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山脚下,一块大石旁,有个小小的、用木条钉成的……小?
不晓得祭祀的是什么神明,里头只有供奉一支枯竹。
冷雁智顶著头上的强光,著眼睛仔仔细细地瞧著,却实在也看不出一根竹子有什么好祭拜的。
香烟袅袅,案上摆的却只是些甘薯、青菜之类的东西。
这也难怪,这里的生活其实并不好。
耸了耸肩,冷雁智并不认为这关他什么事。
之前送过花的女孩,此时正藏在杂货店旁边大的大柱子背后偷偷瞧著他。
以为他不知道吗?冷雁智一边用手掏著米,一边皱起了眉。
“大爷,这米便宜卖你了,一斤三钱成吗?”老板有点担忧地瞧著这位面生的客人。这可是今天头一个客人啊。不过,瞧他脸色不豫的,难不成是嫌这米太旧了?
她看她的,本也不关自己的事。然而,在她身上似乎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影子……于是,那种重滞的情绪又沉淀在了心底,他,就是喘不过气。
眼见冷雁智的眉头越皱越深,老板的心也越撩越高。“这米是旧了点,不过还能吃的。这样好了,开个市讨吉利,一斤两钱。”
“五斤好了。”冷雁智拿出了银子。
“好好好,请等一会儿。”
当老板忙著找银子、盛米的时候。冷雁智低声问著。
“往你左手边看去,那女孩是谁?”
“啊?”老板的眼角瞄了一下。
“住在村尾的小红吧,卖花的。”
“……你识得她吗?”
“当然了。这村里的人,打几百年前,祖先辈就住这儿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谁不识得?”
“那么,叫她别再跟著我。我烦透了。”冷雁智接过了碎银,往女孩的方向扬了眉。
“噗……我说客倌啊,这男欢女爱的,谁有资格说啊。”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那么,叫她爹娘管严一点,把她好好关在家里。”冷雁智转过了头就要离开。
“要是爹娘还在的话,谁舍得这么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在外头抛头露面地卖花啊。”老板低了头,闷闷地说著。
冷雁智顿了一下脚步。
“可怜喔,爹娘缴不起田租,被张地主活活打死了不说,现在一个祖母,也病得只剩一口气……”老板继续絮絮叨叨著。
抬头一看,眼前的冷雁智果然停下了脚步。
“我说,客倌啊。小红是个好女孩,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当个奴婢也好,把她带到大城去吧……年轻人,不该待在这儿的。这种凄凉的地方,只适合我们这些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啊……”
“你想当媒婆?”冷雁智嘲讽地笑著。
“……我知道,小红这种身分,客倌自是看不上眼的。”老板掸著货物上的尘土。
这天晚上,冷雁智作梦了。
自己生了病,老祖母去向地主家告急。钱滚钱、利滚利,等到债主上门了之后,老祖母被活活打死,自己则是逃到了山上。他唯一记得的三天里,他舌忝著石壁上的青苔和露水让自己活下去,夜里冷到发抖、把嘴唇都给咬出了血。接著,不晓得在那山洞里昏迷了几天,才被三位恩师救醒。
冷雁智猛然睁开了眼睛。一身的冷汗。
为什么……为什么……
年迈的祖母,在那无缘的爹娘早早死去后,就把他从小拉拔大。还来不及享清福,就被害死了。官也不理,就这样任凶手把尸体草草给抛在了馊水堆,让遗骸被野狗咬得七零八落!
为什么!
冷雁智抓刀而起,在竹林中疯狂地砍著。倒了一小片竹子,竹叶也满天扬著。
直到筋疲力尽,冷雁智才停下了刀。
没日没夜地咳著,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更何况是一个年迈的老妇人。
没钱点灯,只有黯淡的月光照著残败的小院。
漆黑的夜里,断断续续响著老妇的咳嗽。
冷雁智走进了其中一间摇摇欲坠草屋,扫了几眼,在老妇的屋里没有见到那女孩。
鼻瘦如材的老妇,不断地在床上翻著身,尝试著想减轻那掏心掏肺的剧咳。
桌上,摆著小木筒,里头插满了鲜花。然而,却只是更颞得这儿的凄凉和落魄。
把银子放在桌上以后,冷雁智从小木筒里拿起了一朵花。
就当作是跟你买花的钱吧,冷雁智的嘴边泛起一抹微笑。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一大早就兄了鬼!
