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在言振安熱鬧的歡送會上,唯獨易采荷一反平日的笑口常開,相反地,佔據她俏臉的是傷懷、是落寞。
這實在怨不得她會板著張臭臉來燻人,畢竟,今天要送別的對象既不是阿貓阿狗,也不是張三李四,而是言振安--她的歷史老師,更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記得二人初次見面的情景是在一觸即發的惡劣情勢下,也是在開學的第二天。
易采荷實在無法對講台上的帥老師虛偽地裝出一張笑臉,盡避他有工藤新一的睿智、羽山秋人的淡漠,盡避他是她自家叔叔常掛在嘴邊的摯交好友。雖然他該死的擁有本應令她著迷的外表,但,這仍無法彌補他開學第一天就缺席的「惡行」--據可靠消息指出,他那時仍在國外旅游。
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而他,一個為人師表的身分,卻將游樂擺在學生之前,不能守時地回來,這無異是另一種形式的無信,她替孔子唾棄他。
所以,她,易采荷,決定要排斥他,討厭到底。
只可惜,這抗戰雖未及八年,卻也短得離譜,易采荷的厭惡只堅持了二十五個小時--包含他「曠職」的二十四小時。正確說來,她在見了他之後的一個小時內,心就被收買了。而收買她的,是言振安的博學,及課堂上異于一般老學究的念課文,相反地,他會發表自己另類且精湛的見解。
自然地,他的學識及口才博得學生們的喜愛與推崇,很不幸地,也擄獲了易采荷的「芳心」。此後,她便成了他的頭號擁戴者,且大有「此志不渝」的意思。她還立了個偉大的志向--嫁給言振安。
而不過才相識短短二年,他便要轉調高雄--一個離她半個台灣遠的陌生環境。嗚,她不舍,她難過啊!
她怎能放心讓她內定的老公遠赴他鄉,傷害別的女人呢?
她嫉妒所有能接近他的女人。倒不是擔心他會被外頭的野花所迷惑,只是害怕太多女人會情不自禁地受他吸引,卻也遭他拒絕。在她們心靈受傷的同時,他也算造孽啊!
為了減輕他的罪孽,她一定要擄獲他的心,讓別的女人沒機會覬覦他。想來她這也算是造福人群的善舉吧!不管他真是被派轉調高雄,亦或為了逃避她的深情而自動調職,反正她早已暗自決定--這輩子,非他不嫁。
早在相見的那刻起,二人的命盤已相混,如糾結的絲線般,分不出你我。
也許,一年多的別離,可能會模糊他對她的印象,但再次的相逢,她定會在他的腦海里刻下一頁頁兩人共屬的回憶,且永遠抹滅不去,一定。
女人或許是善變的,但她對他的心卻始終如一的堅決,而她也會讓他明白。
想著往日的一切,易采荷相信自己的抉擇。她相信,即便她只有十八歲,但憑她自己的眼光所挑上的男人是值得她托付終身的。
所以,在得知他要離開台中時,她不急著轉學到高雄,反而一改貪玩的個性,認真于學業,努力充實自己。因為她知道,此時的自己仍屬黃毛丫頭之列,無法與見識廣博且多才多藝的他相匹配,因此,她跌破大家眼鏡地奮發向上,考上南部的知名大學。
她相信,有共通話題才能維持彼此的感情,而相較于言振安的博學,她又怎能只有高中學歷呢?那對兩人而言,會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啊!所以她忍著心痛地堅持努力。而今,她如願地達到「追夫計畫」的第一個目標,想來成功的果實已在不遠的彼方了,呵!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
而她,未曾斷絕那份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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幣上易鵬打來「托孤」的電話後,言振安真是哭笑不得。
易鵬明知他當初會舍棄奸不容易適應的環境與安定生活,自動請調高雄,全是拜他的寶貝佷女所賜,可是,他現在居然又將易采荷往他身上推!
枉他還待易鵬不薄,對他推心置月復,還絞盡腦汁地為他擬定追妻計畫,好不容易幫他把老婆自狼群中娶回。結果呢?他現在終于知道自己誤交匪類,唉!這又豈是一聲嘆息了得啊!
