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蝶悱惻一離開楚琴淵就醒了,他的目光在今晚的月光下格外妖異,鬼魅的味道竟然和淮斟一樣重。
她的藥怎麼可能瞞得過他?只是月華——他撐起身體半坐在船上,看著江面上的花瓣,第一次有些煩躁地深皺了眉。他開始有些討厭連她都要利用的自己。可是,沒有辦法——閉上眼楮,他任江風吹亂他一絲不亂的發——如果他不這麼做,那麼今後死的就不光是他一個人了。
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貪心了?已經不光是想讓自己一個人活下來,而且還想要贏得他奢望了很久的、有了她的未來。所以,月華,你「必須」要諒解我。
兩個時辰以後,淮斟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蝶悱惻端著茶進來了,淮斟放下筆有些驚訝,「悱惻,還沒睡?」
蝶悱惻倒了杯茶端給淮斟,「王爺就快要出征了,這次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
「怎麼,怕我這一仗會打輸?」淮斟接過茶杯潤了潤喉,贊道,「好茶!王府上下再也難找出第二個把茶泡得如此之好的人了。」
蝶悱惻淡笑道︰「王爺喜歡就好。」
「坐。」淮斟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找我有事嗎?」
她依言坐下,「王爺之前許我的三個條件,我想好了一個。」
「噢?」淮斟玩味地笑了,「不會是想要我的命吧?」
蝶悱惻看著他,無比鄭重,「王爺,悱惻的第一個條件是——請王爺讓楚琴淵在這次對西塞的戰役中全身而退。自從七年前我帶給你楚琴淵的血,你就該知道他並不是皇上的兒子。」那血,其實是她當時臨時找了來糊弄淮斟的。
她只曉得淮斟之所以會想殺楚琴淵是因為楚琴淵的母親是當時皇帝寵愛的昭容,卻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被逐出宮外,生下楚琴淵。而後他又被楚門收養。對于淮斟來說,他絕對不會留一個將來競爭皇位的隱患在宮外。
淮斟掀開茶蓋的手頓住了,他定定地看著跪在面前的蝶悱惻沉默了很久,突然他把茶杯原封不動地放好,「悱惻,你變了。」
蝶悱惻咬唇道︰「王爺,悱惻依舊是王爺的悱惻。」
淮斟露出了他那一貫輕柔至極的笑,「好,我答應你。但是我也要和你說句話,」他站起來扶起蝶悱惻道,「對于你,我是喜歡的——你要知道。」
蝶悱惻低下了頭,在心中嘆息了一聲——太晚了。她忽然不想留在他身邊,于是起身告退。
「悱惻,」淮斟在她身後叫住了她,「還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在我身邊七年,有多少次機會可以要了我的命。可是你非但沒有這樣做,你反而襄助我甚至有好幾次在決策上救了我的命。為什麼?你難道就真的不想殺我,為你全族報仇?」
「現在不想了。」她沒有回頭,背對著淮斟,輕輕地說,「王爺,你可以告訴我︰我祖父真的是因為救不活容貴妃才遭滅族的嗎?」
「我也不妨告訴你,你祖父當年是西塞潛伏在東陵的細作。當我發現的時候父皇正在病著,所以我就找了個理由。」
蝶悱惻幽幽嘆了口氣︰「天色不晚了,悱惻退下了。王爺還是早些休息吧。」
……
「啪」一聲沉郁的響,一根弦從楚琴淵指尖劃過,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殷殷的血痕。
「怎麼了?」林滔趕緊過來看,邊看邊嘮叨,「自從你從江邊回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發生什麼事了?」
心事重重?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涉及到蝶悱惻,他就連自己的情緒都藏不好了?心里有些認命地放棄掙扎。
收斂了心神他並不在意地答︰「沒事,弦斷了而已。時間不早了,明天就要出發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林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選擇什麼都不說,帶上門出去了。
楚琴淵一手細細地撫過琴身,仿佛正摩挲著情人的臉頰。抬頭看著天上已經開始缺的月亮,想起那天晚上依在他身上的女子。一臉戲妝,煙媚橫斜;一身水袖,柔若無骨……可惜了,他那天竟沒有去听戲,他想听她開口唱戲,哪怕就是一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這次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看到她,也許,今後他能做的只是像這樣望著月亮。即使今後要永遠這樣望著月亮,他知道,這一次,他非去不可!