还是眼花了?还是已经到了西方极乐了?
老妇人战战兢兢地拿起了桌上的一锭银子。
惦了惦。真沉。
是真的?是真的?一个晚上,桌上就蹦出了三个大元宝?
“小红!咳咳……小红!快来看啊!”老妇嘶声喊著。
等到刚出门的大姑娘跑回老妇房里以后,也愣在了当埸。
“天可怜见……咳……天可怜见。想必是大慈大悲的……咳……观世音菩萨,看咱们可怜……咳……送救命银子来了。”老妇手里捧著银子,哭得老泪纵横。
“女乃女乃,昨晚是不是有人来过了?”小红连忙走向前一步,拾起了被遗落在地上的竹叶。
老妇人这时才看见了孙女手中的竹叶子。
“咦……这儿哪有……咳……竹子,这竹只有在那山……”老妇仿佛恍然大悟。
“是啊,小红……咳……是竹山上的神仙哪!”老妇瞪大了眼睛,朝著孙女喊著。
“……女乃女乃,这世上哪来的神仙。”小红轻轻笑著。
“不是神仙,这又是哪来的银啊!……咳……我睡得又不稳,如果有人走得这么近……咳……我早醒了!”
“……可是,女乃女乃……”
“别再说了……咳……这竹叶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咳……难不成,这时节吹起了东风……咳……还一口气把竹山上的叶子都吹来了我房里不成!”
“女乃女乃……”
“你这小丫头……咳咳……不懂事就别乱说话。亵渎了……咳……神仙,要受报应的。”
……真要有神仙,为何直到现在才显灵?大姑娘看著自己祖母拜天拜地的模样,只有暗暗咬了咬唇。
如果真有神仙,在她哭喊到连嗓子都哑了的时候,不该还是让爹娘在自己的眼前被活活打死!
如果真有神仙,那张地主每年来讨债的时候,就该施个法,给她们满山满谷的银子,把那些人砸了回去,
“没有神仙的!女乃女乃!这只是个好心人看咱们可怜,才帮咱们的!”
“你这小孩子懂什么!那村里的……咳……陈樵夫可也亲眼见过神仙的!不要再……咳咳……说了,我们这就去竹仙里磕头!”
老妇人拉著小孙女。
“女乃女乃!”
回到了竹山顶,冷雁智第一件事就是冲回了赵飞英房里。
就如同以往一般,他还没有醒。
临走前压在桌上的纸条,,还孤零零地躺在那儿。
师兄,我有事下山一趟,很快就回来。如果你醒了,千万别走。待在这儿等我,食粮饮水还有一些衣服我都放在你房里的角落。要记得!等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冷雁智苦笑了一下,把纸亲又重新收在怀里。每次,他要暂且离开这儿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留下足够的食粮和饮水,以及这张纸条。
要是师兄醒来,自己却不在,那该如何是好?要是自己耽搁了时辰,师兄饿了、渴了、冷了,那要怎么办?要是师兄一时不察,失了足……他可没傻到,以为病了这几个月的人,还能安然无恙!这可是万丈的绝壁!
每次,每次地担心着,让他离开的时候,一颗心总是悬在了他身上。
每次的每次,当他回来的时候,依然只能见到沉睡著的他。
他的担心,总是多余的。
山脚下的那同小破,似乎……变大了一些?
冷雁智有些胡疑地用手量了一量。
可不是?就连本来的木条,都变成上了漆的木板。唯一没变的,就只有那根枯竹。
真灵吗?一支竹子?冷雁智叉著腰,怀疑地看著。
直到一个村民拖著跛足前来磕头的时候,冷雁智忍不住就开了口。
“老丈,你在拜什么?”
