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氣沖沖走進臥室並甩上房門的半個小時後,丹恩站在潔絲的梳妝室門檻上,冷冷地瞪著正在替潔絲移除發夾的蓓姬。「出去。」他異常平靜地說。
蓓姬奪門而出。
潔絲坐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抬手繼續拿掉發夾。「我不會再為這件事跟你爭吵,」她說。「那根本是浪費時間。我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听。」
「沒什麼好听的,」他咬牙切齒道。「那不關你的事。」
在回家途中,對于她企圖使他了解問題的努力,他的反應都是這樣。
一路上,無論她如何苦口婆心,他的反應都是這樣不可理喻。一個來自過去的女人隨便一鬧,潔絲在他身上取得的進展頓時化為烏有。他們又回到她槍傷他時的原點。
「說得簡單一點,你就是我的事。」她說。她在椅子里轉身正視他。「你制造出來的問題,你應該負責去解決,丹恩。」
他眨眨眼,然後露出冷笑。「你是說那是我的責任?讓我提醒你,夫人,沒有人可以命令我——」
「那個男孩陷在困難的環境里面,」她說。「他的母親會毀了他。我用盡辦法向你解釋,但你就是不听。你不肯相信我對這件事的直覺。要知道,我一手帶大十個男孩,外加他們的數十個野蠻朋友。我最了解的就是男孩——乖巧的、頑劣的,以及介于其間的各種各類。」
「但你似乎無法了解,我不是任人差遣和教訓的男孩!」
她在白費唇舌。她轉回去面對鏡子,拿掉最後一根發夾。
「我是如此厭倦,」她說。「我厭倦了你的不信任。我厭倦了被說成愛操弄、屈尊俯就……令人心煩。我厭倦了努力和一個不可理喻的人打交道,卻要假裝他通情達理。我厭倦了努力打動你,卻頻頻換來侮辱。」
她拿起梳子,開始從容不迫地梳頭。「除了歡愉,你不要我可以給你的任何東西。它們一概令你生氣。既然如此,我不會再惹你生氣,不會再嘗試成熟理性的討論這種可笑的事。」
他短促地冷笑一聲。「是啊,你會用冷漠的、譴責的或生悶氣的沉默來對付我。簡言之,就是你在回艾思特莊最後十英里的旅途中用來對付我的那種親切態度。」
「如果那令你不愉快,請原諒。」她冷靜地說。「以後不會了。」
他走到梳妝台邊,右手放在桌面上。「看著我,」他說。「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她抬頭望向他拉長的面孔,他眼眸深處的混亂情緒比之前更令她心疼。他需要她的愛,她給了他。今天她做了明確的告白,也從他眼中看出他相信了。他讓愛進入心房,雖然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可能一年半載都無法確定,但他沒有把它趕走。
直到葛巧蒂帶著怨恨出現。
潔絲不打算再花幾個星期對他下工夫,卻在他一受到某個人或某件事刺激時立刻落得前功盡棄的結果。他必須不再用過去的扭曲鏡片來看待現在,尤其是看待她。他必須了解他的妻子是什麼樣的女人,並和那個女人打交道,而不是把她當成他輕蔑的一般女性。她只能讓他自己花些心思去努力了解,因為目前有更緊急的問題需要她投注心力。
丹恩是成年人,應該能夠照顧自己,並在最後理性地解決問題。
但他兒子的處境危險許多,因為小男孩完全任人擺布。必須有人替柏道明著想。顯而易見,那個人非潔絲莫屬。事情總是這樣。
「意思是你贏了,」她說。「從現在起,一切都听你的,爵爺。既然你要盲目的服從,那你就會得到盲目的服從。」
他嘲弄地笑一聲。「眼見為憑。」他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
雖然日日夜夜看到、听到,丹恩還是過了一個星期方才相信。
他的妻子同意他所說的每句話,不論有多麼愚蠢。她對任何事都沒有異議,不論他怎樣激她。她和藹可親,不論他有多討厭。
如果丹恩有一丁點迷信,他可能就會相信另一個女人的靈魂佔據了潔絲的身體。
與這個和藹可親、盲目服從的陌生人相處一個星期後,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兩個星期後,他度日如年。
但他無從抱怨。也就是說,自尊讓他說不出任何抱怨。
