照三膳要他醒來喝湯的緣故。

一邊想著,嚴長風把湯端到他面前。

「爺,該喝湯了。」

兩個月前雷觀月因疲累引起的高燒,在廉欺世徹夜給他灌湯,又在他醒來時說話給他听,陪他聊天的情況下,隔天一早醒來,燒也退得差不多了。

盡避嚴長風難以相信用峨嵋豆加水,甚至沒放任何配料和藥材炖煮出來的湯,讓一發燒往往要三四天才會好的主子,僅一個晚上「湯」到病除是鐵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實。

事後廉欺世向他解釋,他們平日吃進肚里的各項食材,都包含了治療各種病癥的效果,在生病的時候,所需要的量便增加,才能達到治標的效果;反之治本呢,還是得從日常的起居飲食來改善。

于是嚴長風開始按照她的話,替雷觀月煮各種不同的湯,當然里頭有很多是光听就覺得不可思議,完成後更令人不敢恭維的湯,全在他和廉欺世的督促下,逼雷觀月喝下去了。

「喔,嚴兄還真準時。」廉欺世從棋局中轉開注意力,笑著說。

嚴長風打開碗蓋,「說一天照三膳喝的可是廉姑娘,我只是照做而己。」把責任推得一干二淨。

雷觀月一見面前擱著的湯碗,難掩頭大的神色。

開始喝湯後才知道,真正正常且稱得上好喝的湯根本沒幾種,單一食材的湯味道通常還能接受,但踫上水果加鴨肉的湯可真令人倒彈三尺。

「這個氣味真是驚人啊。」拉起衣袖掩鼻,雷觀月的話滿是諷然。

「是桃子喔,很臭吧。」廉欺世做出一手捏著鼻子,一手在鼻前扇風的動作。

「這是桃子煮成的湯?」是什麼原因可以讓原本泛著甜美香氣的桃子變成這等惡昊?

「是啊,除了桃子什麼都沒加。很奇怪吧,我以前也覺得不可思議,久了聞膳房傳出這個味道,就知道我爹又再炖桃子湯了。」她也知道要逃了。

「這比橘子皮加鴨肉還難聞。」雷觀月力持鎮定,不讓另外兩人看出他想逃跑的。

怎麼能夠這麼臭?這真的是桃子煮出來的湯?簡直和茅坑豬圈的臭味有得拚。

「但保證沒橘子皮加鴨肉難喝。」廉欺世順著他的話接口,「趁熱喝,否則冷了也沒啥功效。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敢喝,那麼跳過這個湯,我另外煮別的。」

不敢?

沒人能說他不敢做什麼。

雷觀月眉峰高傲的一揚,不再廢話,舉起碗,仰首喝盡。

「有哪里不舒服嗎?」見他神色有些許不自在,她故意問。

雷觀月的表情稱不上愉快,「舌頭。」因為味道太驚人。

明白他的意思,廉欺世朗聲大笑。

雷觀月則是撇了撇嘴,低喃了些「又不是你喝」、「要是你喝了就換我這麼說」的話。

「剩下的等到晚膳喝。」嚴長風收拾好湯碗,留下這句話便退下。

雷觀月懷念以前吃藥的日子。

當時一天喝一帖,縱然味道苦口,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口味多變」,而且一天還要喝三碗。