那老村民瞄了一眼这个最近几个月似乎常出现在村里的男子。
“竹仙啊。”老村民说著,一边继续叩拜著。
“灵吗?”冷雁智依旧十分疑惑。
老村民立刻义奋填膺地站了起来。“灵!谁敢说不灵就是不敬!我老汉第一个就找他拼命!我的这条命,就是竹仙救的!几天前才连动都动不了,一天晚上,我家的门被风吹了开,您瞧!嚇!就这么一阵冷风过来,隔天就下得了床了:再没几天,就可以走了!谁敢对竹仙不敬,我就……”
冷雁智眨了眨眼睛,老村民接下去的话也就没听见了。真的灵验吗?那么,他……
冷雁智连忙也闭了眼、合了掌,恭恭敬敬地祈求著。
竹仙啊竹仙,如果您真的有灵性,请保佑师兄早日康复……而且……而且……最好他一醒来就爱上了我……
冷雁智微微脸红了。
……如果真的事成,我一定替您修个金身,再盖间像样的给您。早午晚各敬三柱香,不敢懈怠……
等到进了村以后,冷雁智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名少女没再跟著他了。
正当重重松了口气的时候,远远的,他看见那天晚上的老妇,提著似乎十分沉重的篮子,朝他这儿走了来。
还以为被她发现了呢。不过,老妇却只是两眼无神地从他身边走过。
原来,只是要出村的吗?
“可怜喔,可怜喔……”冷雁智一路走去,听见的是无尽的叹息之声。
怎么?前几天他不是才刚给过她们银两的?
“难得竹仙显灵,却还是斗不过那张地主……”当小贩递给冷雁智一袋鲜果的时候,还一边跟隔壁卖包子的小贩闲聊著。
“什么张地主?”冷雁智也凑了一脚。
两人看了冷雁智一眼。
“也难怪,你好久才来村里一次吧?也难怪你不知道了。”
“不过,那张地主,你可认识吧?”
“不认识。”冷雁智坦白说了。什么张地主的,连听都没听过。
“是这村里的地主啊,有钱有势的……”
“小红丫头的爹娘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
“嘘,嘘,别讲太大声了!”
“反正还不是就这么回事,小红丫头也越来越标致了……”
“就是说,欲加之罪……那个什么……”
“何患无辞。”冷雁智好心地帮了忙。
“对对对,就是这样啰。何患无辞!”
沉默……
“然后呢?”
“反正就是这样了,真是亵渎神明哪,连竹仙给的银子,都敢说是自己的。
“可不是,还把小红拾了去,硬是赖她偷了钱。”
“都说是竹仙给的还不信!哼,早晚有一天,叫他们被雷给劈死!”“最好是全家全死光!”
“啪,罪过罪过。大娘,您这么讲是要损功德的。”
“你敢说你就没这么想?”
“大娘,您别尽拖我下水……”
冷雁智微微愣了愣。
所以,就是那个女孩被诬赖说是偷了钱,然后被那什么张地主架了去?
“官呢?总有县太爷吧。”冷雁智随口问了。
“县太爷在山的另一边呢,大爷。”
“再说,这芝麻绿豆的小事,官才不管哪!”
是自己害的吗?
冷雁智一路走了回,心里难免有著一点疙瘩。
这不关自己的事吧,他们不都说了,是那个什么张地主……还是什么张地主的儿子……啧……看上了那个女孩。
真是的,果然是个乡下的小村子,连这样的姿色都能起兴趣……
就算自己不送银子过去,她还是会被抓的。所以,不关自己……
不行不行,冷雁智,你在想什么。不要忘了,你还得守著师兄,不要惹事!