他不能說她把他煩得要死,因為她完全沒有表現出不同意或不高興的樣子。
他不能說她在床上冷冰冰和沒反應,因為她的表現和以前一樣樂意與熱情。
他不能抱怨她不親切體貼,因為隨便抓一百個不了解內情的旁觀者來問,他們都會一致同意她的行為有如天使。
只有他——和她——知道,他正遭到懲罰,以及原因為何。
都是為了他和葛巧蒂生的那個小孽種。
潔絲不在乎小孽種的內心和外表一樣可怕,不在乎他不可能從他道德敗壞的父親、和惡毒的母親身上遺傳到一絲一毫的良善。就算他有兩個腦袋和耳朵里爬出蛆,潔絲也不會在乎。就算他是全身綠色黏液的蠕蟲,對潔絲來說還是一樣。丹恩生了他,丹恩就必須照顧他。
她以同樣的方式看待她弟弟的情況。博迪是不是十足的笨蛋並不重要,丹恩引誘笨蛋掉進賭債的深淵,因此丹恩必須把笨蛋從深淵里撈出來。
她以同樣的方式看待她自己的情況。丹恩毀了她,因此丹恩必須恢復她受損的名節。
就像在巴黎時一樣,潔絲以恐怖的精準設計了加諸于他的懲罰。這一次,他堅持不要的,她絕對不給。什麼煩擾、糾纏或反抗都沒有;沒有令人不自在的多愁善感,同情憐憫……也沒有愛。自從在得文波特的墓園里把那三個字強行灌進他的頭腦和心里之後,潔絲再也沒有說過「我愛你」。
慚愧的是,他卻試圖使她說出。時,丹恩用盡辦法想套出那三個字。但不論他多溫柔、多熱情或多有創意,不論他用意大利語對她說多少情話,她還是不說。她嘆氣,她喘息,她申吟。她喊叫他的名字,喊叫上帝的名字,有時甚至喊叫撒旦的名字……但他衷心渴望的那三個字,始終不曾出口。
三個星期後,他走投無路。他願意接受任何帶有感情的表示︰罵一句笨蛋或豬頭,把貴重花瓶砸在他頭上,把他的襯衫撕成碎片,哪怕是吵個架也好。
問題是,他不敢過度激她。如果使出全部本領,他或許能激她和他吵架,但他也可能把她逼走;一走便不再回來。他不敢冒那個險。
丹恩知道她的耐性不可能永無止盡地持續下去。擔任世上最難纏丈夫的世上最完美妻子,是一件極其艱難的工作,連她也無法堅持到永遠。等耐性用盡,她就會一去不返。
一個月後,在她堅忍親切的完美容顏上發現壓力的第一個跡象時,丹恩驚慌失措。六月中旬的一個星期日早晨,他板著面孔坐在早餐桌邊,偷偷注意到她的額頭和眼尾出現緊張的細紋。她的姿勢也很不自然,就像閑聊時她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一樣僵硬。他們狀似愉快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當然越重要的話越不說。
我快要失去她了,他心想,本能地伸手想把她拉回來。但他實際握住的卻是咖啡壺。他在杯里倒滿咖啡,無助地瞪著黑色的液體,在其中看到他黑暗的未來;因為,她想要的東西他無法給她。
他無法接受那個被她稱為他兒子的小孽種。
丹恩知道他的行為在她看來毫無理性,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雖然整個星期都在努力嘗試,但他無法超越嫌惡去推論。即使現在,驚慌失措又意志消沉,一想到那張黝黑陰郁的臉孔和可怕的大鼻子……那個畸形怪異的小男孩,他還是感到膽汁立刻涌上喉嚨。當內心的怪物怒吼嚎叫、渴望破壞時,靜坐在椅子上、假裝是文明的成年人,已是他的極限。
「我最好快一點,」潔絲起身說。「上教堂快遲到了。」
他也站起來,假裝是有教養的丈夫,護送她下樓,看蓓姬幫她穿戴披巾和帽子。
他像前幾個星期日一樣開玩笑說︰丹恩夫人給村民樹立好榜樣,丹恩侯爵體貼地保持距離,以免教堂屋頂塌下來壓到艾思特村的虔誠村民。
侯爵夫人的馬車出發後,他像前四個星期日一樣站在車道頂端看著它的背影消失。
但這個星期日,他回到屋里時沒有像往常一樣到書房去。今天他進入艾思特莊的小禮拜堂,坐到硬板凳上。小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個星期日,他坐在同一張硬板凳上發抖,努力想著神聖的教義,而不是轆轆的饑腸。
這一次,他感到和兒時一樣迷惘無助,努力想要理解,為什麼天父使他從里到外都不正常,納悶著要念什麼禱文和如何悔罪苦修,才能變成正常。
這一次,長大成人的他和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小男孩一樣,用絕望的語氣問︰你為什麼不肯幫我?