他對易采荷的印象完全來自于課堂上︰他明明記得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眼光略帶批判與不滿地在他身梭巡良久。但是,在半堂課不到的時間內,她不友善的態度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改初時的惡意,取代的是祟拜和喜歡。
天吶!連他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對她下了蠱,怎麼她的前後態度差這麼多?「變臉」也不該是這等變法吧!
他忍受了易采荷二年左右的「騷擾」--雖然她只不過是常把眸光投注在他一百八十公分的身上,雖然她只不過是太常找些歷史問題來找他解答,雖然她只不過……然而,這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卻也足以迫得他揮別向往已久的安定及定居數年的台中,而重覓一處清淨之地。
其實,說良心話,除去她不尋常的過分愛慕外,他是喜歡她的,喜歡她這個學生,畢竟她是他難得遇上的「有問有答」的學生--雖然常常答錯;也是唯一一個在當他有所感地吟詠些詩詞歌賦時,不會毫無反應、反而會隨他的詩句接下去的人。說實話,他也是不舍她的,尤其是最近的學生,問了也都不會有所反應,只會呆愣以對時,他更懷念她。但……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對她也有超出師徒之外的感情啊!
天曉得自己前輩子是造了什麼孽,累得今世的他交了易鵬這號損友--盡是干些「送羊入虎口」的勾當,尤其這只羊是他;而易采荷又莫名其妙地追著他跑,大有「誓死方休」的打算。
現在的他,除了嘆氣,真不知還能為可憐的自己做些什麼了。
呃,也許是自己多心也不一定。小女娃一個,又怎懂得人間復雜的情愛呢?或許她真是為了「求學」而來也說不定。雖然,他的臆度有鴕鳥的嫌疑,但他仍寧願如此以為,讓自己少操點心,免得無端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算來離「受刑」的日子尚有個把月,想來他還有三十多天可供揮霍。
他要好好計畫,好好享受這短暫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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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叮咚--
急促的門鈴聲似索命似地響著。
言振安撐著宿醉未醒的身軀及意識混沌的腦子,踩著不穩的步伐走到門邊。
他意識模糊地打開大門,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猛然清醒。吞下原本即將出口的咒罵,他旋即砰的一聲關上大門,彷若外頭站著妖魔鬼怪般,天真的以為如此便能阻絕惡運的到來。
想來或許是自己酒醉未醒,亦或仍在夢里,要不,怎會見著不該存在的事物?!言振安顯然很有當烏龜的本事,輕易地便將眼前的事實合理化,歸結于自己昨晚大肆飲酒的結果,因而產生幻象。
叮咚、叮咚!
偏偏此刻,門鈴聲又那麼真實地響起,打碎他方才的自我解釋。
而他也只能認命地去開門,迎接「惡夢」的到來。
門一打開,易采荷便很自動地走進來,如視察自己領土的地主般掃視客廳。終于,她放下行李,走向她覺得應該是很舒適的沙發。
嗯!丙然舒服。「為什麼一見了我就把門關上?」連讓她打聲招呼的機會都沒有,這擺明了欺負人嘛!
「呃……」言振安不知該如何解釋方才的行為完全是出自下意識的反應,不容他思考啊!
「問問而已,不一定要有答案,你不用想得那麼認真。」易采荷敗給言振安的老實。
其實,她也該是了解他的吧!除了課堂上的幽默風趣,私底下的言振安幾乎是不苟言笑的。嚴格說來,他應該算是雙面人。
在授課時的他既熱絡地發表自己的看法,也很鼓勵學生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總說,如此才真能「教學相長」。所以,上他的課是令人期待的,除了他發問時,學生們常來不及反應回答之外,整堂課下來,除了他講課的聲音,便是學生們的爆笑聲。他總有辦法把枯燥的內容說得令人興趣滿滿,就算是乏味的文化史,仍舊是充滿歡笑。
然而,課堂外的他卻不易與旁人打成一片,除了和同事間不得已的冷淡招呼語,及回答學生所提出的問題外,他幾乎是不多說一句廢話。
有時易采荷也不禁好奇,是否言振安的腦子里裝設了電腦晶片,所以他的「行為模式」完全受晶片指示而行事。其實她也了解這是因為言振安的個性太過正直,受不了這亂世的污濁,厭惡人的偽善,因而萌生鴕鳥心態而一味逃避。
不過,正所謂百密一疏,也不知該為他誤交自家叔叔而寄予同情,還是該慶幸叔叔做人成功,反正,這兩個個性回異的人硬是踫在一起,非但如此,感情還好得「如膠似漆」,連她都看得吃味呢!不過,合該上帝是站在她這邊的吧!
