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山腳下,一塊大石旁,有個小小的、用木條釘成的……小?
不曉得祭祀的是什麼神明,里頭只有供奉一支枯竹。
冷雁智頂著頭上的強光,著眼楮仔仔細細地瞧著,卻實在也看不出一根竹子有什麼好祭拜的。
香煙裊裊,案上擺的卻只是些甘薯、青菜之類的東西。
這也難怪,這里的生活其實並不好。
聳了聳肩,冷雁智並不認為這關他什麼事。
之前送過花的女孩,此時正藏在雜貨店旁邊大的大柱子背後偷偷瞧著他。
以為他不知道嗎?冷雁智一邊用手掏著米,一邊皺起了眉。
「大爺,這米便宜賣你了,一斤三錢成嗎?」老板有點擔憂地瞧著這位面生的客人。這可是今天頭一個客人啊。不過,瞧他臉色不豫的,難不成是嫌這米太舊了?
她看她的,本也不關自己的事。然而,在她身上似乎看見了自己以前的影子……于是,那種重滯的情緒又沉澱在了心底,他,就是喘不過氣。
眼見冷雁智的眉頭越皺越深,老板的心也越撩越高。「這米是舊了點,不過還能吃的。這樣好了,開個市討吉利,一斤兩錢。」
「五斤好了。」冷雁智拿出了銀子。
「好好好,請等一會兒。」
當老板忙著找銀子、盛米的時候。冷雁智低聲問著。
「往你左手邊看去,那女孩是誰?」
「啊?」老板的眼角瞄了一下。
「住在村尾的小紅吧,賣花的。」
「……你識得她嗎?」
「當然了。這村里的人,打幾百年前,祖先輩就住這兒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誰不識得?」
「那麼,叫她別再跟著我。我煩透了。」冷雁智接過了碎銀,往女孩的方向揚了眉。
「噗……我說客倌啊,這男歡女愛的,誰有資格說啊。」老板笑得合不攏嘴。
「……那麼,叫她爹娘管嚴一點,把她好好關在家里。」冷雁智轉過了頭就要離開。
「要是爹娘還在的話,誰舍得這麼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在外頭拋頭露面地賣花啊。」老板低了頭,悶悶地說著。
冷雁智頓了一下腳步。
「可憐喔,爹娘繳不起田租,被張地主活活打死了不說,現在一個祖母,也病得只剩一口氣……」老板繼續絮絮叨叨著。
抬頭一看,眼前的冷雁智果然停下了腳步。
「我說,客倌啊。小紅是個好女孩,如果您不嫌棄的話,當個奴婢也好,把她帶到大城去吧……年輕人,不該待在這兒的。這種淒涼的地方,只適合我們這些一只腳已經踏進棺材里的人啊……」
「你想當媒婆?」冷雁智嘲諷地笑著。
「……我知道,小紅這種身分,客倌自是看不上眼的。」老板撢著貨物上的塵土。
這天晚上,冷雁智作夢了。
自己生了病,老祖母去向地主家告急。錢滾錢、利滾利,等到債主上門了之後,老祖母被活活打死,自己則是逃到了山上。他唯一記得的三天里,他舌忝著石壁上的青苔和露水讓自己活下去,夜里冷到發抖、把嘴唇都給咬出了血。接著,不曉得在那山洞里昏迷了幾天,才被三位恩師救醒。
冷雁智猛然睜開了眼楮。一身的冷汗。
為什麼……為什麼……
年邁的祖母,在那無緣的爹娘早早死去後,就把他從小拉拔大。還來不及享清福,就被害死了。官也不理,就這樣任凶手把尸體草草給拋在了餿水堆,讓遺骸被野狗咬得七零八落!
為什麼!