☆☆☆
丹恩侯爵在和內心的惡魔格斗時,他的妻子正準備誘捕一個活生生的小惡魔。雖然對上帝有足夠的信心,但潔絲寧願向較易接近的來源求助,她的助手是車夫菲爾。
他是極少數自前任侯爵在世時就在艾思特莊工作的僕人之一。那時菲爾只是卑微的馬夫,他獲得留任並升職,證明他的能力受到丹恩賞識。
有賞識就有回報。
但那並不表示菲爾認為他的主人絕對正確。從得文波特回來後不久,潔絲發現菲爾了解听從主人的命令並不等于為主人好。
潔絲與車夫的盟友關系,始于她去艾思特村做禮拜的第一個星期日。她下馬車後,菲爾請求她許可他去嘯魂酒館做他自己的「沉思」。
「沒問題,」潔絲苦笑著回答。「真但願我能跟你一起去。」
「是啊,我了解。」他用濃濃的得文腔說。「昨天那個蠢婆娘鬧的事,現在一定傳遍了達特穆爾。但夫人你不在乎一點注視和議論,對不對?畢竟你開槍打過他。」他蒼老粗糙的臉皺出笑容。「既然如此,你也會教訓他們,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幾天後,駕車載她去牧師家喝茶時,菲爾進一步表明立場,把他在酒館听說和他自己知道的與葛巧蒂與道明有關的事告訴潔絲。
因此,到了這第五個星期日,潔絲已經相當清楚葛巧蒂是哪種女人,也更加確定道明需要解救。
據菲爾說,道明被交給老產婆季安妮照顧,巧蒂則像吉普賽人似地在達特穆爾流浪。安妮在丹恩返回英國的一個多月前過世。從那時起,巧蒂就在艾思特村附近徘徊。她很少真的出現在村子里,但大家卻經常看到她那任其自生自滅的兒子,後者也總是在惹麻煩。
大約一個半月前,幾個好心的村民試圖幫助他上學。但道明拒絕適應,只去過學校三次,每次都把學校鬧得天翻地覆。他到處搗蛋並和別的學童打架,惡作劇戲弄老師和學生。學校無法使他學會良好的行為,因為他的回答不是嘲笑就是髒話。鞭打也無法使他學會服從,因為你必須先抓到他,但他的速度快得驚人。
最近幾個星期,道明的惡行變本加厲,次數越來越頻繁。例如他在前兩個星期的星期一扯掉奈太太掛在晾衣繩上的衣服,星期三把死老鼠放進駱小姐的菜籃,星期五用馬糞砸彭先生剛剛油漆好的馬廄門。
上個星期,道明把兩個少年打得鼻青臉腫,把另一個少年打得流鼻血,在面包店的門階上撒尿,對牧師的女僕露。
村民至今都只敢私下抱怨。就算抓得到道明,他們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領主的頑劣兒子。沒有人敢向丹恩告狀,也沒有人膽敢就他私生子的罪行,失禮地向他的妻子投訴。更沒有人找得到葛巧蒂,叫她設法管教她的惡魔兒子。
最後一點最令潔絲煩惱。最近兩個星期都沒有人看到巧蒂,而道明在這段期間為了吸引注意,已越來越不擇手段。
潔絲可以肯定他要吸引的是他父親的注意。由于無法接近丹恩,所以把村子鬧得雞犬不寧成為唯一的方法。潔絲甚至懷疑巧蒂在背後教唆或鼓勵,但這個方法似乎太過愚蠢和冒險。丹恩很可能實現他的恐嚇,把巧蒂流放海外,而不是付錢打發她,如果她要的是錢。
另一個比較說不通的解釋,更加令人不安。巧蒂索性遺棄了兒子也說不定,因為他不是睡在馬廄,就是露宿在高原的岩石堆里。但潔絲無法相信那個女人願意空手離去。她不可能是釣到了闊佬,否則全達特穆爾都會知道。據菲爾說,保持低調不是巧蒂的行事風格。
無論如何,潔絲都在昨夜決定,不可再讓那孩子繼續胡作非為。
