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國,臨海背山,氣候干爽宜人,氣溫偏高,地勢平坦,農作漁獲雙向來源,自足富饒。白露國人黑發黑瞳,全國人民皆好白色,以紡織技術盛名,民族好自由和平。
白露國國王仁厚愛民,但與黑沃國交戰多年後臥病不起。白露國王後貌美如僊,心地善良,廣受人民愛戴,但體質孱弱,生下宓姬公主之後尚未能再得子。宓姬本名永晝,代表永恆的白日,沒有黑暗的世界,天生一雙碧藍色瞳仁,被視為天神的賞賜,擁有更勝母後的美貌,因此聲名遠播,據說傳奇的宓姬還有一項異于常人的體質。
黑沃國,四面高山環繞,地廣人稀,地勢崎嶇不平,天候無晴,陰雨綿綿,濕冷難耐,經濟來源貧乏,少數貴族富商倚靠礦山,挖掘礦石淬煉寶石,國民普遍清貧。黑沃國人黑發灰瞳,多以墨色衣料為主。
黑沃國國王無垠,封號黑冑戰君,驍勇善戰,登基不久便帶領軍隊武騎與白露國交戰,掠奪其民間物資運回黑沃國;五年烽火連綿摧殘之下,白露國國王終于答應將唯一的公主與黑冑戰君和親。傳說宓姬乃海神之女,所到之處皆陽光普照百花盛開,黑沃國人民歡騰鼎沸,迎接海神之女駕臨。
進入黑沃國,即使是閉著眼,永晝也能從嗅覺和觸覺分辨出國境的不同。剛下過陣雨的土地蒸發出腥味和潮氣,飄浮于空氣中的濃厚濕氣使轎簾不再飛揚,原本干燥的肌膚附著上一層黏膩,然而在如此不適的環境下,緊閉沈靜的雙眼依舊沒有一絲動靜。
她知道自己在這場和親中所扮演的角色,如同維持天秤兩端平衡的關鍵。
對白露國而言,她是被犧牲去換取和平的祭品,同時為了祖國內部不平的反抗聲浪,她仍須維持公主的驕傲,不容許敵國的侵犯,這個可悲的祭品被要求代表祖國向敵國釋出沈默的抗議。
對黑沃國的人民來說,持續的殺戮與掠奪已經令他們感到疲乏,卻不見國內的情況有顯著的改善,此時偉大的王為子民帶回了海神之女,神跡般的宓姬,被這個貧瘠的國度人民期待著,千千萬萬她連見也不曾見過的外國人,在她身上綁上一條又一條名叫寄望的絲帶。
在這盤白露國與黑沃國的棋局里,無論永晝接著下哪一顆棋,皆輸。
然而實際上她也沒有執棋的權利。
一路平穩行進的轎輿停了下來,不再前進。永晝睜開眼,卻只能看見垂下的白紗簾;她不語地看著前方,不久,左側的紗簾被一名白衣女子掀起一道小縫,女子的臉色和同行人無異,沈著冷靜。
「起稟公主,黑沃國的使臣來迎。據來者所言,此地到凌霄殿路途甚遠,要求我們改駕馬車前往。」女子名清晏,乃永晝貼身侍女,隨侍在宓姬身旁已有十年,為此行使者之一。
永晝听完來報,素手拾起擱置一旁的白紗面罩戴上,只露出一雙足以證明她身分的湛藍雙眸。清晏見狀,隨即命令抬轎侍衛降轎,永晝撥開前方紗簾,初次踏上這塊陌生的土地。
及膝黑發垂于身後,白絹瓖金邊的絲鞋踩踏在泥濘的道路上,絲毫沒有猶豫的在僕人帶領下筆直邁步。潔白高貴的絲鞋染上了污泥,還能稱之為純潔嗎?