冷雁智抓刀而起,在竹林中瘋狂地砍著。倒了一小片竹子,竹葉也滿天揚著。
直到筋疲力盡,冷雁智才停下了刀。
沒日沒夜地咳著,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更何況是一個年邁的老婦人。
沒錢點燈,只有黯淡的月光照著殘敗的小院。
漆黑的夜里,斷斷續續響著老婦的咳嗽。
冷雁智走進了其中一間搖搖欲墜草屋,掃了幾眼,在老婦的屋里沒有見到那女孩。
鼻瘦如材的老婦,不斷地在床上翻著身,嘗試著想減輕那掏心掏肺的劇咳。
桌上,擺著小木筒,里頭插滿了鮮花。然而,卻只是更顳得這兒的淒涼和落魄。
把銀子放在桌上以後,冷雁智從小木筒里拿起了一朵花。
就當作是跟你買花的錢吧,冷雁智的嘴邊泛起一抹微笑。
見鬼了,真是見鬼了。一大早就兄了鬼!
還是眼花了?還是已經到了西方極樂了?
老婦人戰戰兢兢地拿起了桌上的一錠銀子。
惦了惦。真沉。
是真的?是真的?一個晚上,桌上就蹦出了三個大元寶?
「小紅!咳咳……小紅!快來看啊!」老婦嘶聲喊著。
等到剛出門的大姑娘跑回老婦房里以後,也愣在了當埸。
「天可憐見……咳……天可憐見。想必是大慈大悲的……咳……觀世音菩薩,看咱們可憐……咳……送救命銀子來了。」老婦手里捧著銀子,哭得老淚縱橫。
「女乃女乃,昨晚是不是有人來過了?」小紅連忙走向前一步,拾起了被遺落在地上的竹葉。
老婦人這時才看見了孫女手中的竹葉子。
「咦……這兒哪有……咳……竹子,這竹只有在那山……」老婦仿佛恍然大悟。
「是啊,小紅……咳……是竹山上的神仙哪!」老婦瞪大了眼楮,朝著孫女喊著。
「……女乃女乃,這世上哪來的神仙。」小紅輕輕笑著。
「不是神仙,這又是哪來的銀啊!……咳……我睡得又不穩,如果有人走得這麼近……咳……我早醒了!」
「……可是,女乃女乃……」
「別再說了……咳……這竹葉子就是最好的證明!……咳……難不成,這時節吹起了東風……咳……還一口氣把竹山上的葉子都吹來了我房里不成!」
「女乃女乃……」
「你這小丫頭……咳咳……不懂事就別亂說話。褻瀆了……咳……神仙,要受報應的。」
……真要有神仙,為何直到現在才顯靈?大姑娘看著自己祖母拜天拜地的模樣,只有暗暗咬了咬唇。
如果真有神仙,在她哭喊到連嗓子都啞了的時候,不該還是讓爹娘在自己的眼前被活活打死!
如果真有神仙,那張地主每年來討債的時候,就該施個法,給她們滿山滿谷的銀子,把那些人砸了回去,
「沒有神仙的!女乃女乃!這只是個好心人看咱們可憐,才幫咱們的!」
「你這小孩子懂什麼!那村里的……咳……陳樵夫可也親眼見過神仙的!不要再……咳咳……說了,我們這就去竹仙里磕頭!」
老婦人拉著小孫女。
「女乃女乃!」
回到了竹山頂,冷雁智第一件事就是沖回了趙飛英房里。
就如同以往一般,他還沒有醒。
臨走前壓在桌上的紙條,,還孤零零地躺在那兒。
師兄,我有事下山一趟,很快就回來。如果你醒了,千萬別走。待在這兒等我,食糧飲水還有一些衣服我都放在你房里的角落。要記得!等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冷雁智苦笑了一下,把紙親又重新收在懷里。每次,他要暫且離開這兒的時候,一定不會忘了留下足夠的食糧和飲水,以及這張紙條。
要是師兄醒來,自己卻不在,那該如何是好?要是自己耽擱了時辰,師兄餓了、渴了、冷了,那要怎麼辦?要是師兄一時不察,失了足……他可沒傻到,以為病了這幾個月的人,還能安然無恙!這可是萬丈的絕壁!
每次,每次地擔心著,讓他離開的時候,一顆心總是懸在了他身上。
每次的每次,當他回來的時候,依然只能見到沉睡著的他。
他的擔心,總是多余的。
山腳下的那同小破,似乎……變大了一些?
