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蕭翟瑞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手術前不能讓她老媽知道。否則鄧卓顏是絕對不會允許她進行手術的,即使最終能想通,也會擔擱不少時間。而蘇雲君已經沒有時間等了。
手術的日子,定在二月二十三日——正月十八。
這是個節日頻繁的季節,聖誕節、元旦節、過年……
空氣中依稀漂浮著過年的歡慶。走在街上,看得見大包小包拎了滿手的人們。他們的臉上,大多洋溢喜悅的笑容。無論這一年過得如何,年三十之後的十五天都得快樂地度過。這是中國人的傳統,也是正大光明讓自己開心的絕佳借口。
鈔票灑得再厲害,也有不心疼的理由——過年了嘛!
「晴晴,這件如何?」鄧卓顏笑著抓起一件毛衣,大紅色的。
蕭晴淡淡地笑了笑,「別開玩笑了,這種顏色。」
「過年了啊!當然要穿喜慶一點,快去試。」鄧卓顏將毛衣塞在蕭晴手中,推她進更衣室。
「啊,等等……老媽,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絕對不要這件衣服!」蕭晴立即說道。
「為什麼?很可愛啊,年輕人穿鮮艷一點應該的嘛!難不成你要等到了我這把年紀才去穿。」
「不,我只是討厭紅色而已。」蕭晴將衣服還給導購小姐。
「真是的……你快成出土文物了!」鄧卓顏繼續搜索女兒的過年新衣服。
「總比變成燈籠好。」蕭晴喃喃地說道。
她一直覺得過年穿紅色的衣服就是在昭告天下——我是個燈籠。
「這件呢?應該符合你的品味。」鄧卓顏拿過一件淺灰色的高領毛衣。
蕭晴緩緩伸出手,撫模上那灰色的領口。
「好啊,我去試這件。」她攬過毛衣,走進更衣室。
穿好後,她站在鏡子前面。
「哎呀,你果然還是適合穿暗一點的色調,是看習慣了的原因吧。哈哈……」她老媽站在她身後,笑著贊道。
鏡子中,一個長發齊肩的女生,穿著淺灰色的毛衣。那毛衣很寬松,將她的身材稱得格外嬌小。領口看得見白皙的頸部,肩膀處塌在下面一點的位置。
「號碼太大了,換個小一點的。」鄧卓顏說著就要去找人。
「不了,就這件吧……」
就這件,和他的那件灰色毛衣很像。寬寬大大的感覺,黑色發稍配在淺灰色的毛衣上,臉龐白皙的肌膚,很像……
「好吧,隨便你。」鄧卓顏說著就去櫃台付錢。
蕭晴依然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感覺呼吸困難。她蹲子,緊緊抓住雙臂,依然無法停止顫抖。空氣似乎變得稀薄,她大口喘息。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耳邊傳來吵雜的聲音。
「晴晴!」
蕭晴努力睜開眼,看見她老媽驚訝的臉。尚未來得及扯動嘴角露出笑容,她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時,已是在醫院的病房。
蕭晴看著天花板,還有她老媽擔心的臉。
「你醒了……等等,我去叫你爸。」鄧卓顏說著就跑出病房。
蕭晴笑了笑,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她母親精神好得像孩子。
「晴晴,感覺怎樣?」蕭翟瑞走到她身邊,眼中是好不掩飾的憂心。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像睡了一覺……」
「睡覺?你是睡眠不足加低血糖超標,還有營養物質攝取不足。你不是每餐都按時吃了嗎,怎麼回事?」
「我好困,讓我再睡一下。」蕭晴閉上眼。
「好了好了,你就別嘮叨了。讓她休息吧。」鄧卓顏說著就抓蕭翟瑞往門外走。
病房安靜下來,蕭晴緩緩睜開眼,看見身上蓋著白色被褥,聞得到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她伸出手,發現自己仍然穿著新買的那件灰色毛衣……
蕭晴苦笑了一下,為自己的無聊。
買這件衣服做什麼……
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陸川了。在這個月里,她的確努力讓自己保持好的身體狀態,但,晚上總是容易醒。並非睡不著,只是容易醒……白天吃下去的東西也總無法消化一般嘔出來。因為她的臥室本就有浴室,所以他們不知道,她總是在吃完飯回到房間後就忍不住去衛生間吐。
為什麼,還是忘不掉……忘不掉他的臉和聲音。
蕭晴深嘆一口氣,撫了撫仍然有些昏沉沉的頭。怎麼辦,就快要進行手術了,她這樣的身體狀況……
蕭晴坐起身子,拿起枕邊的眼鏡戴上。拍了拍臉頰,想讓自己精神一點。然後她下床,走到病房門口,打開門看了看,確定門口沒有人後她躡手躡腳地走出去。
片刻後,她來到蘇雲君的病房。尚未敲門,就听見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這聲音——是陸川。
蕭晴猛地吸一口氣,僵直了身子不敢出聲……
「下個月就要做手術了,緊不緊張?」
「有一點,畢竟性命攸關。不過我更擔心蕭晴。她的性格,是真正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讓人不得不為她捏把汗。」
蘇雲君的聲音依然輕柔,需她側耳傾听才勉強听得清。
「是嗎……」
陸川的聲音帶了點落寞。
「你啊,既然早就知道我住院都不來看看我,今天為什麼會來?」
蘇雲君大概是看出陸川的為難,于是換了話題。
「之前是不能來,現在……」
「呵,你真是謹慎。不過作為蕭晴的姐姐,我無法對你說謝謝。」
