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事就在沈家有意的掩蓋下,沒有任何外人知道。甚至沈父時時刻刻叮囑兒子,務必低調謙虛,不強出頭,必要時更要懂得隱藏鋒頭,像那天在公主面前展示技法的動作,此後能免則免。
這些話沈力恆都謹記在心,他本就是個個性沉穩,不爭強好斗之人,雖然他心中始終有疑惑,雖然他是一直到後來長大以後,這才知道那有關沈家的傳說,知道自己將來可能的命運,並始終心存懷疑,但爹要他這樣做,他就這樣做。
保持低調、沉著冷靜,不爭功諉過,這本來就是他的個性,就算知道自己身懷絕技,他也無意讓外人知道。
這些年來,沈家在本朝取信于當權者,事實上,過去的皇帝並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甚至也當面問過;但沈家總說那些都是鄉野傳說,是說書人取樂民眾所編出的故事,他們沈家的人連听都沒听過這個針法,更遑論什麼萬龍御天圖。
安然度過百年,國朝一點動蕩的跡象也沒有,皇帝與皇室也就漸漸忘記此事,甚至連沈家人都不確定此事是真、是假。
翻遍家中的針法書籍,繡樣匯編,均未曾見過這項傳奇針法的記錄,也不曾看過那件萬龍御天圖的痕跡,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以為那只是傳說而已。
沒想到現在卻在沈力恆身上見到了……傳說中的萬龍針法,繡成後三面顯影,各有不同,藏影于影內,顯像于像中……
那是沈力恆十五歲那年的事,但那年最重要的事,並不是這件離奇到他始終不太相信的傳說,而是他認識了趙紫心。
往後數年,趙紫心常常來往于宮里于錦繡署,學習繡錦女紅技術;他漸漸更了解那個女孩,知道她依舊是為了母妃的期望,為了讓母妃在皇上面前可以爭得一口氣,這才全力以赴。
事實上,她個性溫和,喜好安靜恬淡的生活;這一點跟他很像,也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受到吸引,時而趨前與她閑聊,又是甚至忘記她是公主。不過趙紫心似乎也很喜歡這種感覺,有人可以忘記她是公主,不忌憚她的身份,而敞開心胸與她談天說地。
沈力恆十八歲那年,他已長成英挺的樣貌,卓然而立,已可稱作是個漢子了;而趙紫心年方十五,是個內斂的女孩,容貌則延續幼時而來,清秀可人、溫婉柔淑,眼眉之間有著貴氣,卻沒有一絲嬌氣。
他常在想,會讓這女孩成這樣要怪元妃,也要謝元妃——若非元妃嚴厲的教導,或許這女孩也只是跟那成千皇室女眷一樣,嬌氣逼人;但若非元妃時常在她耳邊告訴她,你這輩子都要听父皇、母妃的話,為皇室效命,誰教你不是皇子,她也不會這樣逆來順受,甚至對自己毫無信心。
那天,趙紫心照樣到錦繡署學藝,身邊開始跟著個小婢女叫作平兒。其實平兒本名萍兒,是內務府取的,說她淪落到宮里做婢女,命如浮萍;但紫心不喜歡這個名,另外賜名,去草去水,叫她平兒,希望她平安順遂。
平兒對沈力恆說這個故事時,臉上帶著感謝的笑容。他听著,心里突然一震,仿佛陷落,此時他看見的不是公主,而是個溫婉善良的普通女孩。
她依舊坐在湖邊的涼亭里,平兒陪在身旁。趙紫心安安靜靜看著四周風景,湖就在身旁,但她說年紀已經大到不可以再隨便月兌鞋子了。
他走上前,小虎子跟在身後。小虎子說要陪他,明明爹有交代他事情,他不去處理,顯然也是另有所圖,只想看看那平兒姑娘。
「臣,沈力恆,參見公主。」
趙紫心看向聲音來源,臉上竟不自覺露出笑容。她站起身,竟忘了男女有別,走上前幾步,想要親自迎起單膝跪地行理的他,仿佛就不愛他向她下跪。「力恆大哥快起來,這里也沒有別人,這些禮節就省了吧!」
「謝公主。」沈力恆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展現在她面前。
她有些訝異,一直以為一個學女紅針藝之人,身形或許瘦弱,沒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身材高大,那胸膛寬闊如一道牆,完全不輸自幼身為護衛的沈一虎。
沈力恆看著趙紫心身上的燕服,腦海里一轉,立刻想出了大概,他不禁笑了笑,「開元十年,內務府令督造公主朝服、常服、燕服。」
趙紫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力恆大哥,你在說什麼?」
「我說,公主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是開元十年內務府令錦繡署督造的一批皇室服飾,而今都開元十四年了。」
她不懂,「所以呢?」