那是她们的事,你不可能一辈子守著她们。帮了一次以后,是生是灭,还得看她们自己,
然而,就在看兄见仙前的一小盏灯笼,以及那不断磕头的老妇人时,冷雁智沉默了。
“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小红,老妇这辈子、下辈子,为您作牛作马,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从老妇人背后走过,带起了少许的风。冷雁智的表情冰冷。
竹山顶上,没有野兽的顾虑。其实,就算是飞禽,也少有能飞跃这万丈的绝顶。
把纸条压在桌上,冷雁智手里提著赵飞英留下来的人皮面具。
“我走了,师兄。借您面具一用。
张府开了三桌,请来了县太爷的师爷以及一些小城里的贵客。今天,是二儿子娶第三房小妾的日子。
“呵呵,可不是。我那儿子,就是心肠好,一个野女孩,玩玩也就算了,还想娶进门呢,真是的。”张老爷笑得合不拢嘴。
“想必是老爷子教得好。二公子明媒正娶、以礼相待的,是那女孩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哪。”
然而,在客房里,那好运的女孩,只是把碎瓷片藏在怀裎。
“哟,倒挺乖的啊。”喜娘走了进门,瞧了瞧端坐如山的女孩。
女孩狠狠瞪了喜娘一眼。跑了几次,都被半途追了回。那禽兽说了,只要自己再想跑一次,不但他祖母难逃一死,还要对自己霸王硬上弓!
把身子给他糟蹋也就算了,顶多就是一死了之。然而,她那年迈的祖母,是不该再受折磨的了。
“咱们二公子看上你,是你几辈子好香修来的福气。”喜娘整了整她身上的凰冠霞披。
“待会儿拜天地,可不要出什么纰漏。不然,有你受的,知不知道!”
漫长的等待。然而,等待的结果,毕竟,也只有死,亦或是拖了那张家公子一起。
门,似乎被打开了。
时辰到了吗?
但是,这种腥膻的味道,仿佛,就像是血……
血!
一瞬间回过了神,把红盖头一掀而起,小红才发现门外尽是哀嚎以及四洒的血雨。
罢刚开的门,是因为有人一刀劈了开。那把大锁,还垂在一旁。
小红仓惶地看了看四周。强盗?是强盗?那么,她是不是可以逃了?不过,要是出去遇上了强盗怎么辨?
……反正都是死,就赌一睹!
小红从床上一跃而起,然而,在踏出门前,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脚步。
外头哀嚎的声音没有止歇,地上东一具、西一具都是断肢残臂的尸首。
恶……
捂住嘴、忍著乾呕的冲动,小红提起了裙摆,就往大门奔去。
本想救了女孩就走,谁料到一个女子的高声尖叫,引来了一波波的人。不晓得是官差还是护院的庄师,提刀提枪地涌了过来,把他一再的警告丢到了脑后。
“快!把这盗官印的钦差要犯拿下了!”一个穿著官服的人喊著。
准盗了你家的宫印!简直是胡说八道乱栽赃!