冷雁智有些胡疑地用手量了一量。
可不是?就連本來的木條,都變成上了漆的木板。唯一沒變的,就只有那根枯竹。
真靈嗎?一支竹子?冷雁智叉著腰,懷疑地看著。
直到一個村民拖著跛足前來磕頭的時候,冷雁智忍不住就開了口。
「老丈,你在拜什麼?」
那老村民瞄了一眼這個最近幾個月似乎常出現在村里的男子。
「竹仙啊。」老村民說著,一邊繼續叩拜著。
「靈嗎?」冷雁智依舊十分疑惑。
老村民立刻義奮填膺地站了起來。「靈!誰敢說不靈就是不敬!我老漢第一個就找他拼命!我的這條命,就是竹仙救的!幾天前才連動都動不了,一天晚上,我家的門被風吹了開,您瞧!嚇!就這麼一陣冷風過來,隔天就下得了床了︰再沒幾天,就可以走了!誰敢對竹仙不敬,我就……」
冷雁智眨了眨眼楮,老村民接下去的話也就沒听見了。真的靈驗嗎?那麼,他……
冷雁智連忙也閉了眼、合了掌,恭恭敬敬地祈求著。
竹仙啊竹仙,如果您真的有靈性,請保佑師兄早日康復……而且……而且……最好他一醒來就愛上了我……
冷雁智微微臉紅了。
……如果真的事成,我一定替您修個金身,再蓋間像樣的給您。早午晚各敬三柱香,不敢懈怠……
等到進了村以後,冷雁智發現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名少女沒再跟著他了。
正當重重松了口氣的時候,遠遠的,他看見那天晚上的老婦,提著似乎十分沉重的籃子,朝他這兒走了來。
還以為被她發現了呢。不過,老婦卻只是兩眼無神地從他身邊走過。
原來,只是要出村的嗎?
「可憐喔,可憐喔……」冷雁智一路走去,听見的是無盡的嘆息之聲。
怎麼?前幾天他不是才剛給過她們銀兩的?
「難得竹仙顯靈,卻還是斗不過那張地主……」當小販遞給冷雁智一袋鮮果的時候,還一邊跟隔壁賣包子的小販閑聊著。
「什麼張地主?」冷雁智也湊了一腳。
兩人看了冷雁智一眼。
「也難怪,你好久才來村里一次吧?也難怪你不知道了。」
「不過,那張地主,你可認識吧?」
「不認識。」冷雁智坦白說了。什麼張地主的,連听都沒听過。
「是這村里的地主啊,有錢有勢的……」
「小紅丫頭的爹娘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的……」
「噓,噓,別講太大聲了!」
「反正還不是就這麼回事,小紅丫頭也越來越標致了……」
「就是說,欲加之罪……那個什麼……」
「何患無辭。」冷雁智好心地幫了忙。
「對對對,就是這樣。何患無辭!」
沉默……
「然後呢?」
「反正就是這樣了,真是褻瀆神明哪,連竹仙給的銀子,都敢說是自己的。
「可不是,還把小紅拾了去,硬是賴她偷了錢。」
「都說是竹仙給的還不信!哼,早晚有一天,叫他們被雷給劈死!」「最好是全家全死光!」
「啪,罪過罪過。大娘,您這麼講是要損功德的。」
「你敢說你就沒這麼想?」
「大娘,您別盡拖我下水……」
冷雁智微微愣了愣。
所以,就是那個女孩被誣賴說是偷了錢,然後被那什麼張地主架了去?
「官呢?總有縣太爺吧。」冷雁智隨口問了。
「縣太爺在山的另一邊呢,大爺。」
「再說,這芝麻綠豆的小事,官才不管哪!」
是自己害的嗎?
冷雁智一路走了回,心里難免有著一點疙瘩。
這不關自己的事吧,他們不都說了,是那個什麼張地主……還是什麼張地主的兒子……嘖……看上了那個女孩。
真是的,果然是個鄉下的小村子,連這樣的姿色都能起興趣……
就算自己不送銀子過去,她還是會被抓的。所以,不關自己……
不行不行,冷雁智,你在想什麼。不要忘了,你還得守著師兄,不要惹事!