「我知道。這種荒唐的計劃……但蕭翟瑞不是能听人勸的人,而且我的立場也無法和他談什麼條件。」
「我明白了。你今天是來懺悔的,是嗎?」
「你們不愧是姐妹,尖銳起來都讓人無所適從。」陸川笑了笑。
「無論怎樣的理由,你刻意傷了蕭晴的事實不會改變。」
「是啊……」陸川微微仰頭,唇邊依然帶著笑。
蘇雲君皺眉說道︰「難道你……」
「事已至此,不管怎麼說都是意料中的結果。恭喜你。」
陸川打斷她的話。這更證實了蘇雲君的想法,她不禁笑了笑。
「放不開的,是你吧。」
「沒什麼放不開的。不過我很好奇,蕭翟瑞沒有告訴你我答應做這件事的原因嗎?」陸川帶著笑意看著蘇雲君。
「轉移話題。我最關心的不是你,而是蕭晴。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系,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蕭翟瑞答應我不會再追究,所以,你不必再自責了。」蘇雲君淡淡地笑了笑。
「自責?你太看得起我了……」
「呵,真讓人懷念的表情。自從高二結束,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這種神情了。」
陸川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蘇雲君。然後他微微側過頭,看著她說道︰「這麼多年你一點都沒變啊,依然是個逼供高手……不用再挑我的雷區踩了。你想知道什麼,直接問吧。」
那她就不客氣了,蘇雲君笑道︰「你對她是真心的吧?」
「呼……」陸川長出一口氣,微微低下頭,「蕭晴曾經做過一份心理測試,結果表明她是個完美主義者。對她而言,越是重要的事就越無法容忍瑕疵。所以……」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已是輕不可聞。
蕭晴微微推開門,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誰知這一推就將門徹底推開了……
蘇雲君和陸川皆睜大眼楮看著她。
蕭晴眨眨眼,然後笑了笑便走進病房,努力裝出她剛到的樣子。
「好久不見。」她舉起手沖蘇雲君打招呼。
蘇雲君笑了笑,一臉了然的神色。
陸川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說道︰「我先走了。」
他走向病房門口,側身與蕭晴擦肩,目光自始至終沒有轉向她。
听見背後傳來關門的聲音,蕭晴的眼中黯淡下來。預想了很多次再次見面是什麼樣子,原來,只是這樣擦肩。雖然她已經想到,但心底還是難過起來。
「蕭晴,坐吧。有些事要告訴你。」蘇雲君笑得眉眼彎彎。
除夕之夜,過年的歡慶氛圍膨脹到極點,只需十二點鐘聲一響,便是普天同慶。
而這一天對于陸川來說,卻沒什麼特別。他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房看書。期間接過兩個電話,一個是表姨打過來叫他回去過年;另一個是留校的同學叫他參加除夕聚會,他都拒絕了。
與其在眾人之間寂寞,他寧可獨自孤獨。喧囂中,太容易想起一些不願想起的人和事。
整套房子的燈都關著,獨開了需要看書的台燈。白熾燈泡只能照亮書桌的小部分,放了書的地方。鬧鐘在旁邊發出嘀噠聲。整個屋子寂靜得听得見他翻紙頁的聲音。
陸川看完一個章節,然後直起背,感到有些腰酸。看了一眼表,已是十一點了。
門鈴在此時響起。
陸川走到玄關處開門。
「嗨!就知道你一個人過年,送點臘肉給你。」房東笑意盈盈地端著一個盤子。
「呵……謝謝。」陸川接過盤子,「請進。」
「不了。我家那口子還等著我下樓放炮呢。昨天收到一封信,給你的。」房東說著就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白色信封。
陸川一怔,接過信封看了一眼。信封上寄信人一覽寫著「江西」兩個字。
「我走了。新年快樂。」美女房東笑著轉身。
「啊,新年快樂。」陸川立即說道。
待看到她下樓後,他關上門,然後將臘肉放入廚房。
陸川一邊想著一邊拆信封。思忖著自己沒有江西的朋友啊……
回到書桌前,他拿出信封里的東西,一張照片和一張信紙。
陸川不禁睜大眼楮看著那張照片——蕭晴。
她穿著米色風衣站在一座木橋上。風將她鬢角的發微微吹起,遮住一邊臉龐的輪廓。清瘦白皙的臉上,神情復雜——因為驚訝而微張了唇,眉間淺淺皺起,好似凝滿愁緒,眼中一片清晰的痛楚。雙手因為身子前傾而緊緊握住橋的欄桿,看得出她握得很用力。
陸川一手拿著照片,另一手重重地撫上額前的發。片刻後,他閉上眼,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拿起信紙,上面只寫了兩行字——
她的表情,你是否看得懂?直覺認為應該把這張照片給你。
祝新年快樂
曾雲
陸川緩緩將信紙捏成一團,狠狠攥在手中,仿佛想要捏碎什麼東西似的。
他再次看向那張照片,眼中刺痛。
半晌後,他抓起外套沖出家門。
此時的路上已沒有了出租車,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萬家燈火在樓宇中亮著。街道的路燈閃著昏黃的光,時明時暗,照著他疾馳的身影。
跑過一個個路口,穿過一條條街道,他用盡力氣跑著。
眼前盡是蕭晴的臉,有時淡淡地微笑,有時挑釁般勾起一邊唇角,有時若有所思地沉靜,有時開懷大笑……她的表情,在此時清晰得如同昨日。
但這樣的表情,這樣好似受了傷的表情,他沒有見過。她那時究竟看到了什麼,讓她露出這樣的神情?