「這湯得喝幾天?」通常她煮的湯都有算日子的,一種湯最多不會超過半個月。

「目前是五天,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她邊回答邊繼續中斷的棋局。

「看我厭惡的程度嗎?」雷觀月揶瑜著。

廉欺世愉快地附和,「哈,可以考慮喔。」

「?唆。」雷觀月撇下嘴,拈起棋子下了一步新棋,然後撩高兩袖,雙手抱胸。

廉欺世看著並無太大變動的棋局,很快決定要下哪一步。

眉頭深鎖,雷觀月立刻陷入苦戰。

「會熱?」她注意到他無意識的小動作。

「嗯?」他沒發現。

「你在拭汗。」她點明。

「是嗎?那還真奇怪,現在才五月,應該不熱……」雷觀月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

「怎麼了?」見他一臉愕然,廉欺世懷疑自己說錯話了。

「你剛剛說我……在拭汗?」他錯愕地瞪著自己的手,指尖確實沾染細細的汗珠。

「嗯,你滿頭大汗,也許是喝了碗熱揚的關系——」

「我流汗了。」他截斷她的話,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嚴肅還是無法反應比較多。

「五月了,是有點熱。」她早就換上質料較為輕薄的夏衫。雷觀月則是體質虛冷,整年都穿著冬衣。

伴下進行到一半的棋局,雷觀月優雅起身,緩步踱到窗邊,打從生病以來,首次為了看看外頭四季的變化,在白天推開房間的窗戶。

單調的庭院,那棵在寒冬中凋零的老樹,如今枝繁葉茂,樹梢間有鳥兒上下跳動,發出婉轉啁啾。抬頭望向遠方天空,比冬日的天空還要更一望無際,沒有終點。

初夏,耀眼得令人驚嘆。

雷觀月畏光地眯起眼,卻沒有關上窗子的意思。

「想出去走走?」廉欺世走到他身邊,笑容滿面地問。

如果他自己想在白天踏出房門的話,也代表他們逼他喝湯的努力有了成果。

畢竟此刻,他的身影看起來,和個健康的成年人沒兩樣。

「整整十三年了,我第一次流汗……」雙手握拳,他能感覺到手心燙人的溫度。

他真的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親身感受過季節的變化,也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那麼真的要恭喜你以後少了夏天不用洗澡的理由了。」她打趣道。

雷觀月不舍地收回目光,側過臉龐,露出一抹像哭又像笑的難看表情,對她說。「你該不會真的是我祖母派來實現我願望的仙女吧……」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己經為他帶來兩件不可能的奇跡,幸福得令他開始害怕這只是場夢。

悄悄牽起他的手,廉欺世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她怎麼可能是什麼仙女,僅僅是個希望對自己來說特別的男人,能夠活特別久的女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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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阻止雷觀月「綁架」好友,笙歌只好三天兩頭往雷府跑,于是把很多事情的進展都看在眼里。

是的,看得太清楚了。

「別跟我說你喜歡他。」笙歌說起這句話,口氣里滿滿的嫌惡。

不管怎麼說,雷觀月已經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誰?」廉欺世用筆桿搔著太陽穴,邊思考著雷觀月的情況,準備開新的湯給他喝。

「還會有誰?你的上邪。」笙歌水潤的眸子盈盈一轉,斜睞著連接雷觀月房間的那道牆。

廉欺世目光瞥往同一個方向,「喔,是啊,怎麼了嗎?」她以一種非常干脆的灑月兌承認。

「像喜歡我哥一樣?」她和小世是鄰居兼玩伴,誠實到不行的小世自然和她說過對她哥哥萬九的感覺。

想當年,她們都還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呢,轉眼間……不提也罷。

這個問題倒是問住了廉欺世。

「嗯……」她發出困擾的沉吟,試圖厘清無法一口咬定和喜歡萬九時一樣的原因是什麼。

總覺得有哪里不同,可是又說不出那種不同是什麼。

首先,他們同樣特別,不,如今是雷觀月在她心中特別多一點。一種比他說話時完全被吸引,比被他稱贊時身體興奮得像要爆炸,比隨時都想見到他,比感覺到被他依賴時的滿足都還要再多一點……想永遠陪伴在他身邊的感覺。

「想不出來就算了,我也不是真的那麼想知道。」笙歌對別人的感情向來不在乎,也害怕听到令人肉麻的話。雖然那些話她平時也說過不少。

「其實也不是那麼難,只是想不出有什麼適當的話可以表達。」廉欺世擱下毛筆,改抱著一罐新釀的蔗漿桑葚猛嗑,已經有要大聊特聊的意思。

最近這種酸甜的滋味,比以前還要更令她著迷。

笙歌可沒有她此等好興致。

想來她的話意,不正是俗稱的「不可言喻」,男女之間美好戀情的極致表現嗎?