那是她們的事,你不可能一輩子守著她們。幫了一次以後,是生是滅,還得看她們自己,
然而,就在看兄見仙前的一小盞燈籠,以及那不斷磕頭的老婦人時,冷雁智沉默了。
「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小紅,老婦這輩子、下輩子,為您作牛作馬,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從老婦人背後走過,帶起了少許的風。冷雁智的表情冰冷。
竹山頂上,沒有野獸的顧慮。其實,就算是飛禽,也少有能飛躍這萬丈的絕頂。
把紙條壓在桌上,冷雁智手里提著趙飛英留下來的人皮面具。
「我走了,師兄。借您面具一用。
張府開了三桌,請來了縣太爺的師爺以及一些小城里的貴客。今天,是二兒子娶第三房小妾的日子。
「呵呵,可不是。我那兒子,就是心腸好,一個野女孩,玩玩也就算了,還想娶進門呢,真是的。」張老爺笑得合不攏嘴。
「想必是老爺子教得好。二公子明媒正娶、以禮相待的,是那女孩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哪。」
然而,在客房里,那好運的女孩,只是把碎瓷片藏在懷裎。
「喲,倒挺乖的啊。」喜娘走了進門,瞧了瞧端坐如山的女孩。
女孩狠狠瞪了喜娘一眼。跑了幾次,都被半途追了回。那禽獸說了,只要自己再想跑一次,不但他祖母難逃一死,還要對自己霸王硬上弓!
把身子給他糟蹋也就算了,頂多就是一死了之。然而,她那年邁的祖母,是不該再受折磨的了。
「咱們二公子看上你,是你幾輩子好香修來的福氣。」喜娘整了整她身上的凰冠霞披。
「待會兒拜天地,可不要出什麼紕漏。不然,有你受的,知不知道!」
漫長的等待。然而,等待的結果,畢竟,也只有死,亦或是拖了那張家公子一起。
門,似乎被打開了。
時辰到了嗎?
但是,這種腥羶的味道,仿佛,就像是血……
血!
一瞬間回過了神,把紅蓋頭一掀而起,小紅才發現門外盡是哀嚎以及四灑的血雨。
罷剛開的門,是因為有人一刀劈了開。那把大鎖,還垂在一旁。
小紅倉惶地看了看四周。強盜?是強盜?那麼,她是不是可以逃了?不過,要是出去遇上了強盜怎麼辨?
……反正都是死,就賭一睹!
小紅從床上一躍而起,然而,在踏出門前,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腳步。
外頭哀嚎的聲音沒有止歇,地上東一具、西一具都是斷肢殘臂的尸首。
惡……
捂住嘴、忍著乾嘔的沖動,小紅提起了裙擺,就往大門奔去。
本想救了女孩就走,誰料到一個女子的高聲尖叫,引來了一波波的人。不曉得是官差還是護院的莊師,提刀提槍地涌了過來,把他一再的警告丟到了腦後。
「快!把這盜官印的欽差要犯拿下了!」一個穿著官服的人喊著。
準盜了你家的宮印!簡直是胡說八道亂栽贓!
祭出胭脂刀。帶上面具的冷雁智,終于動了肝火。
胭脂刀在燈籠前,綻著妖艷的光芒。
「抱歉了。見過這把刀的人,我已經不能留活口。」冷雁智冷冷說著。
小紅抱著那厚重的裙擺,終于跑到了大廳。掛滿了紅色喜字、喜氣洋洋的大堂里,染著的是更加驚心動魄的,鮮紅的、暗紅的人血。
小心避開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首,小紅一步一步往門口艱難地移動著。
「救命啊!」淒厲的聲音遠遠傳了來,小紅一個發顫,腳就軟了下來、跌坐在地。
「救命啊!」聲音越來越近了,小紅忍不住緩緩地轉過頭,向後看去。
穿著官服的人,披散了一頭黑發,正往大門口沒命地跑去。