祭出胭脂刀。带上面具的冷雁智,终于动了肝火。
胭脂刀在灯笼前,绽著妖艳的光芒。
“抱歉了。见过这把刀的人,我已经不能留活口。”冷雁智冷冷说著。
小红抱著那厚重的裙摆,终于跑到了大厅。挂满了红色喜字、喜气洋洋的大堂里,染著的是更加惊心动魄的,鲜红的、暗红的人血。
小心避开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小红一步一步往门口艰难地移动著。
“救命啊!”凄厉的声音远远传了来,小红一个发颤,脚就软了下来、跌坐在地。
“救命啊!”声音越来越近了,小红忍不住缓缓地转过头,向后看去。
穿著官服的人,披散了一头黑发,正往大门口没命地跑去。
脚下连看也没看,踩过一具又一具的尸首,直到最后,在小红的面前,被一只脚绊了一下。
就在那人尖叫跌倒的一瞬间,一道红光就劈了下来。
在那两半的尸首之间,喷洒着的血雾之后,小红看见了一张满脸疙瘩、病态蜡黄的脸。
“杀人啦!”小红放声惨叫著。那鲜血洒在她脸上,她吓都吓坏了。
红光一颤,刀尖架在了小红的颈上,带出一条血痕。
“别杀我!别杀我!”小红哭喊著。
冷雁智迟疑了一会儿。
她见到了自己的刀,要是消息一走漏,他们的行踪只怕就要曝光。
刀锋,更进了一分。
“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小红,老妇这辈子、下辈子,为您作牛作马,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冷雁智沉默了片刻。而那尖叫著的女孩,也渐渐收起了震耳欲聋的嗓音。
“求求您了……今天的事情,我全都没看见啊。求求您了,放了我一条小命,家里还有个年迈的祖母等我奉养晚年哪。求求您了……”
女孩那还有些稚女敕的声音哀哀求著,冷雁智的刀,也缓缓收了回。
“求求您了,大爷,求求您了。小女子必定替您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供奉。”小红哀哀泣著,在冷雁智收回刀的时候,开始朝著冷雁智叩著首。
“要是我听见了什么流言流语,就拿你们的命来抵。”
“是,是,是,小红不敢,小红不敢,小红必当守口如瓶……”女孩低声喊著,一面继续拜著。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从她身前传来,女孩才抬了起头。
除了那满堂的尸首,就再也没有那怪人的身影了。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世间一般。
“天!小红!你……没事!”老妇欣喜若狂地把爱孙抱到怀里。
天亮了以后,才知道张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而她的爱孙,却奇迹般地逃过了一劫。
“竹仙保佑,一定是竹仙保佑!”老妇感激涕零地哭喊著。
“可不是啊,一定是竹仙保的佑。”一个村民在旁边附和著。
“不过,你看见了强盗没有,几个人啊?长什么样子?”另一个村民好奇地问著。
“就是啊,就是啊,看见了没?”几个人也同著。
沉默一会儿,小红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不是强盗,是竹仙啊。昨夜竹仙下了凡,那些人冒犯了他的大驾,就叫他给剪去了命。”
然而,那个声音,后来想想,是熟悉的。
总是在正午时分来到村里,然后在夕阳西斜的时候离开。
他就是竹仙吗?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
因为,若真是仙人,他的眼神,不会是如此的寂寞……
张大地主一家子惨遭不测。
然而,尽避应该让死者人土为安,却也没人敢靠近那宅邸。
亲耳听见小红绘声绘影的,那竹仙绝对不只是个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之类的神仙。
为了避免得罪他老人家,对于那些冒犯的人,村民们没一个愿意冒著被当成跟他们一道的风险,替他们收敛。
再说,在这个吃也吃不太饱、穿也穿不太暖的小村,谁肯花上一副棺材十两银的天价,替他们收屁。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等到山另一头的县太爷发现自己师爷没有回府,而派出了几个捕快前来一探究竟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三天。
在那间仿佛人间地狱的宅邸里,除了腐烂的尸体以外,还有著令那些捕快为之心寒的线索。
大约有三个,当时也许还没死透的牺牲者,凭著他们的鲜血、以及最后的一口气,在宅里的柱上、池塘的石边、自己身旁的地板上,写了个一模一样的字。
表。
当捕快们徵召当地村民的板车,以便把尸首运回时,那些虽然有些褴褛、然而却神采奕奕的村民,在听见这个命令时,就像是遇见了恶鬼一般,远远逃了开。
“抗命者,要送官的,”捕快头头大喝著。G`*C?]
回应他的,是摆了快一个月的鸡蛋,以及烂到可以用来施肥的青菜。
“这等贱民!将我朝廷的颜面置之何地了!”