艾思特村民的耐性瀕臨極限,很快就會有一群憤慨的村民來敲艾思特莊的大門。潔絲不打算等村民找上門,也不打算坐視可能遭到遺棄的孩子被凍死、餓死或溺斃在達特穆爾的危險泥沼。她無法繼續等待丹恩醒悟。
因此,她下樓吃早餐時裝出一副頭疼欲裂的模樣。所有的僕人都注意到她神情憔悴,蓓姬在前往教堂的途中兩次詢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只是有些頭疼,」潔絲回答。「應該不會持續很久。」
下車後,潔絲磨蹭著,直到喬賽照例前往他弟弟工作的面包店,而其他的僕人不是進入教堂,就是各自去做星期日上午的消遣。最後只剩下蓓姬還留在原地。
「我想我還是別做禮拜比較好,」潔絲揉著太陽穴說。「我發現運動向來有助消除頭疼。我需要走一走,走很長一段路。一個小時應該行了。」
蓓姬是倫敦訓練出來的僕人,她認為從前門走到馬車,就叫很長一段路。按照女主人平常的速度,她很容易就推算出一個小時代表三到五英里。因此當菲爾「自告奮勇」要代為陪伴女主人時,蓓姬只象征性地抗議一下就同意了,隨即快步走進教堂以免菲爾改變心意。
蓓姬從視線中消失後,潔絲轉向菲爾。「你昨晚听說了什麼?」她問。
「星期五下午他放走韓先生的兔子,韓先生追他追到艾思特莊庭園最南邊的圍牆。昨天下午,那小子洗劫費先生的舊衣雜貨箱,費先生追他追到幾乎同一個地點。」
菲爾的目光瞥向北方的莊園。「那小子跑到他們不敢追進去的爵爺私人產業里。」
換言之,道明在尋求父親的保護,潔絲心想。
「他們追丟他的地方,距離避暑別墅不遠。」菲爾繼續說。「別墅是爵爺的祖父替女眷建造的。只要有心,小孩子應該很容易就進得去。」
「如果避暑別墅是他的藏身處,那麼我們最好快一點。」潔絲說。「那里距離這里將近兩英里。」
「那是走莊園里的大路,」菲爾說。「我知道一條捷徑,如果你不介意爬點陡坡。」
☆☆☆
一刻鐘後,潔絲站在空地邊緣望著第二任侯爵為妻子建造的夢幻別墅。那是一棟漆成白色的八角形石造建築,紅色的圓錐形屋頂幾乎和屋子本身一樣高。八角形石屋每隔一邊的牆開有精雕細琢的圓窗。沒開窗戶的外牆則有大小相似的中世紀騎士淑女浮雕。每隔一邊栽種在八角形石屋牆腳的攀緣薔薇,優美地攀纏在窗戶和浮雕周圍。高大的紫杉樹籬護著蜿蜒通往別墅大門的碎石小徑。
就美學而言,它有點像大雜燴,但別具討喜魅力。潔絲不難理解小孩子為什麼受到這座建築的吸引。
她等菲爾慢慢繞行別墅,小心翼翼透過窗戶偷看。繞完一圈後,他搖搖頭。
潔絲在心中咒罵。她不該奢望男孩會在這里,即使此刻是星期日上午,而他通常只在平日的下午騷擾村民。正準備離開藏身處去和菲爾商量時,她听到小樹枝折斷和倉卒的腳步聲。她揮手示意菲爾退後,他立刻蹲下躲到樹籬後面。
片刻後,男孩沖進空地。沒有暫停或環顧,他沿著小徑直奔別墅大門。在他就快抵達大門時,菲爾從樹籬後面跳出來,抓住他的衣袖。
男孩用手肘撞菲爾的;菲爾痛得彎腰,在咒罵聲中松了手。
道明回頭沿著小徑狂奔,穿過空地跑向別墅後方的樹林。但潔絲立刻看出他要去哪里,早已朝那個方向跑去。她沿著馬車道追他,越過小橋,轉入溪畔的蜿蜒小徑。
要不是先前沿著陡坡一路跑向別墅使他這時氣喘吁吁和速度變慢,她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平時風馳電掣的他。他在小徑的岔口猶豫了一下,顯然不熟悉這一帶。潔絲利用他遲疑的那幾秒加快速度,然後縱身一躍向他撲去。