反正,總之幸好老天爺讓他倆「相識相惜」,要不然她還真不知該攀哪門子親、帶哪門子故地竄進這言家大門,而這「良緣」也險些錯過了呢!
「你怎麼會在這里?」言振安難得地理出頭緒。明明記得昨天還在慶幸尚有一個月的「緩刑期」,怎麼可能一覺醒來,便已度過三十日?!活了三十多年的他至今才發現,原來平凡的自己有睡美人「一覺千年」的潛力不成?!
「老師。」易采荷煞有其事地嘆口氣,搖了搖頭道︰「你已未老先衰了。」看著他一副不解的神情,她解釋︰「你幫我開了門,我當然出現在你家里啊!」
他納悶地看著她,似乎仍舊不滿意她的回答。
「看來,你似乎不接受我的回答。好吧!其實我是坐飛機再轉搭計程車來的。」她的唇邊露出淺笑。無疑地,她一再的敷衍有捉弄人的意味。
算了,言振安放棄與她無聊的問答,那會降低自己的素質。反正自己也沒對她的回答抱著太大的期望,會問她也只是想盡盡為人師表--過去式,和「代理保母」--現在進行式的義務罷了。既然對方不合作,上帝也不會責怪他,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頂多第十七層罷了。因為那丫頭令人發指的所作所為,橫看豎看,都比他更加惡劣。如果有人當墊背,那他又何必擔心會上刀山、下油鍋呢?
言振安認命地帶易采荷到她的臥房。
「你的房間在哪兒?」易采荷不理會已將行李搬入房門的言振安,任性地倚在門邊問著毫不相干的問題,仿佛她現在問出口的才是正事似的。
言振安相當無奈地走出房門,指著走廊盡頭與此相隔三個房間的門板。
「天吶!」易采荷驚叫一聲,「我的房間在樓梯口,你卻在那麼遠的地方!萬一我發生什麼意外,或是有劫匪闖入,那你怎麼來得及英雄救美?」她夸張的說著,即興的發揮她與生俱來的想像力,天馬行空地編著劇情。
天啊!他覺得自己比她更有資格呼天搶地、大叫救命。她高分貝的嗓音,別說是在寧靜的夜晚,他相信即使是在嘈雜的上下班尖峰時間,她仍有辦法「千里傳音」--傳的是刺人耳膜的魔音。假若真有歹徒不知死活地闖入,他想她絕對有讓壞人後悔誤入「賊窟」的本事。也許,該擔心的是可憐的自己和倒楣的「假想匪徒」吧!他聰明地沒將想法說出來。
「那你想怎樣?」無力的口吻消極地表達出他的「反抗」。
易采荷興匆匆地跑進房里,將兩箱笨重異常的行李拖出,往走道的另一端而去。
「你要做什麼?」言振安訝異她的大膽。他是知道她少根筋,倒不知道她連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沒有,光天化日的,她就打算來個霸王硬上……弓?!