腳下連看也沒看,踩過一具又一具的尸首,直到最後,在小紅的面前,被一只腳絆了一下。
就在那人尖叫跌倒的一瞬間,一道紅光就劈了下來。
在那兩半的尸首之間,噴灑著的血霧之後,小紅看見了一張滿臉疙瘩、病態蠟黃的臉。
「殺人啦!」小紅放聲慘叫著。那鮮血灑在她臉上,她嚇都嚇壞了。
紅光一顫,刀尖架在了小紅的頸上,帶出一條血痕。
「別殺我!別殺我!」小紅哭喊著。
冷雁智遲疑了一會兒。
她見到了自己的刀,要是消息一走漏,他們的行蹤只怕就要曝光。
刀鋒,更進了一分。
「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小紅,老婦這輩子、下輩子,為您作牛作馬,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冷雁智沉默了片刻。而那尖叫著的女孩,也漸漸收起了震耳欲聾的嗓音。
「求求您了……今天的事情,我全都沒看見啊。求求您了,放了我一條小命,家里還有個年邁的祖母等我奉養晚年哪。求求您了……」
女孩那還有些稚女敕的聲音哀哀求著,冷雁智的刀,也緩緩收了回。
「求求您了,大爺,求求您了。小女子必定替您立個長生牌位,早晚供奉。」小紅哀哀泣著,在冷雁智收回刀的時候,開始朝著冷雁智叩著首。
「要是我听見了什麼流言流語,就拿你們的命來抵。」
「是,是,是,小紅不敢,小紅不敢,小紅必當守口如瓶……」女孩低聲喊著,一面繼續拜著。直到再也沒有聲音從她身前傳來,女孩才抬了起頭。
除了那滿堂的尸首,就再也沒有那怪人的身影了。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世間一般。
「天!小紅!你……沒事!」老婦欣喜若狂地把愛孫抱到懷里。
天亮了以後,才知道張府出了這麼大的事。而她的愛孫,卻奇跡般地逃過了一劫。
「竹仙保佑,一定是竹仙保佑!」老婦感激涕零地哭喊著。
「可不是啊,一定是竹仙保的佑。」一個村民在旁邊附和著。
「不過,你看見了強盜沒有,幾個人啊?長什麼樣子?」另一個村民好奇地問著。
「就是啊,就是啊,看見了沒?」幾個人也同著。
沉默一會兒,小紅緩緩地抬起了頭來。
「不是強盜,是竹仙啊。昨夜竹仙下了凡,那些人冒犯了他的大駕,就叫他給剪去了命。」
然而,那個聲音,後來想想,是熟悉的。
總是在正午時分來到村里,然後在夕陽西斜的時候離開。
他就是竹仙嗎?
……不是的,絕對不是的……
因為,若真是仙人,他的眼神,不會是如此的寂寞……
張大地主一家子慘遭不測。
然而,盡避應該讓死者人土為安,卻也沒人敢靠近那宅邸。
親耳听見小紅繪聲繪影的,那竹仙絕對不只是個大慈大悲、普渡眾生之類的神仙。
為了避免得罪他老人家,對于那些冒犯的人,村民們沒一個願意冒著被當成跟他們一道的風險,替他們收斂。
再說,在這個吃也吃不太飽、穿也穿不太暖的小村,誰肯花上一副棺材十兩銀的天價,替他們收屁。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等到山另一頭的縣太爺發現自己師爺沒有回府,而派出了幾個捕快前來一探究竟的時候,已經是過了三天。
在那間仿佛人間地獄的宅邸里,除了腐爛的尸體以外,還有著令那些捕快為之心寒的線索。
大約有三個,當時也許還沒死透的犧牲者,憑著他們的鮮血、以及最後的一口氣,在宅里的柱上、池塘的石邊、自己身旁的地板上,寫了個一模一樣的字。
表。
當捕快們徵召當地村民的板車,以便把尸首運回時,那些雖然有些襤褸、然而卻神采奕奕的村民,在听見這個命令時,就像是遇見了惡鬼一般,遠遠逃了開。
「抗命者,要送官的,」捕快頭頭大喝著。G`*C?]