這次東陵出兵可謂數十萬精銳盡出,足見皇帝與西塞一戰的決心。軍隊前方有一輛馬車,一圈綠松石吊著頂特別顯眼。
林滔依舊一副車夫打扮,只是這次的衣服是軍服,遠比他自己破破爛爛那套看起來要精神得多。車內楚琴淵依舊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一本書,眉宇之間倒並沒有因為是要去打仗而嚴峻許多,依舊是淡定俊秀獨有他的瀟灑。
靜睿王府,蝶悱惻站在門口看著軍隊經過門口開出長安城。
王佑蔭嘆道︰「這場仗終于要打起來了。」
蝶悱惻看著馬車從眼前經過,直到再也看不見,「我只希望這次戰爭是最後一場。畢竟兩國僵持得太久,對哪一方都不好。」
王佑蔭看著前方,道︰「我以前一直以為淮斟是個很自私的人。沒有想到他竟然為了國家可以不顧個人自請出征。」
蝶悱惻笑了,「佑蔭,如果你可以,也會這樣做的。」
「那是自然!」
蝶悱惻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不過朝中的小人不可不防。我這邊王爺不在,縱然有再多的親信在朝,只怕也是不夠。」
「你的意思我懂。」王佑蔭看著遠方聲音也低了下來,「這個你放心,我怎麼會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爹那邊他自有分寸,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一定過來告訴你。」
蝶悱惻剛想說什麼,一旁來了一個小孩子打斷了她的話。
只見這個小孩子十歲左右的年紀,手中捧著一個藍布包著的東西,見了她們倆行了個禮,道︰「不知二位小姐誰是蝶小姐?」
蝶悱惻彎下腰來看著他,「我是。有事嗎?」
小孩子把手中捧著的東西遞給她,「有位公子叫我把這張琴給你。」
蝶悱惻把藍布打開,是一把古香古色的七弦琴。王佑蔭見了驚訝地月兌口而出︰「這不是楚公子從不離身的那張古琴嗎?」
蝶悱惻心中一緊抓著小孩子就問︰「他和你說了什麼嗎?」
王佑蔭見她這樣緊張,頓時好奇了起來,她拉過蝶悱惻有些僵硬的手,「悱惻,你別嚇著孩子。楚公子如果真‘說’了什麼,這個孩子他怎麼听得懂?」
蝶悱惻松了手,整個人軟了下來,「是了,我也是急了。」
小孩子呵呵地笑了,口齒伶俐地說︰「是有人和我說了句話。不過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說的人。」
王佑蔭好奇地問道︰「他和你說什麼了?」
「他說︰他們家公子說了,這張琴的名字叫‘月華’——月亮的月,光華的華。」
「奇了,」王佑蔭驚訝道,「這把古琴素來是沒有名字的。」她話一講完,就見蝶悱惻把琴往她手里塞去,她急忙捧好琴對著蝶悱惻跑進王府的背影叫道,「悱惻你干什麼去?琴怎麼辦?」
「你幫我先看一下琴……」她邊走邊喊,眨眼間走到了王府的馬庫。管馬的小廝自然認得她,也沒問就讓她騎走了王府里最快的馬。
她跨上馬就往城門口趕去,風,刮著兩頰硬生生的痛,可她顧不了這麼多一心想趕上前方的軍隊。
只一眼,只一眼就好;讓她看看他——就一眼。
「駕!」她又是一鞭子抽著馬狂奔疾行。
終于,她在城外的坡上看見了下面行進的軍隊。拉了韁繩喝立住馬,她靜靜地在馬背上看著那輛青色的馬車移動。
車內,他仿佛心有所感。放下書,挑開簾子,直覺往上看去——她疾馳而來一身塵沙,發絲散亂在額邊臉頰,長長的頭發隨風飄散,英姿颯颯。
他從來沒有覺得她有如此的美麗,如此的耀眼。
她看著車內的他,眉目如畫,緩緩的,他綻開了笑,仿佛早春融雪的折光,溫柔如水一般地氤氳了她的全身。她知道,那樣的笑,只有她一個人看過。
他張口默念著兩個字。
她知道那兩個字是——月華。
前方的淮斟心中生出一股無名的失落,不經意的一瞥卻看見了坡上的蝶悱惻,再一轉身看見了車內的楚琴淵。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