不過在他看了易采荷推開他隔壁的門進入時,他松了口氣。
「沒什麼呀!老師,你該不會想入非非吧!」易采荷俏皮地對他眨了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楮,喘口氣後,她又進出讓言振安差點昏過去的話:「不要失望,雖然不是要和你同床共枕,不過我的心是與你相伴的。如果你堅持,我也是可以搬到你的房間啦!」說完她還作勢要將行李再拖出來往隔壁塞。
「不必了。」言振安忙將她的行李搬回床上。「這樣就可以了。」他突然覺得奇怪,「怎麼這皮箱這麼重?你有重金屬制的衣服不成?」他急著把話題岔開,免得再听她胡言亂語。
「天啊!」易采荷再次發出驚人的叫嚷。「你干嘛把我的皮箱扔在床上,那很髒耶!」
「那你不先整理衣服嗎?」他捺著性子問。
「要啊!但這和那有什麼關系?」她依舊不解。
「在床上整理不是比較方便和干淨。」真是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易采荷恍悟地點點頭,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你認為這些東西和衣服哪里扯得上關系?」滿箱的漫畫和衣服有哪門子的關聯啊!她又不興拿一頁頁的紙張往自個兒身上遮。
眼前呈現的事實令言振安吃驚,一般正常人才不會這麼夸張地運一堆漫畫來「伴讀」。「那另外一只總該是衣服了吧!」
易采荷晃了晃食指,打開另一只箱子。而滿箱的金庸小說集再度令言振安跌破眼鏡。
般了半天,原來錯在他自己!沒錯,一般的女孩子總愛打扮得漂漂亮亮,老愛將衣櫃塞滿一堆時髦的衣物,可是,他錯估了易采荷。從他認識她開始,她就是個「異類」了,哪是普通人呢!
有哪個正常人會在心情好時卻呵欠連連地做白日夢,而忘了自己正置身試場,結果抱了幾顆鴨蛋回家,而當她心情低落或生病時,卻猛K書,考試成績竟異常地好,又有誰會在車禍時只擔心愛車的「皮外傷」,卻絲毫無視自身血流不止呢?還有……
他想像得到自己往後的日子未必好過,卻必定「多采多姿」--因為摻雜許多「意外」的調劑嘛!而眼前長發飄逸、鼻梁稍嫌扁塌、有著正扇著一排長睫毛的明亮眼眸與吸引人品嘗的薄唇的俏麗丫頭,定然是那些「突發狀況」的肇事者。
「那你的換洗衣服呢?」該不會遺失在機場,或是送給可憐的計程車司機吧!
易采荷指著背在身後的小袋子,為言振安解答心中的疑惑。
「你說……我的意思是……」言振安已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能瞪大眼,手指來回指著易采荷和自己。
「沒錯,我的意思就是你現在腦中所想的,其他的衣服就等你陪我去買齊全!」她忽而詭異地笑了。
不會吧!那袋子左看右看,能塞下四件衣服就該偷笑了?如果他沒會錯意,易鵬給他的「服刑期」是四年吧!雖不是要她把所有衣服搬來,但是加上她身上穿的無袖格子衣和白色迷你短褲,頂多也只有三套而已……等等!
「你就穿這樣來?」他的怒氣總能被她輕易點燃。
「是啊!」她看看自己,沒什麼不妥啊!怎麼他好像想殺人似的?
「台灣的治安還真令你放心呀!」他咬牙切齒的說。
「還好啦!」
「你知不知道台灣一年有多少件強暴案?先奸後殺、劫財劫色!你想死也不要找這種方法啊!」真不知死活!