他被撲倒在草地上,被她壓在身下。他還來不及掙月兌,就被她揪住頭發用力一扯。他發出氣憤的嚎叫。
「女生打架不擇手段,」潔絲喘息著說。「別亂動,小心我拔光你的頭發。」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吐出一串髒話。
「那些我都听過了,」她喘息著說。「我還知道更難听的。」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消化這意料之外的回應。「放開我!」他接著月兌口而出。「放開我,母豬!」
「那樣的說法不適當,」她說。「禮貌的說法是︰『請放開我,夫人。』」
「去你的!」他說。
「真是的,」她說。「看來我得采取非常手段了。」
放掉他的頭發,她在他的後腦印下一個響吻。
他吃驚地倒抽一口氣。
她在他髒兮兮的頸背印下另一個響吻。他渾身靜止。她親吻他髒兮兮的臉頰。
他在一長串髒話中吐出憋著的那口氣,拼命扭動身體想掙月兌她的壓制。但他還來不及爬開,她已抓住他破外套的肩膀,拉著他一起站起來。
他的破靴子踢向她的脛骨。她躲開了他的攻擊,但手絲毫沒有放松。
「安靜下來!」她用她最威嚴的「逆我者死」語氣說,順便用力搖晃他一下。「再踢我,我就踢回去,而且一定踢中。」
「去你的!」他大吼,拼命扭動掙扎,但經驗豐富的潔絲抓得牢牢的。
「放開我,笨母豬!」他尖叫。「放開我!放開我!」他繼續地扭動掙扎,但她抓住一只細瘦的手臂,設法把他拖到身邊抱住他。
他不再掙扎,但繼續氣憤地嚎叫。
潔絲發覺他是真的害怕,但不相信他怕的是她。
答案出現時,他的叫聲更加急切。
菲爾拉著一個女人繞過馬車道的轉彎處。男孩的叫聲戛然而止,站著動也不動。
那個女人是葛巧蒂。
這次是他的母親在追他;不像倒霉的艾思特村民,她很清楚該如何整他。她說她首先會把他打得半死。
他在兩個星期前逃走,巧蒂聲稱她一直四處尋找他。最後她冒險進入艾思特村,雖然她知道出現在距離侯爵十英里內就會有性命危險。她才走到嘯魂酒館,韓先生和費先生就帶著十幾個氣呼呼的人沖出來把她團團圍住。
「他們把我臭罵了一頓。」巧蒂狠狠瞪兒子一眼。
潔絲不再揪著男孩的衣領。母親一出現,他反而抓住潔絲的手,而且是抓得好緊好緊。除了那只小手拼命使力以外,他僵硬的身體動也不動,黑眼楮死盯著母親。
「達特穆爾的每個人都知道道明在忙些什麼,」潔絲說。「你不能指望我相信你什麼都沒听說。你在哪里?君士坦丁堡嗎?」
「我是有工作的女人。」巧蒂甩頭說。「不可能分分秒秒盯著他,也沒有保姆可以替我看顧他。我有送他去上學,不是嗎?然而連校長也沒辦法管教他,不是嗎?那孩子見了我就跑,我又不知道他躲在哪里,請問我能怎麼辦?」
潔絲衷心懷疑巧蒂在乎兒子躲在哪里,直到听說他藏身在艾思特莊園。巧蒂知道,如果讓丹恩發現那個小孽種藏身在第二任侯爵的避暑別墅里,她的麻煩就大了。
即使現在,她也沒有她假裝出來的那樣大膽。她的綠眸不時飛快瞥視周遭的樹林,好像很擔心丹恩隨時會從林間冒出來。
雖然不安,但她似乎也不急著離開。潔絲猜不出那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但她顯然在評估丹恩侯爵夫人,並酌情調整策略。迅速察覺到嚴懲道明的威脅顯然不會得到贊同後,她立刻轉而歸咎于自己艱困的處境。