同樣的,一路上馬不停蹄的僕役和使者們腳上的白鞋、輕盈的裙擺,早已污穢不堪、沉重難行,但就算只剩下殘破片履,也無法與將公主送往敵人手中的悲愴更令他們難忍。
離開轎身的一瞬間,永晝正式開始認識這個國度,名叫黑沃國的國家。抬頭,烏雲密覆,紫黑相混的雲層低垂得好像快跌落下來,一陣陣相催的雷聲傳入耳里,那悶聲使人心頭堆積起一股抑郁。放眼逡巡,枯萎焦黃的茅草間看得到分布稀疏的低矮房舍,破舊的磚瓦、失去門扇的土牆,拼湊出一幅貧窮荒涼的圖像。這就是她要去的黑沃國,跟遠古傳說中擁有肥美黑土的泱泱大國截然不同。
由宓姬為首,接著是清晏,其他白露國的使者則緊跟在後;等在不遠處的是一列蜿蜒的黑色隊伍,黑色的轎頂,黑色的車身,黝黑發亮的駿馬,以及一排身著黑色官服的官吏。
白色的人們與黑色的人們相接了,白色的人們內心憤怒,卻不敢顯現于外。雙方沈默以對,氣氛僵窒,終于,黑色的人之中有人先開口了。
「吾等乃黑沃國使臣,在此恭候宓姬殿下一天一夜,終盼得海神之女駕臨,若有怠慢不周之處,尚請宓姬殿下見諒。」為首的中年男子低頭拱手緩道,其他臣使也和他一般,恭敬垂首不敢直視永晝,因為她乃海神之女,千萬不可冒犯其尊容。
朝廷之中,相信海神之女傳說的人佔了一半,嗤之以鼻的佔了另一半;當主和的臣子們向國王進諫和親的提議時,引來不少反對聲浪,事情能進展到這地步,他們的確費了不少功夫與心力。
永晝不帶感情的藍眸掃視了在場的黑沃國臣子一回;她察覺到,這些人的眉間都有一道深得化不開的皺痕,見不到如白露國人民臉上的笑容,這里有的只是憂郁。
「大人請帶路。」沒有贅言,惜字如金的永晝平淡地吐出這句話,優美的唇形恢復到緊閉的直線。
帶頭的男子深深頷首,攤開一掌為宓姬帶路。
伸直手臂指路的同時,他在心中吶喊著︰願神垂憐這個被眾神遺忘的國度,從迎接海神之女的此刻開始,光明真能同時降臨。
永晝坐進他們安排好的轎輿內,密閉式的空間在車廂後方留下一扇四方形的小窗,她以指掀開深色的布簾,看見在一片墨色的大地上,立著一頂純白的轎子,無聲無息、靜靜地立在遠方,就如同她那個白色的國,無言地望著她。然,被拋棄的究竟是國還是她?隨著馬車漸行漸遠,永晝已經無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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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黑沃國的皇宮主體,位在國境北方。高聳參天的覲關山上瓖嵌著一座壯闊的宮殿,伴隨著雲層繚繞,造成宮殿飄浮于空中的錯覺;黑色岩石打造的宮牆在遠觀之下,好似深綠的潑墨中浮出一顆難得一見的瑰麗寶石,其玄妙的地理形勢和宮殿內的藝術雕琢皆是鬼斧神工之作。
雲中深鎖的黑色大門以極緩慢的速度向內開啟,伴隨著巨大鐵煉的拉鋸發出沉重的挪移聲響,黑色的長列隊伍以奔馳的速度回到了宮內,穿過空蕩的四極台,直直奔向凌霄殿正門。
隊伍不再前進,應該是到了目的地。有人為永晝掀開步幔,她下了馬車,讓清晏為她整理衣裝。揚首想看看這座她可能要待上一輩子的宮殿,卻因為其壯麗高大而無法看清,她被這座前所未見的瑤宮瓊闕給震撼住。