陸川來到那座公園,門是關著的。
重重地喘息了一陣,他走到公園的圍牆,攀爬上牆壁的凹槽,然後一躍跳入公園。
那座橋,是哪里?
陸川在空無一人的公園內快步走著,右手拿著那張照片。林地、亭台、秋千架……他在黑暗中一一走過,然後來到水池前。無風的水面上架著那座木橋,在夜色中寂靜。
陸川喘著粗氣,濕冷的空氣吸入肺部,呼出時變為熱的煙,一下下隨他的喘息消失在眼前。
他走上那座橋,站在蕭晴曾經站過的位置,然後抬頭向前方看去。
片刻後,陸川蹲坐在橋上,仿佛失去力氣。他後仰著大口喘息,靠上橋的欄桿並伸直一條腿,拿著照片的手搭在另一條曲著的膝蓋上。
他垂下頭,听見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急促。嘴里呼出的白煙在眼前變得朦朧,模糊了視線。
陸川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怦——怦怦——
煙花在此時打出短暫的絢爛。在夜空的黑幕上閃爍五彩斑斕,一朵朵盛開,然後墜落。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在歡呼。在鞭炮和禮花聲中,時間跨入又一個年度。
而他,依然靜靜地坐在那座橋上,仿佛睡著一般一動不動。手中的那張照片,在夜風中微微顫動。
片刻後,陸川起身立在橋頭,將照片放入胸前的口袋,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
「干什麼?」電話那邊傳來冷冷的聲音。
陸川抬頭看了看天空中不斷綻放的煙花,平靜地說道︰「如果這次她依然選擇我,我不會再放棄。」
他的語氣不急不緩,但堅定如宣誓。
——蕭翟瑞狠狠掛上電話。
「誰來的電話,讓你語氣這麼臭。大過年的……哈哈……」鄧卓顏一邊看著小品大笑一邊抽空問了一句。
蕭翟瑞的臉色依然陰冷,「沒事。晴晴在干什麼?」
「你耳朵有問題嗎?听不到她在練琴啊!」鄧卓顏瞪他一眼。
蕭翟瑞這才注意到屋子里有琴聲,時斷時續。他從沙發上起身。
「你別去吵她啦。那孩子最近情緒不對。」
他回頭看她一眼,然後笑著說道︰「我只是端牛女乃給她。」
蕭翟瑞從廚房拿出熱的牛女乃,來到蕭晴的房門口。
門是關著的,並且上了鎖。
蕭翟瑞微微皺眉,他這個女兒什麼時候喜歡鎖房門了……
「晴晴,開門。」
「什麼事?」蕭晴打開房門。
「喝杯牛女乃早點休息,別彈琴了。」蕭翟瑞走進房間,將牛女乃放在床頭櫃上。
「好。」蕭晴淡淡地笑了笑。
老爸的體貼,難得一見。若不是馬上就要動手術,她也不太可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思及此,蕭晴不禁抿唇一笑。相信她老媽會以為,這是因為她上次因低血糖而暈倒,所以他才這麼重視她的身體健康。
「還有事嗎?」看到蕭翟瑞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不禁問道。
「你和陸川……分手了吧?」
蕭晴唇邊的笑容隱了去。
「是啊。」她輕聲說道。
「嗯。」蕭翟瑞轉身走出房間,並帶上房門。
蕭晴勾起一邊嘴角笑,然後端起那杯牛女乃仰頭一口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