「唉……」笙歌嘆了口氣。

「你反對?」廉欺世對她的反應很敏感。

平常她盡避大刺刺,不拘小節,但對笙歌的看法和想法有一定程度的在意。

誰教笙歌是她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笙歌揮了揮手,拒絕她讓出蔗漿桑葚給自己的舉動。「我不是個愛干涉人的討厭鬼,但是,他最近的處境很不妙。」

「胡耀?」含著湯匙,廉欺世咬字模糊的重復。

「不妙。」笙歌表面上糾正她的發音,實則糾正她的不雅舉動。「你也知道大人雖然實權看似不大,官秩可是從三品的高官,他所知道的消息,通常是很接近那位咱們不能直呼姓名的大人物的口諭。」

廉欺世了解「大人」指的是包養笙歌的不能提的大人,至于不能直呼姓名的——「喔,你是說皇上。」

「噓!棒牆有耳,這些話通常我是不會和別人說的,要不是事關于你……要是被知道是我說的話,可是會——」笙歌嚴厲地制止她,然後以殺頭的動作做結尾。

「那麼我們就用……隔壁老黃來借稱不能直呼名諱的大人物,用來福稱大人好了。」廉欺世認真提議。

笙歌本想反駁她用的名字太隨便,後來想一想,如此一來被人听見,也不會被懷疑,便由她去了。

「那隔壁那位仁兄怎麼稱呼?」

「上邪。」她二話不說定案。

「隨你。」笙歌聳聳肩,繼續原來的話題,「總之,大……來福告訴我,隔壁老黃近來針對朝官頻頻有動作,從三品以上的官員之間不知是誰走漏風聲,似乎是在辦貪官污吏的案件,听說承辦這起案件的官員有兩名,他們手上握有一本‘污名冊’,里頭寫滿了被列為重點偵查彈劾對象的官員,部分名單同樣是不知道由何流落出來,上頭列了不少六品下的中央官員,上邪也在其中之一。」

「嗯……」廉欺世一手掐著眉心。

「你做何感想?」笙歌催問。

廉欺世半閉一眼,望著她說︰「我覺得只用隔壁老黃和來福根本不夠,真的隔牆有耳的話,還是能被听出來吧!」

她能不能擔心一些重要的正經事?

「算了,說都說了,能怎樣。」笙歌用手指戳了戳她,「現在朝官之間可是風聲鶴唳,有貪污行賄的人人自危,我听來福說上邪不屬于需要上早朝的官員,他知道這件事嗎?」

「朝廷的事,我從沒跟他聊過。」她也沒好奇過。

「你不打算問問?」

「這種話題不好在用膳時提起吧,‘今天的晚飯真好吃,喔,對了,你有貪污收賄嗎?’這樣的話你要我怎麼問?」廉欺世好笑地反問。

笙歌拿出高級娼妓在某些場合會出現的豪氣作風,道︰「單刀直入的問。如果他在乎你,會明說的。」

廉欺世搖搖頭,「十四,即使是至親血族,也並非任何事都能沒有顧忌的說出口,這種事,你生在大家庭里,應該比我更了解。」

「那麼我不贊成你繼續和他有所牽扯。听說,現在已經到了只要隔壁老黃一聲令下,馬上由御史台審理此案件,也就是說,如今己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笙歌寧可現在把事情說得嚴重些,也好過大禍臨頭時懊悔。

「听起來真的很嚴重。」廉欺世用湯匙攪動桑葚。明知道這樣會使吃不完的桑葚很快壞掉,但她的舉動多少泄漏了憂思。

「何止嚴重,這樣下去,可能罪誅親族。」

「我和他非親非故。」她畢竟沒有嫁給他。

他沒提,她也不認為嫁人有那麼重要,這件事在兩人都有意無意地置之不理的情況下,就這樣被忽略了。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吧!」笙歌指著好友已經看得出來的肚子說。

「目前除了你和嚴兄以外,沒有人知道。」近來她很少出門,也沒人知道她懷孕住在雷府的事,她只向街坊鄰人說自己要出趟遠門,沒交代何時回去。

看透她不離開的決心,笙歌抿唇瞪著她。

廉欺世有所遲疑地停下翻攪的動作,「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我希望在事情不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待在他身邊。」

笙歌嗎看過她如此凝重的表情。

「我看就算發生了什麼事,你也不會離開吧。」末了,她只得承認自己說服不了好友。

「上個月,他突然能感覺到熱了,听說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換上夏衫。」

「所以?」笙歌不解她突然提起的話。

廉欺世抬起頭,秀麗的臉龐蕩漾微紅的沒轍笑容。

「你不覺得光是這樣,就讓人舍不得離開他嗎?」

聞言,笙歌沒能感受她的喜悅,一個勁的沉默,再沉默,最後,在離開前對她說——

「我只希望你別把拯救生命的喜悅和喜歡給搞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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