支橕正門的八根長柱須五名男子合抱;從腳下踏著的寬大石階,神木般巨大的柱子,到深不見頂的宮檐,清一色皆是黑,但其色澤多變,依據角度變化,光澤亦有不同。永晝听說過有國家用琉璃造瓦,但是從頭到尾都是用琉璃打造的宮殿她還真是頭一遭見識到,何況尚未听說過有黑色琉璃……無論這雄偉宮殿的建材到底是什麼,在此時此刻都不是她該思考的問題。在這座深不可測的皇宮之中,有仇敵黑冑戰君,有不知其數的敵國臣子,更有模不清方向的無數明天,屬于她的考驗,才剛要開始。
白露國的使者和宓姬一行人在使臣們的指引下,拾階步向大殿。
莊嚴寬闊的凌霄殿上由臣子排成兩列,空出一道長路,直通往主殿。在那遙遠的主殿上,坐著的便是被白露國人恨之入骨的罪魁禍首──黑冑戰君無垠。
身著白衣的白露國人在這一片漆黑當中,如同一群不速之客,挾帶著陣陣殺氣刺向主殿,每進一步,兩側的黑衣臣子們便愈趨靠近,他們是無邊的黑暗,就要吞噬僅存的白晝。
殿內將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完全阻隔在外,于是在五步之遙處分別架上燭台。唯獨今日才能見到的紅色絲帶垂吊在柱與柱之間,低調地敘述著王上娶親的喜悅;憑借著點點火光,殿內每根支柱上瓖入的夜明珠和寶石倒映出柔美燦爛的光芒,若說這是一座寶石堆砌而成的皇宮一點也不夸張。
在主殿兩旁,立著兩尊高大的雕像,兩尊雕像所用的寶石數量超越了整間凌霄殿所使用的,因為他們正是黑沃國信奉的開國神明黠璈和黧璞。右邊的是女神黧璞,面容慈祥,手持明鏡和寶劍,腳踏祥雲;左邊同樣立于祥雲之上的,是黧璞女神的丈夫黠璈元君。手持弓箭的黠璈有著一張嚴肅的容顏,據說這兩神在黑沃國結為連理,因喜愛此地,便賜予黑沃國肥沃的耕地、豐沛的雨量、取之不盡的礦產,但傳說終究是傳說,即使黑沃國的人民依然堅信不移。
宓姬來到了黧璞駕前,一行人止步,原地站定之後並無進一步舉動。
此時,有人喊道︰「見到戰君還不下跪?」
斑傲的白露國人自然是沒有動靜。方才的話連同回音一起被吹送至殿外,仿佛不曾存在過,那一雙雙堅定冷靜的眼眸瞬也不瞬,這樣的態度惹惱了同樣趾高氣揚的黑沃國臣子們。
「大膽!戰敗國臣子參見戰君竟不行禮?!」同樣的聲音用更高亢的聲調喊出,這句話讓些許白露國人抑不住怒火,然而卻被身旁的同伴擋下。
這不是和親,他們心知肚明。受到這等對待,只稱得上是俘虜。
永晝低著頭,雙眼半閉,朝上位拱手,道︰「白露國公主宓姬眾等參見黑冑戰君。」
半晌,沒人出聲,廣闊的大殿上只剩燭火與蠟油燃燒的劈啪聲響。
永晝並沒有好奇地抬頭。忽地,主殿上位有了聲響,下階梯的腳步聲傳來,距她愈來愈近,交迭在一起的雙掌微微顫抖,再怎麼無畏的胸襟,此時此刻都擋不住最深的恐懼涌出,巨大的壓迫感從上逼來,隨著腳步聲愈接近,甚至連雙腿也不听使喚地微顫。
步伐止在兩階之上,殿內再度歸于寂靜,沒有任何人敢在此時出聲,除了一個人……
「免禮。」無垠吊高了一邊的嘴角,詭譎地訕笑著,而後伸出一掌包握住永晝的雙手。
這個動作著實讓永晝心跳漏了一拍,她緩緩將頭抬起,恐懼地想看清楚眼前男人的長相。
依憑著搖曳的燭光,永晝看見他與黑沃國的人民一樣有著灰色的瞳仁,但那灰色中卻多了一絲銀色流光;烏黑的長發披散至肩下,不加任何墜飾。他身上嗅不出一點武人的粗鄙味道,甚至可以跟斯文這個詞匯聯想在一起,但與其說是斯文……又不如說魅惑來得更適當……
傳聞中的黑冑戰君面色如炭,身型高大,非一般凡人,手持奇刀,刀光一出必見血,人人聞之色變,但是……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毫無人性的嗜血狂魔,更無法想象眼前之人在戰場上揮動大刀斬殺無數生靈的畫面。