远远的,从繁华之地被贬到这穷乡僻壤的县太爷气炸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兼又肚里藏著一摊“怀才不遇”、“突遭横祸”的怨念,召集了府里所有的人马,远迢迢地赶来这个还不到两百人口的小村。
自然,除了那村民速远避开的宅邸,并没有容得下县太爷一行人的大屋。所以,县太爷命令手下著手清理,自己却也远远逃开那呕人的尸臭。而那几个捕快,当时见到了血字的捕快,自愿保护县太爷,也不想再进那鬼影幢幢的凶宅。
大摇大摆溜达在村里的县太爷,一边巡察著那些不服王命的村民,一边喃喃抱怨著自己的歹运。要不是遇见那歹人,将自己的官印傍盗了去,今日他用得著来这等酸气冲天的小村庄宣扬王命?
“臭死人了。”经过了一个杀猪的档口,县太爷掩著鼻、皱著眉,快步走过。
“这等的李子是要怎么吃的!”县太爷口渴要买鲜果,看到那营养不良、乾乾扁扁的李子,就是一阵暴跳如雷。
“连间茶楼都没有!哼!”
县太爷浩浩荡荡巡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那鄙夷的、仇视的眼睛,一双双地盯在他的背后。
“咦?连间也这么不像样!”县太爷脚酸,见到了一间就要坐下来歇息。然而,那村里唯一的宇,却是蛛纲尘封。而且,就连那唯一的道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连神佛也不敬,这座村子真是太野蛮了。”县太爷深深皱起了眉。“不亲眼看看,果然不知道这民风已然变得如此。看来,不好好整顿一下是不行的。这名声要是传了出去,说我这父母官不管教百姓、让那天威荡然无存,我可是受不起这罪名啊。”
县太爷摇晃著脑袋走开,捕快为免再度遭受村民的攻击,也紧紧跟著。在他身后的村民,排在街道两边盯著他们、合掌低声咒念的情形,更是让捕快们想起一些邪教的仪式,而全身冒著冷汗。
“县太爷,这村子好像真的怪怪的。”一个捕快低声说著。
“怪?什么地方怪?”县太爷不耐烦地问著。要命啊,这鬼天气,连碗冰镇酸梅汤都没有。
“好像,有种妖气。”捕快说得更是低声,不料还是被邻近的一个村民听见了。
当县太爷走过了以后,那村民的低声咒骂就飘进了那捕快的耳里。
“又是个不要命的,敢说他老人家是妖……难保过两天又给斩死,永世不得超生……”
当捕快猛然回过头的时候,那村民正也合掌咒念著。
“县太爷,这村真的不对劲,要不要从咱们城里请个道士……”
“胡说八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是,县太爷……”两个捕快回过了头,长长的街道两旁,那些眼里闪著莫名光芒的村民,真的是让人打心底害怕起。
今天,好像来了个官。
冷雁智手里拿著包果子和猪肉,正在跟个妇人订衣裳。
瞄了那官一眼,冷雁智在那妇人的遵遵询问之下,回这了头。
“我要两套,下次再来取。不要赶,针脚缝细一点,衣料要挑软一些的,来不及的话我可以再等一段日子,尺寸的话……”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男孩就撞到了自己的脚,脸朝下地栽了个大跟斗。
“对不起,大哥哥,”小男孩稚女敕的嗓音高声喊著。
“没关系,小心点别再摔倒了。”忍著笑,冷雁智弯了腰,把那还趴在地上的小男孩一把扶了起。
眼见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又走了开,冷雁智轻轻笑了。
“好可爱的男孩子。谁家的?教得真好。”
“就是黄大婶那一家子啰。”妇人一边用著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记着冷雁智刚说的尺寸,一边回答著。
“这样啊……”
“看客倌仪表堂堂的,这针线活儿,没人替客倌做吗?”