「這四年來,錦繡署年年都有幫公主繡造新衫,可據臣的觀察,公主每每穿來錦繡署的燕服,都是開元十年的繡作,似乎未見公主穿新衫。」
趙紫心模了模自己身上的燕服,不好意思回答。
倒是平兒人小表大,先搶話了,「公主說,她就喜歡穿這件,我說了,她也不換。」
鮑主笑笑,「這件衣服還能穿就好,我在宮里也是穿這件,每年都跟母妃說,衣裳還能穿,就別麻煩錦繡署造新衫了,可母妃總說,這是皇家派頭,衣服年年要新才行,不管我穿不穿。而且……我也滿喜歡這件燕服的繡樣。」
沈力恆挑眉,鞠躬,「謝公主稱贊。這繡樣,是出自臣之手,不過當時臣才十四歲,技藝不佳,爹偷偷讓臣試做,還望公主原諒。」
她笑了,「你繡的很好,原來這是出自你之手,這樣我更喜歡了。」模著胸前的鳳凰繡樣,心里莫名的開心,這竟是他繡的……
兩人聊得開心,旁人都看出來了,沈一虎與平兒對望、偷笑,發現彼此的主子還滿合適的,都是溫和拘謹之人。
沈力恆又是歉意,「講堂正在整理,讓公主久候,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自己太早來了。」急著想要出宮,不只是為了月兌離母妃的嘮叨責備,或許更想來見這錦繡署的一個人。
平兒突然提議,「不然奴婢跟一虎大哥一起去幫忙整理好了。」
「就是。」讓少爺與公主多聊聊。
于是兩個人離去,涼亭內頓時只剩下沉力恆與趙紫心,兩人突然都有點害羞、局促,不知所措。
因為害羞,所以沈力恆只能擺出臣敬君的樣子,但久了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這做作樣。
趙紫心看著他,「力恆大哥,你也坐吧!」
「謝公主……」
「別再叫我公主了,練出了宮都要當公主,實在累人。」
「那……紫心。」
她臉竟一紅,羞得不知該如何回話;沈力恆雖然坐下,但離她還有點距離,幾乎與她對坐。她縱非公主,依舊是名女子,他必須注意她的清譽。
「紫心……最近還好嗎?」
害羞點頭,「讀書忙,學各式禮儀也忙,只有來錦繡署學藝最開心。」
「娘娘依舊對你充滿期待?」
「是啊……」那兩字是充滿疲累感,仿佛是她無法卸下的重擔。
沈力恆都感受到了,他聲音一揚,「最近讀了什麼書呢?」
「《孟子》,可有許多地方不懂。」
「比如?」
「有句話說,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這話我不懂。」
沈力恆笑了笑,「這話是我最愛的一句話,也是孟子所言中最精髓的部分,就是所謂的《王霸論》。一國之君可以是王,可以是霸,這存在本質上的不同,而非程度上的差異,不可等一視之。」
「但我不懂,天子就是天子,分王、霸,有什麼意義呢?」
沈力恆沒多想,沒想到她的疑問不是因為別的,正是來自她的出身。「天子有王、有霸,王者行仁,以德服人;霸者假仁,以力服人。其間之優劣,百姓最懂,是以孟子才說,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不服,但因為力量不夠,只能夠假裝臣服,等待有朝一日民怨沸騰。」
其實,這正如當今皇上,也就是趙紫心的父皇,雖無大過,但軟弱無能,听信各方讒言,導致朝中大亂,無心處理政務,各地災荒頻傳,百姓苦不堪言。何況外有虎視眈眈的各封建親王,尤以燕王趙本義為最,皇上又顧念兄弟親情,忌憚痛下殺手,任其坐大。
「可是父皇如同君父,既為父,則不管王、霸、一體臣服,這不是應有的孝道嗎?」這是讓她最不解的一點。
「公主,非也。雖然君父,但終非親父;現在百姓遇有困難,各地傳出旱澇災荒,皇上不思解決之道,反受臣子讒言左右,無力分辨是非,廓清政局以行大道,對百姓而言,等于有君而無父。」
趙紫心有點生氣,她站起身,語氣帶著憤怒,「你怎能這樣說呢?這是一個臣子該說的話嗎?」
沈力恆嘆息,但語氣沉穩,「公主,臣無愧于心。」
趙紫心呆站著,不知該如何反應,內心又滿是氣憤,可又不願意直接對他發泄。但他口中多言,確實與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完全背道而馳。
可不能否認,他說的道理簡單易懂,最重要的是,還合情合理。正因為這樣,讓她無法接受,整個人如同遭到冒犯了一樣。
她真的生氣了,氣得直接轉過身,不願再多說,離開涼亭;沈力恆則始終坐在石椅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沉思。
沈一虎與平兒趕來,正巧看到公主氣沖沖的離去,兩人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什麼事,怎麼剛才還開心聊天的兩人,轉眼間卻怒目相向?