回應他的,是擺了快一個月的雞蛋,以及爛到可以用來施肥的青菜。
「這等賤民!將我朝廷的顏面置之何地了!」
遠遠的,從繁華之地被貶到這窮鄉僻壤的縣太爺氣炸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兼又肚里藏著一攤「懷才不遇」、「突遭橫禍」的怨念,召集了府里所有的人馬,遠迢迢地趕來這個還不到兩百人口的小村。
自然,除了那村民速遠避開的宅邸,並沒有容得下縣太爺一行人的大屋。所以,縣太爺命令手下著手清理,自己卻也遠遠逃開那嘔人的尸臭。而那幾個捕快,當時見到了血字的捕快,自願保護縣太爺,也不想再進那鬼影幢幢的凶宅。
大搖大擺溜達在村里的縣太爺,一邊巡察著那些不服王命的村民,一邊喃喃抱怨著自己的歹運。要不是遇見那歹人,將自己的官印傍盜了去,今日他用得著來這等酸氣沖天的小村莊宣揚王命?
「臭死人了。」經過了一個殺豬的檔口,縣太爺掩著鼻、皺著眉,快步走過。
「這等的李子是要怎麼吃的!」縣太爺口渴要買鮮果,看到那營養不良、乾乾扁扁的李子,就是一陣暴跳如雷。
「連間茶樓都沒有!哼!」
縣太爺浩浩蕩蕩巡視了一圈,卻沒有發現那鄙夷的、仇視的眼楮,一雙雙地盯在他的背後。
「咦?連間也這麼不像樣!」縣太爺腳酸,見到了一間就要坐下來歇息。然而,那村里唯一的宇,卻是蛛綱塵封。而且,就連那唯一的道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連神佛也不敬,這座村子真是太野蠻了。」縣太爺深深皺起了眉。「不親眼看看,果然不知道這民風已然變得如此。看來,不好好整頓一下是不行的。這名聲要是傳了出去,說我這父母官不管教百姓、讓那天威蕩然無存,我可是受不起這罪名啊。」
縣太爺搖晃著腦袋走開,捕快為免再度遭受村民的攻擊,也緊緊跟著。在他身後的村民,排在街道兩邊盯著他們、合掌低聲咒念的情形,更是讓捕快們想起一些邪教的儀式,而全身冒著冷汗。
「縣太爺,這村子好像真的怪怪的。」一個捕快低聲說著。
「怪?什麼地方怪?」縣太爺不耐煩地問著。要命啊,這鬼天氣,連碗冰鎮酸梅湯都沒有。
「好像,有種妖氣。」捕快說得更是低聲,不料還是被鄰近的一個村民听見了。
當縣太爺走過了以後,那村民的低聲咒罵就飄進了那捕快的耳里。
「又是個不要命的,敢說他老人家是妖……難保過兩天又給斬死,永世不得超生……」
當捕快猛然回過頭的時候,那村民正也合掌咒念著。
「縣太爺,這村真的不對勁,要不要從咱們城里請個道士……」
「胡說八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可是,縣太爺……」兩個捕快回過了頭,長長的街道兩旁,那些眼里閃著莫名光芒的村民,真的是讓人打心底害怕起。
今天,好像來了個官。
冷雁智手里拿著包果子和豬肉,正在跟個婦人訂衣裳。
瞄了那官一眼,冷雁智在那婦人的遵遵詢問之下,回這了頭。
「我要兩套,下次再來取。不要趕,針腳縫細一點,衣料要挑軟一些的,來不及的話我可以再等一段日子,尺寸的話……」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男孩就撞到了自己的腳,臉朝下地栽了個大跟斗。
「對不起,大哥哥,」小男孩稚女敕的嗓音高聲喊著。
「沒關系,小心點別再摔倒了。」忍著笑,冷雁智彎了腰,把那還趴在地上的小男孩一把扶了起。
眼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又走了開,冷雁智輕輕笑了。
「好可愛的男孩子。誰家的?教得真好。」
「就是黃大嬸那一家子。」婦人一邊用著自己才看得懂的符號記著冷雁智剛說的尺寸,一邊回答著。
「這樣啊……」
「看客倌儀表堂堂的,這針線活兒,沒人替客倌做嗎?」
「大嬸你也想替我說媒嗎?」冷雁智拿起個棗子、倚著婦人的門旁開始吃了起來。這村里自然沒有布店,經人介紹,才找到個替人做針黹的寡婦。為了避嫌,寡婦是站在門邊跟冷雁智說著話的。等著寡婦慢條斯理記著的同時,冷雁智看見了那小男孩又巍顫顫地走向了那官面前。