原來她的仇人就是這副模樣,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讓永晝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直到無垠開口說道︰
「看來傳說是真的,宓姬體溫甚低,異于常人。」
驚醒之後的永晝抽出雙手,逃離那熾熱手掌的包覆。相較于她的冰冷,無垠的體溫仿佛熊熊燃燒著一般,幾要將她溶化。
無垠將兩手背至身後,威嚴地喊道︰「公主一路奔波,不知黔柱有怠慢否?」
身處在眾臣之中的黔柱喘息未歇,趕緊站出行列向無垠拱手。他就是方才迎接永晝一行人的大臣。
永晝直視著前方,沒有回應。無垠看著那毫無表情的容顏,稍帶責備地對黔柱說了──
「黔柱,看來公主不滿意你的服務。」
汗如雨下的黔柱跪倒在地,以趴地的姿勢回話︰「若臣有絲毫疏忽,願受戰君懲罰。」
一名官位與黔柱相對的臣子從行列中走了出來,他梳著一絲不茍的發髻,面容精瘦,比起黔柱的疲態,這名大臣顯得精神得多。
「起稟戰君,黔柱數次于朝上表態和親之意,如今身負重任迎接王後卻怠忽職守,前後言行不一,並且藐視戰君之令,該當何罪?」那聲音便是方才指令白露國人下跪之人,句句嚴詞皆指向黔柱,兩人在朝中對立已久,他正是主戰派的龍頭。
永晝第一次被冠上王後的頭餃,打從心底蔓延開一股嫌惡感。她是白露國的公主,不是黑沃國之後。這個國家是摧殘她國家人民的凶手,叫她如何身處此國高坐這樣的位置?
無垠伸出一手擋阻諫言。「暗璐之疑本殿自會查清,當下以安頓賓客之事為重。黔柱,交由你負責,別讓本殿再次失望。」
敵國的來使應該如何處置,黔柱自然是十分明了。吞下沉重的嘆息轉而拱手復命︰「微臣必定不讓戰君失望。」
名為暗璐之臣不屑地斜睨著黔柱的舉動,緩緩退身至本來的位置,表情依然忿忿。
無垠高傲的雙目俯視著跟前白色的人們不久,轉身回到王座坐下。高高在上的他托著腮,一派輕松地好似這場儀式與他無干。
「白露國的老國王有什麼話要對本殿說嗎?」
此時,白色隊伍中有名高束馬尾的男子走向前來,他兩手捧著一封信箋,高舉起說道︰
「此為吾國王上親筆致黑冑戰君之信函。」
無垠一彈指,王位旁的侍者迅速地為他捧來呈上之物。攤開白色的信箋,里頭的黑字只寫著︰
一女換得萬人命,無惜。
千嬌萬寵吾之血,尤憐。
君無戲言重此諾,勿叛。
無垠輕笑出聲。「白露國國王真有心,還特別提醒我要遵守契約,感激萬分。」語畢,兩指將薄薄信紙置于燭火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白紙化作一團星火,燃燒殆盡。
白露國的使者們睜大了眼,看著仇人燒毀國王的叮囑,那白發蒼蒼的國王、慈祥的王上,最後一絲仁愛也被他踐踩,棄之如敝屣。
一些白露國人低下頭來落淚,但不包括永晝。
她只是微皺雙眉目睹著這一切,內心的某處也隨著父王的信箋被焚燒墜落,死寂的心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水藍色的眸子中倒映出飄散的灰燼。
「黔柱。」無垠的聲音再度傳來。
「微臣在。」
「讓使者們下去歇息吧。」他如是命令道。
黔柱也馬上回應︰
「遵旨。」領了旨的他走到白露國隊伍之前,維持他一貫必恭必敬的態度說道︰「使者們辛苦了,請隨我來。」