小虎子走進涼亭,對著沈力恆問︰「少爺,公主怎麼了?您惹公主生氣啊?不然公主怎麼氣沖沖的跑走了?」
沈力恆無言以對,只能輕輕一嘆,眼神黯淡,他低著頭,眼里有何思緒,旁人看不見,就算看見也看不懂。
按雜的思緒正如兩人間復雜的關系,理不清、說不明。
那日不歡而散,此後連續數日,兩人均未有機會再行交談,或許是不歡而散後的尷尬讓彼此有意避著彼此,或許是這場架吵的有點莫名其妙,竟然是因為孟子而起了口角。
棒了將近一個月,再見面的機會並不是在錦繡署,而是在獵場。那天,幾個皇室子弟加上將領之家的子孫相約出獵,沈力恆也在邀請之列。
當日艷陽高照,沈力恆一身曳撤,也就是戎服。背後背著箭囊,手里握著弓,他的馬系在一旁,正嘶嘶吐息。
他的心情莫名的低沉,不知該怎麼突破與那女孩之間的僵局,後來再想想就算他自覺說得沒錯,也不應該在那女孩面前說這次刺激的話。
紫心從小受到的教養就是以皇室為重,以父皇、母妃的命令為本,她沒有想過自己,更從不質疑這一切。
她……說穿了是個愚忠之人。而愚忠之人最會做傻事,有時連賣了自己都可以,但更可悲的是,她無法不忠,因為那不僅是她的皇上,更是她的爹。
沈一虎站在一旁看著少爺沉思,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公主——自從那天之後,少爺就常常這般沉思的樣子,听平兒說,公主在開陽宮也沒開心到哪里去。
沈一虎不知道自家主子與公主竟然是在辯論這個困難的問題,還以為他們是小倆口拌嘴,樣子真像……
小倆口?
沈力恆收拾心緒,卸下繩索,牽著馬,一躍而上,「小虎子,咱們走吧!」
「是!」管他的,難得有機會離開繡坊,到這曠野上來騎馬散心,就好好享受吧!沈一虎很直率的想。
但就在此時,一旁有個少年走過來。沈力恆見狀,趕緊下馬,沈一虎也是,兩人不敢怠慢。
「力恆大哥,一虎哥。」
沈力恆立即屈膝跪地,「臣沈力恆給四皇子請安。」
「奴才見過四皇子。」
少年哈哈大笑,「快點起來啦!又不在宮里,干嘛動不動就跪啊?起來。」
「謝四皇子。」
那少年年約十三,比紫心小了兩歲,名叫趙衡安,是當朝天子唯一的皇子。紫心排行三,前面兩個也是公主,直到第四個才生了個皇子。
趙衡安性情敦厚寬仁,幾次出獵,讓沈力恆可以與此人深交進而熟識。他雖有皇子之尊貴地位,卻無皇室子弟子嬌氣,反而倒虛懷若谷,應對進退無一不重禮。
包重要的是,衡安雖然才十三歲,卻用功向學,甚至他曾經向自己討教經書學問,甚或家國大事,沈力恆對他確實敬佩。
倘若當朝天子之後是傳位給此人,他相信國朝有舊、王者可欺……
「力恆哥,我帶了個人來。」
「誰?」
看向不遠方,「三皇姐,來啊!」
沈力恆一愣,來人竟是趙紫心。她慢慢地走過來,身旁的宮女緊跟著,深怕出事,畢竟這公主到獵場,實在危險。
他看著她,頓時不知如何言語,而她也是,兩人對望了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千言萬語。
「元妃娘娘回娘家去了,趁這個機會我帶著三皇姐一起來讓她透透氣,你們也知道元妃娘娘真的太嚴格。」
趙衡安雖然是皇後所生,是嫡子,可難得的是,他與三個姐姐感情都算不錯。雖然有時元妃出于妒忌,總愛說話損他,但至少還能假裝和善,這或許可歸咎于衡安懂得禮數,懂得做人的道理。
沈一虎當然開心,因為平兒就跟在一旁。
趙衡安解釋,「三皇姐會待在一邊看著,不會打擾我們,那我們就開始吧!上書房實在好累,我等這天好久了。」
于是,趙衡安率先上馬,其他皇室子弟也跟著上,沈一虎想在平兒面前表現,當然不願落于人後。
頓時,只剩下沉力恆。
她望著他,直接而不回避;他也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勉強轉過頭,上馬,鞭一揮,立刻揚長而去,加入獵局。
爆人簇擁著趙紫心到一旁的大樹下休息,但她不太願意,還是仰著頭望著遠方,心里不斷悸動、不斷顫抖。
她嘆了口氣,也開始責備自己那日不該對他惡言相向,心里也知道他說得合情合理,既然如此,何必責怪他說出真心話?
盡避這真心話徹底震撼了她,可由他的口中說出來絕非惡意,只是肺腑之言,她何須因此而怒氣沖沖?
唉……
又是一嘆,轉身回到樹下,過了將近一個時辰,眾人這才回到獵場休憨處,趙紫心看著,沈力恆似乎沒有回來,她好失望。