看著潔絲注意听這些事,巧蒂又做出進一步的調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巧蒂的語氣柔和起來。「你認為我沒有好好照顧他,小孩子若非極度難受,不會逃跑。但逼他逃跑的不是我,而是學校里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孩子。他們跟他說他媽媽是做什麼的,好像他們的爸爸和哥哥沒有來敲我的門,他們的媽媽和姐姐沒有來找我解決她們的『差錯』。那些一本正經的小表視我如糞土,他們還用各種難听話罵他。對不對,寶貝?」她同情地看道明一眼。
「所以他生氣惹事有什麼好奇怪的。」她在男孩沒有回答時繼續說。「那是他們活該,誰叫他們欺負一個可憐的小孩,害他作惡夢。但現在他也不再喜歡他的媽媽,不肯留下來。看看那個傻孩子變成什麼樣子,夫人。他的爸爸一定會給我苦頭吃,好像我是故意的。他一定會把我抓起來送到濟貧院,不再支付孩子的撫養費,請問那時我們怎麼辦?」
菲爾一臉厭惡地注視著巧蒂。他張口欲言,但在看到潔絲警告的眼色時閉上嘴巴,只好用猛翻白眼發泄感受。
「你大費唇舌說的都是我已經知道的事,」潔絲利落地說。「你還沒有告訴我的,首先是,既然你已了解侯爵的看法,但你還是到艾思特村來,你打算得到什麼。其次是,你在發覺道明的苦惱和他用以表達苦惱的方法時,為什麼還在附近逗留。你不惜冒這麼大的風險,一定是迫切想得到什麼。」
巧蒂受迫害的表情立刻消失,臉色冷酷起來。她傲慢地上下打量潔絲。
「看來丹恩娶的不是笨蛋,對不對?」巧蒂微笑著說。「或許我真的有計劃,夫人,或許那小子破壞了我的計劃。但也或許不會有事,你和我就可以把事情搞定。」
☆☆☆
幾分鐘後,道明終于願意放開緊抓著潔絲的手,四個人慢慢向大路走去。菲爾拉著男孩走在前面,方便兩個女人私下談判。
「我也不是笨蛋。」巧蒂仍不時瞥視周遭。「我看得出你要那個小孽種。但丹恩不要,否則他早就來帶他走了,對不對?你知道你不能就這樣搶走我的兒子,因為我會吵鬧,而且保證讓丹恩听到。這一帶沒有人會替你藏匿和照顧道明,所以你不必打那個主意了。我知道,我試過。沒有人敢收留他,因為他們害怕;害怕丹恩,也害怕那孩子,因為他不僅看來像小妖怪,行為也像。」
「不是只有我有麻煩。」潔絲冷冷地說。「丹恩發現你讓那孩子在艾思特村惹是生非時,你會巴不得濟貧院是你的下一個住處。但前往澳洲的單程航行,才是他心里的盤算。」
巧蒂放聲而笑。「哦,我不會留下來發現他的盤算。你應該听听韓先生和費先生那群人是怎麼說的,他們不會恭候侯爵的願望。他們要我消失,他們揚言要帶著獵狗驅趕我,不是把我趕進泥沼,就是把我綁在馬車上運到埃克塞特。所以我已決定搭乘明天第一班駛往倫敦的驛車。」
「明智的決定。」潔絲光想到小小的道明出入倫敦的賊窩就發抖。「但是你遇到了我,因此你推測你大可不必空手離開。」
「哎喲,你的反應真是快。」她對潔絲露出親切無比的笑容。巧蒂顯然是個生意人,很高興遇到勢均力敵的顧客。「既然如此,如果我不吵不鬧、乖乖放棄他,你自會想出處置我的小寶貝的方法。如果你決定他不值得麻煩,我也已經想好到了倫敦如何處置他。」
「我不想催你,但我必須在禮拜結束前回到教堂。」潔絲說。「也許你願意好心地用簡單的英鎊、先令和便士來描述我的『麻煩』。」
「哦,沒那麼復雜。」巧蒂說。「你只要把那幅畫像給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