白露國的人們心里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去向。此行有去無返,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這趟路程讓他們的心痛苦煎熬,死反而是種解月兌,比他們更堪憐的,無非是將要獨身與這國家作戰的宓姬。
「稍待,請讓我等與公主道別。」呈信的使者要求道。
看來他們也有先見之明,無垠便不加阻撓,攤開手掌意示允許。黔柱也退至一旁,眼底存有深深的感慨。
于是白露國的使者們一一執起永晝的手放置在額前,口中念念有詞。每個人臉上都布滿了淚水,尤其當永晝用看似沒有情感的藍瞳注視著他們,更讓他們被悲愴的罪惡感層層包覆。有任何不舍與心疼,只能把握此刻向永晝傾訴;不管何時何地,她是他們的榮耀與希望。
永晝不發一語地看著眼前的熟悉面孔一張張掠過,好似祖國的風景一幕幕浮現。他們的手有些涼、有些顫抖,但都很虔誠,也許他們真的不畏懼死亡。
最後一個向永晝道別的,是一路上貼身照顧她的清晏。永晝與清晏從孩提時候便以主僕的關系相知相惜至今十年,親如姊妹的兩人也是彼此唯一吐露心事的對象。清晏不顧永晝反對,執意加入陪嫁的行列,這是她送永晝的最後一次。
如今,清晏正緊握著永晝的十指,作最後的道別。
先是將永晝的手置于胸前,口中說的是像咒文般的語言,接著以額就手,緊貼著那雙被她照顧得毫無瑕疵的縴手,久久抬不起頭來。
第一次,永晝的唇微微開啟,不舍的表情先一步訴說了她的哀傷,但是不待她出聲,清晏已經放開她的手,並且抬起頭與她平視。
沒有眼淚,沒有哭號,只是靜靜的看著永晝,深如墨潭的眼眸里映著永晝的臉。
清晏也走了。隨著黔柱的引導,白露國的使者消失在宮殿的那端。一回首才驚覺,自己是真正的落單了,永晝單薄的白色身影佇立在烏黑的沼澤里,愈陷愈深,直到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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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共分四大部分,朝堂和寢宮──坤簌宮,一前一後的位置之外,右邊為右內府,宮中大小雜事均由此機構負責;左側為左務府,國王辦公處和接待處便位在此地。
永晝由宮女帶領前往坤簌宮,四名身著黑衣的宮女盤起發髻露出白皙的頸項,手持燭台照亮沒有日光的長廊。四個宮女分別在永晝的前後維持著一定的行走速度,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經過一扇又一扇瓖著各式寶石的漆黑門扉,腳下墨色大理石地板更是光潔如鏡,但對永晝而言,這里就好比是地獄,陰暗又潮濕。
她們來到一座拱門之前,白水晶的珠簾垂吊在雕功精細的拱門之下,每顆水晶皆圓潤剔透,其重量重到需要宮女用手臂撥開來讓永晝通過。
珠簾被分開,轟然巨響竄入室內,永晝穿過珠簾往外走去。在拱門之外的,是一直線共分三段攀升的漫長階悌,階梯架空在兩幢建築之間,左右各有兩座嚴峻的高山,雄偉的瀑布分別從兩座山頭傾泄而下,其奔流之壯麗在階梯上一覽無遺。長長的階梯彌漫著水氣,讓微涼的氣溫更添寒意;晦暗的天色只有這里看得到,但也被巨大的山脈遮去了大半;綠色山林在缺少日光的照耀之下,就如同潑墨的山,彷佛是配合著黑色的宮殿改變了顏色。
爆女很快的回到原位,一行人不疾不徐的走完了費時的階梯,推開另一座龐大建築物的門,那頭又是一個不見天日的世界。