「哇!老師,你這是在關心我嗎?真感動。」易采荷高興得想沖過去抱言振安,卻被他一手阻絕了。
「我是擔心那個不長眼的家伙。」他低聲地說。「算了,你去整理你的衣服吧!」反正對她說教只有氣死自己的可能,他懶得再和少了根筋的她唆,最好以後能井水不犯河水,彼此樂得逍遙。
「你不好奇這些書嗎?」易采荷充滿期待的等言振安做出一般人該有的好奇表情。
雖然言振安的好奇心比螞蟻還小,但是為了日後的寧靜,還是順從眼前的「小慈禧」不多做無謂的掙扎。他無言地看著她,等她解說。
「因為我不是很喜歡出去玩。」看到言振安眼底透露出不信任的訊息,她趕緊心虛地補充,「雖然這有點可議,但是重點並不在這里。」她努力地「回歸」重點。「我要說的是,這些書很富教育意義,教了我很多做人處事的道理。」見到言振安不置可否的表情,她反而說得更加口沫橫飛,儼然一副捍衛戰士的模樣,為她的寶貝書籍爭取懊受到的尊重與「書格」。「例如射鵑英雄傳里的郭靖,就讓我知道他的偉大不在于人們加諸在他身上的虛名,而是他為國為民的情操讓人尊敬……」
只是,易采荷說得很陶醉,言振安卻听得很乏味。他聰明的不搭腔,以防易采荷的「訓詞」如滔滔不絕的長江,令他的可憐耳朵受到二次傷害。
幾本書就能使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黃毛丫頭悟出什麼人生的大道理?鬼才信咧!如果真有那麼神,釋迦牟尼當年又何必坐在菩提樹下苦思七天七夜?找幾本書砸在頭頂,搞不好更快悟道成佛、修成正果。哎呀!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要不自己早晚也會退化到和她一樣的程度。
易采荷知道他並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但她也懶得再和「不受教」的他辯解。如果十六年的兩地相思,能讓楊過和小龍女了解情真不栘的愛,那麼,沒理由在她花了這麼久的時間開解後,他的腦袋瓜子仍舊混沌一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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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忙碌後,易采荷終于下樓了。看到言振安舒服安適地坐在沙發上閱讀他鐘愛的歷史典籍時,她赫然發覺自己的肚子已在咕嚕咕嚕作響。
她靜靜地走進廚房「大展手藝」,期望能令言振安有個驚喜。
而沉浸在中國五千年文化中的言振安,渾然未覺自己的廚房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浩劫」。
在眾多鍋具的「交響樂」中,二盤「炒飯」終于問世了--如果那二團烏漆抹黑的東西可以稱作炒飯的話。
當焦臭的油煙代替飯菜香傳送至言振安遲鈍的嗅覺神經時,他開始擔心他可憐的廚房、無辜的鍋鏟,以及他將極為淒慘的腸胃,他甚至已經能感受到自家器官的哀號悲泣。
在看到易采荷端來的二團焦黑時,他如易采荷希望的大吃一驚,卻沒有一丁點喜悅。有哪個死刑犯在即將被槍決時高興得起來呢?他覺得自己此刻比死刑犯好不到哪兒去。
「我可不可以不吃?」言振安秉持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不肯放棄任何希望地問著已知曉答案的問題。
「在我百般勞累、千般辛苦後,你居然想拒吃?」易采荷擺出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貌指責可憐的言振安。「你難道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洗手作羹湯嗎?你卻沒有稍稍的感動?」
「感動,當然感動。」再笨也看得出來那二盤「不知為何物」的炒飯是她第一次下廚的結果,如果她做了多次實驗,還能「一成不變」,他反倒同情那些一次次被犧牲的飯菜咧!可,感動不表示得犧牲自己啊!他的手仍遲遲未動,一點都沒有進食的打算。
「家里都沒人有機會吃我做的食物。」
這話令言振安好羨慕她家里的人。
「你居然這麼不屑,你……你暴殄天物,你會遭天譴,你……」易采荷已不知要罵什麼了,只好忿忿地扒了口飯,就不信味道有多差,雖然看起來並不好看,但是任何事物不能只看外表……呃,可是,口中的味道,還真不是普通的難以形容耶!不管了,她罔顧食道的抗議,硬是把那口飯吞了下去,再怎樣,輸人不輸陣,無論如何也要保全自己的面子。
受了易采荷的責難,又見她本人也都敢將那團令人不忍卒睹的烏黑食物吞入月復中,那自己堂堂一個男人,又豈能不如眼前的小女子呢?言振安慷慨赴義似地吃了口面前的炒飯,態度卻無法從容。
「嘔--」任憑他有多好的忍耐力,也無法委屈自己,既然自己的腸胃不是吃銅鐵養大的,又何必勉強咽下這些就連豬只都未必肯吃的「食物」呢?
拿起外套,他往大門邁步走去。
「你要去哪里?」易采荷立即尾隨其後。
言振安始終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如她所說的,正因為是她第一次下廚,不能期待有多好的成績;可是,連他這麼個不挑嘴的人都無法下咽的話,那味道之差可想而知,也真難為她能吃下一口。
雖然他不能昧著良心說好吃,但也不願再說些話傷害她。剛才不小心當著她的面吐出來,已經很殘忍了,如果再批評的話,那不是更加可惡。依他了解她的程度,搞不好為了一雪前恥,她會天天以他為實驗品,直到做出滿意的作品為止,可是他從不嫌命長,那又何需做這種無謂的犧牲呢?