「走走走,哪戶的野孩子,還不給帶了去!」那官看見一身泥濘的孩子似乎對自己閃亮亮的官袍起了興趣,連忙就是一個巴掌打了開。
小男孩昏沉沉地轉了兩圈才又趴回地上,似乎還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真是的,連這麼小的孩子都打喔……」路旁的一個婦人連忙抱起了孩子。那小男孩的臉頰上還有著烏黑的瘀痕。
一句話還沒說完,看不過去的冷雁智,手里的棗核就已經出了手。
所以,在那婦人話才剛說完的時候,那縣太爺的腳一軟,就這樣尖叫著趴了下地。
捕快們只來得及把摔得灰頭土臉的縣太爺攙了起。
縣太爺的口中,響起了一連串的粗話。
不過,也沒人去注意了。因為,目睹到這一幕的人都笑得死去活來。
「賤民……這些賤民……」縣太爺氣得渾身發抖。
被忍著笑的婦人匆匆背回黃家的途中,那小男孩高高興興地朝冷雁智揮著手。冷雁智也搖了搖手回禮,然後笑倒在婦人的門旁。
「哈哈,真是太有趣了……」冷雁智清朗的笑聲讓婦人抬起了頭。
「什麼事啊?發生了什麼事了?」
「沒……」冷雁智好不容易收回了笑。
「啊……我好久都不曾這麼笑過了……」冷雁智朝著婦人微笑地說著。
「有什麼傷心事嗎?」婦人似乎只是隨口問著。
「有呢,好多好多啊。」冷雁智又拿起了一個棗子啃著。
「所以,才來這,是嗎?」婦人繼續低頭畫著。
「……也許,是吧……」
「你是這村的村長?」縣太爺高高坐在廳上,一邊揉著自己的腰,一邊不可一世地問著。
「是的。」村民連忙低了腰。
「這村子是怎麼回事?看到本官一點禮節都不懂!」
「縣太爺請息怒,村里人沒念過書,乍然不懂得規矩的。」村長陪著笑。
「嘖,我就說,果然是如此。算了,算了,本官還跟這些草民計較嗎?」縣太爺似乎是無奈地搖頭。「我問你,這張府的血案,是怎麼回事?」
「這個……在下也不清楚,不是強盜嗎?」村長繼續笑著。
「……我想也是強盜。」縣太爺喃喃念著。「不過,我屬下說,有人留了遺言,說是鬼,你認為是怎麼回事?」
「鬼啊……八成是這些強盜太狠了一些,就像是鬼一樣凶殘吧……」村民繼續帶著笑臉。
「……我想也是。」縣太爺繼續喃喃念著。「不過,我師爺是說,這張府的人,要娶村里的丫頭做小妾。那丫頭人呢?找她來問話。」
「村里的人?稟縣太爺,張府要收的小妾不是村里人啊。」
「嘖,胡說。張府明明是說村里人。」
「村里的人我可都認識,那張二公子帶走的那個叫做什麼小翠的,我根本沒看過。八成是跟強盜一路的吧。」村民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容。
「……果然是如此。」縣太爺再度喃喃念著。
「就是說,縣太爺神機妙算,萬事都逃不了您的掌心呢。」村長繼續陪著笑。
派了幾個捕快去村外找盜賊窩,一無所獲。
帶回的那些以為是盜匪集會的人,也只是要到那什麼竹仙上香的村民。
「村里的不拜,你們拜到這秷遠的村外做什麼?」縣太爺同時審問著那一大票的人。
「拜竹仙啊,太爺。」一個村民冷淡地說著。
「竹仙?什麼竹仙,我听都沒听過。」縣太爺搖著頭。
「縣太爺,是一根枯竹呢。」一個捕快連忙遞上那被香薰黑了的枯竹。
「一枝竹子?」縣太爺看了看。「拜一枝竹子,叫一半的村民都涌到了竹山下?」縣太爺皺了眉。
那是因為,要跟竹仙祈求,把您給趕出村去啊,太爺。那村民在心里默念著,只是不敢說出口就是。
「混帳東西。原來擾亂民心的就是這根竹子。」縣太爺搶過了枯竹,然後在眾人的驚呼之中,一把拗了斷。
「天啊!竹仙饒命啊!」廳內那將近一百個人登時跪了下地,誠惶誠恐地磕著頭。
「混……混帳!一枝竹子你們把它當仙拜!」縣太爺氣了。
然而,那接下來听見的,才更令他氣到差點倒地不起。
「竹仙饒命啊,是縣太爺冒犯您的,請您找他就好,不關咱們的事啊!」
「混……混帳東西!我這就燒了那什麼竹仙,看它斗不斗得過我!」
天色剛暗,冷雁智月兌下外袍才剛剛入睡,一股焦味就傳進了房。
天,走水了嗎!