進入坤簌宮不久,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宮女推開跟其它門扉裝飾不同的兩扇門,里頭便是永晝的房間,當然也是無垠的。
跨進門檻,只有永晝一人進去,宮女們在門外止步。這些從頭至尾沒發過聲的宮女向內行禮之後便將門輕輕合上,留下永晝一人。
這個房間大得出奇,如同仿造凌霄殿那般既高又寬;然而空曠的空間里只有幾件基本的家具,全黑的室內雖然有燭火點綴,但稀薄的火光照不全寒冷的一室。
究竟凜冽的是這間屋子還是她的心?永晝無力去判別。
走向偌大的床,緩緩的落坐在軟墊上;她閉上疲累的雙眼,腦海中響起清晏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是白露國的古語,意思是「大海的女兒,天賜的神跡,白露國的宓姬,絕不是孤單一人,我們與妳同在。」
眼睫之間滲出閃耀的淚光,淚珠離開了長睫,摔碎在手背上。永晝趕緊將淚水抹去,藏起哀傷,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脆弱,這是她對自己立下的承諾。
有人敲了門,但不待永晝回復,門便被推開。
幾名宮女捧著衣物和首飾進了房間,走到她的面前。永晝站了起來,眉頭輕蹙。
「這是干什麼?」她問。
一名宮女答道︰「依照禮儀,請妳換上本國衣飾。」
她們的臉上沒有表情,或者該說她們的表情都結了冰,一個比一個嚴肅。
永晝听見那沒有敬意的語氣,以及失禮的用字,知道了自己原來是不受歡迎的。
傳聞中黑沃國的人民知道宓姬要與王和親之後歡天喜地期待不已,全國上下都冀望著這個公主能為他們帶來什麼,但事實好像有所出入,她沒有感受到一絲的歡迎氣氛。然而這樣的結果卻讓永晝安心,她並不希望有任何的期待加諸在她身上,尤其那份期待是來自于敵國的時候。
「我不要。」她以強硬的口吻回絕了。
對方並沒有料到這個外表柔弱的公主會拒絕,一瞬間不知該接什麼話。
「這是本國禮節,請王後遵守。」有人這樣說道,明顯的,語調溫和了一些。
「我說了我不要。」依然不退讓,永晝別開了臉。
這下宮女們面面相覷,正煩惱該怎麼辦之際,有人按捺不住性子說了︰「請王後自愛,入境隨俗,這里是黑沃國,不是白露國。」
永晝轉首看著那個說話的宮女,她則以輕蔑的眼神回視她,完全不留一絲尊敬。
忍下怒氣,永晝平靜卻堅定地對著那名宮女說︰「我是白露國的公主,不是你們的王後。」
此時從另一頭又傳來一句音量正好能讓她听見的話︰「沒當妳是。」
癘窸窣窣的低笑傳了開來,在永晝的四周是對著她竊笑的臉孔,輕視著她、踐踏著她,而她只是閉上嘴不再爭辯,呼吸卻不自覺的急促。
「這是怎麼回事?」男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幾個宮女聞聲馬上趴跪了一地。
「戰君。」她們異口同聲喊道。
永晝抬眼,看見無垠注視著她走來,無意識地撇過頭去閃躲著那雙眼。她為什麼要逃?連自己也不知道。
「這是在做什麼?」無垠在外頭站了一會兒,這才現身進來,掃視著一地的僕人,再看向那個不把他當一回事的永晝,表情變得有趣起來。
「回戰君,我們正要讓王後更衣,但王後執意不肯。」宮女不只語氣必恭必敬,連聲調都有極大的轉變。
這算什麼?告狀嗎?永晝在心中輕哼。
無垠沉思了一會兒,下了令人訝異的旨意︰「把顏色換成白色的不就得了。下去吧。」
爆女們驚訝地紛紛抬起頭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無垠蹙起劍眉。「懷疑嗎?」