“大婶你也想替我说媒吗?”冷雁智拿起个棗子、倚著妇人的门旁开始吃了起来。这村里自然没有布店,经人介绍,才找到个替人做针黹的寡妇。为了避嫌,寡妇是站在门边跟冷雁智说著话的。等著寡妇慢条斯理记著的同时,冷雁智看见了那小男孩又巍颤颤地走向了那官面前。
“走走走,哪户的野孩子,还不给带了去!”那官看见一身泥泞的孩子似乎对自己闪亮亮的官袍起了兴趣,连忙就是一个巴掌打了开。
小男孩昏沉沉地转了两圈才又趴回地上,似乎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真是的,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打喔……”路旁的一个妇人连忙抱起了孩子。那小男孩的脸颊上还有著乌黑的瘀痕。
一句话还没说完,看不过去的冷雁智,手里的棗核就已经出了手。
所以,在那妇人话才刚说完的时候,那县太爷的脚一软,就这样尖叫著趴了下地。
捕快们只来得及把摔得灰头土脸的县太爷搀了起。
县太爷的口中,响起了一连串的粗话。
不过,也没人去注意了。因为,目睹到这一幕的人都笑得死去活来。
“贱民……这些贱民……”县太爷气得浑身发抖。
被忍著笑的妇人匆匆背回黄家的途中,那小男孩高高兴兴地朝冷雁智挥著手。冷雁智也摇了摇手回礼,然后笑倒在妇人的门旁。
“哈哈,真是太有趣了……”冷雁智清朗的笑声让妇人抬起了头。
“什么事啊?发生了什么事了?”
“没……”冷雁智好不容易收回了笑。
“啊……我好久都不曾这么笑过了……”冷雁智朝著妇人微笑地说著。
“有什么伤心事吗?”妇人似乎只是随口问著。
“有呢,好多好多啊。”冷雁智又拿起了一个棗子啃著。
“所以,才来这,是吗?”妇人继续低头画著。
“……也许,是吧……”
“你是这村的村长?”县太爷高高坐在厅上,一边揉著自己的腰,一边不可一世地问著。
“是的。”村民连忙低了腰。
“这村子是怎么回事?看到本官一点礼节都不懂!”
“县太爷请息怒,村里人没念过书,乍然不懂得规矩的。”村长陪着笑。
“啧,我就说,果然是如此。算了,算了,本官还跟这些草民计较吗?”县太爷似乎是无奈地摇头。“我问你,这张府的血案,是怎么回事?”
“这个……在下也不清楚,不是强盗吗?”村长继续笑著。
“……我想也是强盗。”县太爷喃喃念著。“不过,我属下说,有人留了遗言,说是鬼,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鬼啊……八成是这些强盗太狠了一些,就像是鬼一样凶残吧……”村民继续带著笑脸。
“……我想也是。”县太爷继续喃喃念著。“不过,我师爷是说,这张府的人,要娶村里的丫头做小妾。那丫头人呢?找她来问话。”
“村里的人?禀县太爷,张府要收的小妾不是村里人啊。”
“啧,胡说。张府明明是说村里人。”
“村里的人我可都认识,那张二公子带走的那个叫做什么小翠的,我根本没看过。八成是跟强盗一路的吧。”村民的脸上,还是带著笑容。
“……果然是如此。”县太爷再度喃喃念著。
“就是说啰,县太爷神机妙算,万事都逃不了您的掌心呢。”村长继续陪著笑。
派了几个捕快去村外找盗贼窝,一无所获。
带回的那些以为是盗匪集会的人,也只是要到那什么竹仙上香的村民。
“村里的不拜,你们拜到这秷远的村外做什么?”县太爷同时审问著那一大票的人。
“拜竹仙啊,太爷。”一个村民冷淡地说著。
“竹仙?什么竹仙,我听都没听过。”县太爷摇著头。
“县太爷,是一根枯竹呢。”一个捕快连忙递上那被香薰黑了的枯竹。
“一枝竹子?”县太爷看了看。“拜一枝竹子,叫一半的村民都涌到了竹山下?”县太爷皱了眉。
那是因为,要跟竹仙祈求,把您给赶出村去啊,太爷。那村民在心里默念著,只是不敢说出口就是。
“混帐东西。原来扰乱民心的就是这根竹子。”县太爷抢过了枯竹,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之中,一把拗了断。
“天啊!竹仙饶命啊!”厅内那将近一百个人登时跪了下地,诚惶诚恐地磕著头。
“混……混帐!一枝竹子你们把它当仙拜!”县太爷气了。
然而,那接下来听见的,才更令他气到差点倒地不起。
“竹仙饶命啊,是县太爷冒犯您的,请您找他就好,不关咱们的事啊!”