左拐右彎後,他們來到麥當勞門口。
易采荷夸張的點了四塊炸雞、二份大薯、一份雞塊及一大杯紅茶。
「就先這樣吧!不夠待會再點。」
待服務生將所有食物一一放在托盤上後,言振安便要和她一同端回座位。
「咦,老師,怎麼你不點餐?」她驚訝言振安什麼都沒點,便隨她回座。「那你來這里干嘛?」
「你不是已經點了?」言振安覺得她間得莫名其妙。
「這些是我自己要吃的啊!」
「這麼多,你一個人怎麼吃得完?」在和她對話之間,見她已經將一塊炸雞解決,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間話很多余,便訕訕地再去點了個套餐。
「老師。」易采荷等他一回座,立刻提出疑問。「你比較喜歡吃油炸食品嗎?」
「還好。」言振安不敢回答得太積極,免得她靈機一動,他的消化器官又要遭殃。
「是嗎?我以為你比較偏好這類速食產品,所以才不吃我的炒飯。假如你比較喜歡吃這種東西,那我以後天天炸給你吃,」她頓了頓似思考般又說︰「這應該不難,拿肉沾一沾炸雞粉,大概就可以下油鍋了。」
「不必麻煩,我只是突然想吃,沒有特別的意思。」她左一句「應該」,右一句「大概」,就算方法大致上是如此,他也沒有夠強的心髒去接受這等考驗。簡單的蛋炒飯她都能炒得亂七八糟,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廚房提早結束壽命。
「哦,好吧!」她還原以為自己有「雪恥」的機會。
易采荷忽然端起盤子及食物殘渣離開位子。
「你可別先走,我怕你會迷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雖然他是被強塞了這麻煩,可也得好好照顧。
「我只是丟個垃圾再點個餐而已,怎會在這個小不拉嘰的店里迷路!」真是瞎操心。
「我吃飽了。」言振安以為易采荷體貼地要再為他多叫一份餐點。
「我還沒飽呀!」顯而易見的,他高估她的善良,也小看她驚人的食量。
她才少吃了午餐,怎麼可能晚餐的食量卻等于正常人一整天的食量呢?!易鵬丟給他的,到底是人還是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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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新月高掛蒼穹,綴上點點星子,更襯出這夜的漆黑和寂寥。
在言家的客廳里,一個是落花有意,一個是流水無情。各據沙發一端的兩人,雖是近在咫尺,心卻恍如天涯兩端般地遙不可及。
當十二下鐘響敲完時,易采荷也一溜煙地隨鐘聲的結束而消失在樓梯的盡處。
言振安巡視門窗後,也準備上樓休息。
孰料易采荷正站在他的房門口,興奮地把手中的小卡片交給方踏上最後一階樓梯的他。在他尚來不及反應地接過卡片後,易采荷已帶笑地關上她的房門,那笑容……有點賊。
審視手中的小卡片,不比外頭賣的精致,卻感受得到做的人的用心,溫暖色調的搭配,讓人不自覺地感受到那溫馨。
只是,所有的感動在見到紙張上列印的幾行黑字後便消失殆盡,徒留一陣恐懼和滿身冷汗。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走夢中。
他倏地覺得晏幾道的鷓鴣天在此時看來已沒了往日所覺的柔情,取代的,是害怕和心驚。
他真佩服易采荷,總有辦法讓他對古詩詞的感覺改觀。每每浪漫經典的名言佳句一經她采用,便不再捫人心弦、浪漫唯美。
記得一年前他要離開台中時,她也送他一張小卡片,一張令他立即唾棄秦觀的小卡,卡上有著秦觀著名的詞--
縴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懷疑,他真的懷疑,易采荷是生來摧毀中華文化的。
他多希望此刻的相逢真是在夢中,最好一覺醒來,惡夢便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