「遵命。」懾于無垠的威嚴,宮女們回復之後馬上迅速退出了寢宮。
只剩他們兩人。
無垠走到室內唯一一張石桌前,翻起茶杯為自己倒了杯水,並沒有要和她說話的意思。
氣氛沉默到了頂,永晝緩慢移動視線,最後定在那張直視前方的俊顏上。
他為什麼要為了她違反禮儀?這算是幫她解圍嗎?他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想著想著,她不自覺地啟口︰
「我不能幫你的國家做任何事。」話一出口,永晝立即懊悔為什麼自己要主動跟他說話。
當她還在為復雜的情緒所困擾時,無垠的臉上浮現無所謂的笑容。
他將茶水一飲而盡,然後轉頭朝永晝一笑。「我未曾期待妳能為這個國家做什麼。」
她心中的疑慮愈來愈大。從宮女到眼前男人的態度看來,跟她被告知的情況大不相同。來到這個國家後,所見所聞皆與她收到的訊息完全不同。難道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這個國家的真面目嗎?它就像這座宮殿一般……被雲霧圍繞遮蔽,神秘不可探。
「要說期待……」他接著說下去,「也絕不會是我。但這個國家里的確有許多人以為妳能帶來我所做不到的神跡。」
無垠用深不可測的雙目看著她,那感覺讓永晝很不好受。
她對于他在思考些什麼完全沒有頭緒。
「沒有所謂的神跡,那只是無稽之談,也許會讓那些人失望……我只是個平凡人。」算是告誡,也是聲明。她想澄清謠言的真相,好擺月兌身上無形的枷鎖。
無垠又露出無可奈何的笑臉,一副妳還是不懂的樣子。「這是妳和那些人之間的事,與我無干。」
說完話的他轉身就走,絲毫沒有要留在這個房間的意思。永晝朝那偉岸的背影喊著︰「他們是你的子民。」
離去的腳步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只留下這麼一句話︰「我跟妳一樣,只是個平凡人。」
望著那扇再度被關上的門,永晝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助,扶著床柱將重心移了過去,長長的嘆息自兩瓣紅唇之間逸出,心……跳得好快。
離開祖國的不舍、目送國人赴死的殘酷、寄身于敵國的煎熬,再加上面對無垠的壓迫感……這一天,她真的累了。
眼眸的藍黯淡了,閉上雙眼的她倚著床柱坐了下來,疼痛的太陽穴靠在冰涼的床柱上舒緩了些微的不適,那冰冷的觸感使她冷靜。
她連解月兌的權利都沒有。一個在敵國的人質若有任何動靜都將牽動兩國之間的關系,因此為了在遠方掛念她的國人,她必須撐下去。
從小到大,她的個性就不開朗,同年紀的孩子畏懼她的身分,年長的長輩對她必恭必敬,父母對她的期許更是超過一個孩子所能承受的。只因為她是皇室唯一的血脈,即使大家心知肚明她不適合,依然被預設在未來要肩負統領一國的責任……但她只是只雛鳥,羽毛未豐就被逼著飛的雛鳥。
在所有人為她規畫好的一生藍圖之中,突然闖進了一名男子要將她擄走,國王和王後驚慌失措,王公大臣氣憤難忍,一切都被打亂了。
她懵懵懂懂的生在王室之中,被賦予王儲的位置,正當她已經盡了全力去適應與學習之時,命運又再度扭曲了她的人生……混亂之中成為了黑沃國的王後。
如果她可以選擇,宓姬永晝想擁有一個平凡的名字、生在一個普通人家,然後……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