連衣服都還沒心思套上,冷雁智一陣風似地進了趙飛英的房里。
幸好,師兄沒出什麼事。冷雁智連忙一把抱起了趙飛英,在他身上罩了件斗篷,就往外竄去。
竹山頂上沒有火光,于是冷雁智往山下看去。遠遠的,那間奇特的、不斷增大的小正被祝融之火吞蝕著。村民正全且出動,提水提沙、揮著大汗跟它搏斗。
延燒到了山,雖然還在山底,難保這竹山頂不會被波及。
于是,冷雁智打橫抱了趙飛英,就這樣輕飄飄地下了山。要不是天色已暗、再加上村民們忙著撲滅火勢,只怕見到以後又是連連的尖叫了。
一踏上地,冷雁智奔了幾十丈,到那火光熊熊的竹仙旁劈頭就問。
「怎麼走的水?救不救的熄?」
「救不了了,這火太大了!」村民朝冷雁智喊著。「怕要燒光了整個竹山哪!」
什麼!?冷雁智抱著趙飛英,遠遠望著眾人跟大火搏斗著的情形。
「竹仙保佑啊,竹仙保佑啊!」村民也急了,拚命喊著。
「這時候還求什麼神仙!把火圈外的樹啊草啊都給砍了!要是真燒上了山,沒人爬得上去救火的!」冷雁智也氣急敗壞地喊著。
「啊……對!對!」村民連忙跑上了前去調度壯漢砍樹。
冷雁智一說完,幾個火星就飄到了斗篷上,冷雁智連忙遠遠躍了開,把懷里的人擺到了草地上替他拍掉小小的火焰。斗篷上是給燒了幾個小洞,冷雁智輕輕翻了開斗篷,幸好,里頭的人倒是絲毫無損。
「可惡,要是傷到了師兄,我不把這些人剝了皮不可!」冷雁智氣憤地罵著。
「是縣太爺做的好事。」那小紅姑娘提著燈籠來到了冷雁智面前。
「是縣太爺放火燒竹仙的。」
火是及時被救熄了。那個什麼竹仙的,也燒光了。不過,只要不燒到竹山頂,跟那些呼天搶地的村民比起來,冷雁智只有聳了聳肩就離開了。
回到竹山頂,把趙飛英放回床,冷雁智用了一小方沾了山泉的白絹,輕輕地替趙飛英拭去臉上沾著的煙灰。
「縣太爺是吧……我倒要試試,是他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硬。」
吹熄了案上的蠟燭,縣太爺打了個哈欠,著眼楮走回床。
如果……床上沒有一個拿著刀抵在他脖子上的人的話。
「饒……命啊……」縣太爺發著抖。
「好大的狗膽,放火燒竹山是吧。」陰森森的聲音。
「不……不敢……小人不敢……」
「敢做就要敢當。」冰涼涼的刀鋒劃開了一點皮膚。
此時,月光探出了頭來,于是,縣太爺見到了那張怖滿疙瘩的臉。
「是……是你,又是你!」
「又?我們又是什麼時候見過?」
「兩個月前,你盜走了……不,是借走了小人的官印……」
「胡說!我什麼時候去偷過了!」
「小的不敢胡說啊!您不是連盜了十二顆官印,現在朝廷全天下輯拿的……咳……大俠……所以,小人才會被貶到這兒來的啊……」
「……你之前在哪里做的官?」
「靖州城啊,大俠。」
跨過那縣太爺身首分家的尸體,冷雁智抖去了刀上的鮮血,走出房門。
靖州城?官印?究竟是誰打著師兄的名聲作奸犯科……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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