“混……混帐东西!我这就烧了那什么竹仙,看它斗不斗得过我!”
天色刚暗,冷雁智月兑下外袍才刚刚入睡,一股焦味就传进了房。
天,走水了吗!
连衣服都还没心思套上,冷雁智一阵风似地进了赵飞英的房里。
幸好,师兄没出什么事。冷雁智连忙一把抱起了赵飞英,在他身上罩了件斗篷,就往外窜去。
竹山顶上没有火光,于是冷雁智往山下看去。远远的,那间奇特的、不断增大的小正被祝融之火吞蚀著。村民正全且出动,提水提沙、挥著大汗跟它搏斗。
延烧到了山,虽然还在山底,难保这竹山顶不会被波及。
于是,冷雁智打横抱了赵飞英,就这样轻飘飘地下了山。要不是天色已暗、再加上村民们忙著扑灭火势,只怕见到以后又是连连的尖叫了。
一踏上地,冷雁智奔了几十丈,到那火光熊熊的竹仙旁劈头就问。
“怎么走的水?救不救的熄?”
“救不了了,这火太大了!”村民朝冷雁智喊著。“怕要烧光了整个竹山哪!”
什么!?冷雁智抱著赵飞英,远远望著众人跟大火搏斗著的情形。
“竹仙保佑啊,竹仙保佑啊!”村民也急了,拚命喊著。
“这时候还求什么神仙!把火圈外的树啊草啊都给砍了!要是真烧上了山,没人爬得上去救火的!”冷雁智也气急败坏地喊著。
“啊……对!对!”村民连忙跑上了前去调度壮汉砍树。
冷雁智一说完,几个火星就飘到了斗篷上,冷雁智连忙远远跃了开,把怀里的人摆到了草地上替他拍掉小小的火焰。斗篷上是给烧了几个小洞,冷雁智轻轻翻了开斗篷,幸好,里头的人倒是丝毫无损。
“可恶,要是伤到了师兄,我不把这些人剥了皮不可!”冷雁智气愤地骂著。
“是县太爷做的好事。”那小红姑娘提著灯笼来到了冷雁智面前。
“是县太爷放火烧竹仙的。”
火是及时被救熄了。那个什么竹仙的,也烧光了。不过,只要不烧到竹山顶,跟那些呼天抢地的村民比起来,冷雁智只有耸了耸肩就离开了。
回到竹山顶,把赵飞英放回床,冷雁智用了一小方沾了山泉的白绢,轻轻地替赵飞英拭去脸上沾著的烟灰。
“县太爷是吧……我倒要试试,是他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吹熄了案上的蜡烛,县太爷打了个哈欠,著眼睛走回床。
如果……床上没有一个拿著刀抵在他脖子上的人的话。
“饶……命啊……”县太爷发著抖。
“好大的狗胆,放火烧竹山是吧。”阴森森的声音。
“不……不敢……小人不敢……”
“敢做就要敢当。”冰凉凉的刀锋划开了一点皮肤。
此时,月光探出了头来,于是,县太爷见到了那张怖满疙瘩的脸。
“是……是你,又是你!”
“又?我们又是什么时候见过?”
“两个月前,你盗走了……不,是借走了小人的官印……”
“胡说!我什么时候去偷过了!”
“小的不敢胡说啊!您不是连盗了十二颗官印,现在朝廷全天下辑拿的……咳……大侠……所以,小人才会被贬到这儿来的啊……”
“……你之前在哪里做的官?”
“靖州城啊,大侠。”
跨过那县太爷身首分家的尸体,冷雁智抖去了刀上的鲜血,走出房门。
靖州城?官印?究竟是谁打著师兄的名声作奸犯科……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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